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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忠义||除夕忆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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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忆父

张忠义

时光就像流水,转眼已到2021年,父亲离开我们整整三十四年了。因当时条件限制,父亲去世时没有留下放大的遗像,如今每年除夕之夜,我默默地端详着母亲的遗像和祭祀的供品,不由得想起了我慈母般的父亲。父亲那饱经沧桑的脸庞总带有几份忧伤,在我的心上留下了无限的伤痛,无尽的哀思……

父亲1913年出生在一个破落的富代家庭,他童年时,我祖父就去世了,父亲和我祖母生活坎坷,遭受了太多的磨难,可以说父亲的童年是在凄风苦雨中度过的。父亲十三岁时,我祖母托人送他去西安一家中药铺当伙计,凭着微薄收入苦苦支撑着一家人的生活。父亲的弟弟妹妹比他小很多,我祖母还是小脚,只能围着锅头转,全家人的生活不靠他,靠谁?

父亲所在的中药铺解放前曾是中共地下党组织秘密联络点,由于叛徒的出卖,组织破坏,店铺被查封,父亲幸免于难回了老家。

为了生活,父亲十五岁二次学艺,在县川北窑洞村一师傅门下学木匠手艺。由于他勤劳吃苦,师兄弟五人出师后,就数他学艺有出息。父亲随师傅长期在外做工磨练,他不但掌握了门、窗、桌、凳等木器活的精雕细刻手艺,还学会了修房、盖房和移位腰房的土木泥瓦匠技术。父亲擅长古建筑和古式门楼的设计和建造,他师徒的名气在滋水县川和方圆几十里的白鹿塬一带很大,一时传为佳话。多家建房者上门预约,一些有钱的豪门富家宁愿推迟工期,也要等待父亲和他的师傅上门。

1932年,他们师徒几人应邀去白鹿塬以南的八里塬焦岱镇一大户人家盖房,遇到了敦厚仁慈的瞿家员外。东家看我父勤劳憨厚手艺巧,既年轻,人又帅气,顿生怜悯爱护之心,便将自己的大家闺秀嫁于我父,她就是我的母亲。母亲不愧是豪门出身,从小受祖辈的良好家训和家风的影响,不嫌贫爱富,来到张家随父亲过上了饥寒交迫的生话。解放前后,外祖父和舅舅没少接济过我家。

据母亲讲述,父亲某年农历十月去县川一家干活,还穿着用石榴树叶染成的粗布连裆半截裤。主人感到奇怪,问:“这么冷的天,为啥还是单衣薄裤?”父亲撒谎说,长裤子过灞河时被洪水冲走了,可怜啦,冬天哪来的暴雨洪水?还有一次是腊月年关,干完活的父亲也想在集市上买个蜡烛香表祭奠祖宗。他把蜡烛都挑选好了,可卖主看他衣着破烂、两鬓苍苍,说啥也不卖给他,还说他是小偷。卖主欺人太甚,师兄看不过眼上前理论,结果闹出了围观群众堵街道看热闹的大笑话。

多年来,师徒几人患难之交,不弃不离胜似父子兄弟。他们有约在先,福祸共享。那时国家刚刚解放,百废待兴,需要人才,他们几人便去国营建筑单位应试。由于名额有限,其中一人未被录取,结果他们全体放弃,决定来年再试。第二年,国家出台新政策,公私合营,他们集体转为公干,分别在西安市建筑公司、省建二公司、四公司上班。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经常带我和三哥去西安找父亲。我们下了长途车还要坐人力脚蹬三轮车,走很长的路才能到建筑工地。已落成的西安解放饭店、丈八沟宾馆,包括苏联专家设计、中苏合建的人民大厦等,父亲都参与了建筑。我那时才六岁,常常在正建的人民大厦外招楼能见到高鼻子、红鼻梁、粉红色皮肤的苏联人。有时父亲和师傅们趁机会带我们去洋人房间参观。洋人睡的席梦思床无论是手摸还是坐上去都软绵绵的,我们愚昧地以为,这种床是用空气打成的。一位师傅讲得很悬乎,说是人睡上去就被气囊埋没了,可吓人了。苏联专家也带家属,有不少洋女人带着自家的洋孩子戏逗游玩,做火箭飞船的游戏。我和三哥只是远远地静立呆看。

还有一次,我们去西安住在解放饭店,父亲带我们母子在饭店的大圆桌上吃饭。父亲指着对面漂亮的窗台说:“这个台阶就是你大哥亲自粉刷的,质量还不错。”对,我大哥当过建筑工人,可惜61、62年低标准时,他怕吃苦,弃公家饭碗回老家当了农民。

那时我家仍然很穷,除自然灾害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兄弟多,相继到了成家的年龄。封建的买卖婚烟,昂贵的婚嫁彩礼,压得父亲直不起腰、喘不过气。每桩婚事彩礼至少也不下四百元,除此之外还有订婚娶亲的大礼。父亲无奈,只能东借西凑,我们家成了村上有名的欠债大户。

为了偿还堆积如山的债务,父亲在单位没休过一个礼拜天,节假日都是替人值班,好多年春节都不回老家,为的是大年初一至初五能挣翻倍的人工费。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为人盖了一辈子的房,挣了一辈子的钱,还了一辈子的债,临终前还欠自家儿子五十元。这债是我兄弟四人72年分家时,忠诚憨厚的老父亲为了搞平衡,让分家官人写的。白纸黑字的契约上有父子五人的签名,官人公证,加封盖公章。契约上的“二老棺材老衣自备”八个字成了史无先例的天下丑约,至今让我羞愧不已,逢人难以启齿。

父亲生活中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可事业上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在我读中学时,一位同班同学手持一份《陕西日报》跑进教室连声大喊:“号外!号外!特大号外!”同学们都争先恐后争着抢着阅读。原来《陕西日报》第四版连载刊登长篇人物通讯《省劳模张国栋先进事迹二、三事》,据通讯说,父亲几十年如一日坚持做好事,为国家节约人民币上万元。父亲的荣誉给我带来了光环,也因为我一直要求进步,学校对上了号后,我很快加入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不久又得知父1971年光荣地当选为中国共产党陕西省第五次党代会代表,并赴北京荣幸地受到了周总理、江青等国家领导人的接见。

父亲虽然在外地工作,可老家谁有急事时,他会立即赶回来,帮助乡党排忧解难。有一年秋天,寇效儒一家房子因连日阴雨,水土流失,屋柱根基移位,屋顶大梁倾斜,随时可能发生房倒屋塌威胁人的生命。父亲闻讯后,连夜骑自行车赶回查看情况。危房险情与日俱增,不能怠慢,应当立即推倒重建。效儒一家经济上难以支撑,我父大胆献艺,趁雨后晴日立马动手和乡党一起揭开屋梁,扒开立柱大墙,进行了上下校正,查漏补缺,最终成功转危为安。效儒一家感激不尽,从此全村人都把父亲称作建筑师。

73年开春,生产队要在寇坡渠西建造一万平方米的村级打麦场,由于地形凹凸不平,高差悬殊,只能大量地南土北运。由于没有人懂技术,多次出现重复劳动,劳民伤财。干部思想波动,相互产生矛盾,社员情绪不稳,消极怠工。村上召回父亲返乡献艺。当时没有测量仪器,只能采取土法子。父亲让人找来四方大桌放在施工场地中央,桌上放一只盛满水的大盆,水上浮有两点一线的标记小盆,待水面平静时去找四周几十米之外的多个同一水平点,也叫三点成一线,按这个方法确定了打麦场的基准面,依据这个基准面施工,平整的打麦场既规范实用,又节约了大量的人力财力,村民们个个称赞。

我上师范期间,父亲省吃俭用供我上学,冬天自己单衣薄被,粗茶淡饭,却特意花费三十元为我购买了一件蓝色棉大衣。我白天学习时把大衣披上保暖,夜间重在被子上御寒,让我安全地度过了二年寒窗。毕业后我在县灞源中学任教,每月工资三十八元五角,我的小家庭完全可以自给,不让他过多操心。这时父亲已是奔六十岁的人了。他也该松口气了。谁料他积劳成疾,突然住进了医院。更使我难以忘怀的是,医生告诉我,父亲的病是几十年劳累而成,已到了严重恶化的地步,让我们做好办后事的思想准备。我拿着第三次下达的病危通知单,手在颤抖,心在滴血,三哥和我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不知是苍天有眼,还是我父一生积善,老天没有夺去他的生命。也可能是父亲本苦命之人,是他的人间罪还没有受完,还需要他顽强地活着。父亲患上了心肌梗塞、低血压、脑缺血等多种病,疾病折磨得他苦不堪言。

父亲出院后身体很虚弱,却安慰我们说:“放心吧,我的命长着呢!我还有好多事要做,老天爷是不会带我走的。”他还故作轻松地追忆起了往事。那是六十年代中期,他在省建六公司任青年班师傅,一次在防洪渠工地验收工程质量时不慎脚下踩空,从六层高的脚手架上坠落下来。他当时预感这下完了,以往的事故中,从三层坠落的人没有幸存者。父亲掉到二楼时,工作服神奇般挂在了脚手架上,他得到了缓冲,落地后竟安然无恙。

我看望父亲时,常去他工地、饭堂和简易的住宿院落转转,茶余饭后与工友和师傅们聚在一起闲聊,偶尔也能听到他们对父亲的评论。父亲没有多少文化,连写封家信都有些困难,可他言谈幽默,说出的每句话都有深刻的哲理,一些经典俗语往往在不经意间从他口里吐出,完全像个文化人。父亲不会写文章,可在千人大会上作先进事迹报告时滔滔不绝。他没有学过数理化,可他用自己的方式把一些公式和定律背得滚瓜烂熟,把框架结构的力学知识运用得恰到好处,把勾股弦、三角、圆周率计算得精密准确。他管理材料库,货物分类放置得井井有条,原材料按计量发放做到了不浪费,搅拌的砼严格按照比例,并在冬、夏按照规定添加亚硝酸钠和快速剂,他负责的材料组年年被队部和总公司评为先进集体,自己也多次被评为先进个人。

父亲老实、憨厚、大度,能容天下难容之事。工地扎堆人多口杂,难免有人嫉妒冷嘲热讽。有一次,父亲请队部一位姓姬的年轻干部写家信,姓姬的不但有意拖延了半个多月,还嘲笑说:“你能说不能写,我没时间,再等半个月吧。”父亲管理的材料组距队部食堂还有一段路,因为没有钟表,往往赶不上吃饭时间。他多次问过同一个人,距开饭还有多长时间。那人每次都说:“早着呢!”而且很不耐烦。去晚了,炊事员只能给个冷馍剩菜,有时食堂门关了,只好饿着肚子回工地上班。后来他省吃俭用攒下钱买了一块国产表,别人又笑话他,年龄都这么大了,还舍得买表?别有用心的人还嘲笑说,大字不识几个,还耍这洋玩艺!后来父亲把表送给了材料组一位姓郭的师傅。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就是这个道理。再后来,我调到六公司机关工作,和当年跟他打过交道的人有工作往来,与他原基层单位的书记、队长成了好朋友。那些曾经反对过他的人也不得不说:“我和你父亲相处多年,他是一个真正的大好人。”

人之初,性本善。善人总是善人,性格决定人格。父亲退休之后回到农村,他与人为善,从不计较个人得失,无论村上谁家有个事,都乐意帮忙。他每月的退休工资自己舍不得花,却会慷慨地借给急需要用钱的人。谁家孩子有个头痛脑热看医用钱,只要打个招呼,他都会应急垫付;谁家盖个房,修个门楼,雕刻个门匾,他都自带工具自愿免费设计修缮,而且从不在人家家里吃饭。

父亲喜欢和村里老人聊天,围桌打牌。一次,我看他戴着用绳子系的无腿眼镜,便下决心,花了将近两个月的工资给他购买了一副新镜,可他没戴几天便借给了一位姓寇的牌友。大约半把个月,那人先说眼镜丢了,后又说已经还给他了。又过了几个月,姓寇的把眼镜戴出来让我发现了。他自知理亏,又搪塞说这是他儿子前不久在西安旧货摊上买的。我在眼镜上做有标记,而且眼镜是正规眼镜行买的,有发票,别的老人也能作证。我想查个水落石出,可被父亲拦住了:“他爱就给他吧,不要给人难看,把这事烂在肚子里,永远不要提起。”据邻居老人讲,父亲就是这种人,一生宁可自己吃亏,从未和他人红过脸,吵过架。

解放前,国民党拉壮丁,刘家坡保长为派壮丁,用枪托把父亲打倒在地,非要父亲出壮丁不可。后来他以我叔父不在家为名,把我家的三亩上好的地占为己有。解放初西安镇反时,我叔父任碑林区法院院长,为此专门要去找那个保长。父亲不记恩怨,死活不给叔父提供线索,否则那保长早就没命了。得饶人处且饶人,良善之人天有眼,事后那保长专程上门感恩道谢,发誓改恶从善,永做好人。

父亲年轻的时候,只注意事业,顾及家庭,不爱惜身体,老来他同样很少顾及自己的疾病,能拖则拖,最终导致卧床不起,一瘫便是三年。他操劳一生,换来的却是越来越多的孤独与寂寞。长期的疾病和孤独,使他不可避免地想到死亡。1985年夏,是一个大丰收的季节,十多年未曾见过的夏粮麦子成堆满仓,父亲看后落泪了。母亲差人磨面做饭,让他能吃上新打的粮食,可他哽咽着怎么也吃不下去。母亲说:“这是有了预感而落泪,你父亲走的日子就在今冬明春。”我听了忧心忡忡,下决心等来春带父亲去西安的大医院,一定要看好他老人家的病。谁料没等到这一天,春节过后不久,苦命的父亲于1986年,即农历丙寅年三月初九弃我们而走了。

父亲去世那天我在家,看着老父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那时大夫刚刚给父亲看过,他输液不进,服了口服药睡下了。大夫临走前叮咛:“老人严重低血压,扶时一定要注意平稳起坐,否则昏迷难以苏醒。”我出家门不到半个时辰,孩子哭着喊我:“爷爷不行了!”我急促赶回,看见母亲抱着已咽气的父亲,显得很平静。她说:“你爸走了好,今天是个好日子。几天前我让阴阳先生看过,你爸逢三不走,逢六走,逢六不走,逢九一定会走的。”奇怪!今天农历正好是三月初九,这难道是巧合,应了阴阳先生的话吗?我看到伤心落泪疲惫不堪的母亲,心里一阵酸楚,什么也没有说。

触物生情,父亲临终时手里还紧紧地攥着我叔父儿子给他的七十元钱,他一直未用。父亲弥留的日子里,不至一次地提醒过我:“咱家的老房是先辈遗产,其中还有你新疆碎爸一份。”言下之意,要我把这作为他的遗言,转于叔父或说于后辈。这恐怕是他唯一放不下的心事。

父亲走了,清理遗物时,他没有给我留下丰厚的物质财富,只给我留下了他几十年带在身边的小木箱。打开小木箱,里边没有金银财宝和钞票,仅平整地放着党章、党微、党费证和一本红彤彤的精装《毛泽东选集》,以及劳模证、省党代表证等。这个珍贵的小木箱,父亲唯一的遗物,将伴我终生,甚至随我来世。

父亲的葬礼是隆重的,全村人随着哀乐声沿街肃立送行,几十名孝男孝女墓前跪拜,虽然不是全村之最,可他造福人类,盖了一辈子的房。我为他青砖砌墓,亲自书写了墓联“一生行好事,千古流芳名”,墓的门楞横额“静居安息”四个字是我亲笔书写,并请能工巧匠雕刻镶嵌,门楼上方请画匠以蓝色琉璃瓦图案装饰,也算得上是全村第一。

父亲的一生是平凡的一生,是光明磊落、光辉灿烂的一生,在他的身上体现着中华民族的勤劳、善良、朴实和节俭,值得后人敬仰。

张忠义,网名青山浮水出,陕西蓝田县人。曾从事体育,教育、新闻,卫生,行政等工作,研习书画,有多篇文学和摄影作品见诸报刊杂志,出版有长篇纪实文学《人生如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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