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一夜呼呼响，
幼子呱呱来世间。
即日遇难险遭卖，
苍天保佑过难关。
1951年农历10月13日，这是一个秋风已静、冬寒来临的傍晚，一个小生命呱呱落地了。随着婴儿的哭啼，我奶奶踮着小脚赶到了上房老屋，当时我母亲还在痛苦地呻吟着。
没有接生婆，是母亲自己忍痛咬断孩子的脐带。她还没来得及包裹出生的婴儿，奶奶却不顾母亲的安危和婴儿的生死，竟脱口而出：“怎么又是个臭小子？老三才两岁，生这么多孩子，日子以后还过不过？我看还是趁早捏死，要么塞在水盆里淹死算了。”她连看一眼都没看，黑着脸拂袖而去。
那时虽然已解放多年，但旧的传统观念仍占上风。我母亲已是五个孩子妈妈，却未窜过门子。还没有熬成婆婆，在家里没地位，任何事情都是我奶奶说了算。父亲远在西安工地做工，怎么办？可怜的母亲拖着虚弱的身子，爬在只嗷嗷哭喊不睁眼的婴儿旁边，心里在想：孩子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是无辜的。常说“虎毒不食子”，生母处于护儿的本能，总是下不了手。她手是颤抖的，心是矛盾的，如不顺从婆婆意愿，怎么向婆婆交待？后来她用一块破布包裹，把婴儿放在冰冷的炕头席角下听天由命。这一夜北风呼啸，雪雨交加，成人都冻得睡不着觉打哆嗦，何况刚出生不到几个小时的婴儿，能受得了吗？劳累一天的母亲，糊里糊涂昏迷了一夜。第二天不忍心，天刚亮去看婴儿有没有死掉，发现竟奇迹般活着。也难怪，我母亲一共生育七个孩子，两个姐姐没保住，所以孩子夭折对她而言已不足为奇。母亲心想：活着，就是世上的人，这个小子命大不能再下毒手，先放放等大一些再说。实际上当时全家已有把孩子送给他人的念头。
这个婴儿就是我，小名义娃，大名忠义。忠义是个词，是忠诚而又义气的意思，据说是外爷在四角号码字典里查的。在我家族，我这一辈是“忠”字辈，我的八名堂兄堂弟都是以“忠”字打头排列。
母亲还未出月子，就干起抹桌做饭的家务活，有时还干一些男人们的体力活，同时还要供养两个孩子奶食。母亲的身体实在支撑不住，艰苦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煎熬地过着。
母亲曾对我讲过，我一年多都没有衣服，也没人抱，仍用破布裹着放着，但很乖，不哭不闹。奶奶说，我小时候体弱爱发烧，不看医生就扛过去了。我至今肺上还留下一个感应点。
由于长期仰卧，我的头大身子软，小腿细而无力，一岁才会爬，两岁才学会走路。母亲去舅家也只带我三哥，不带我。母亲整天把我放在家里让奶奶代管。奶奶虽然不会那么精心照看，但也一把屎一把尿地干着她不喜欢干的事，久而久之奶奶竟然不怎么讨厌我了，可能待久了，有感情了吧！
我初中毕业那年，奶奶已经80岁了，她对我讲：“你三哥都五岁了，老爱哭，还经常给你妈说事带话，经常让我和你妈产生误会，有时吵架甚至动手，这都是他多嘴惹出的事。”
我上初中时，奶奶做饭时给小锅铲墨，不小心把锅打烂了。没等奶奶诉说原由，三哥出于对母亲的忠诚，先吐为快，这给以后奶奶与我们分家另起炉灶埋下了种子。六十年代低标准时，可怜的奶奶一个人单独生活。
奶奶既是第一个提出抛弃我的人，也是我没有离家的第一保护人。
又是一个秋风扫落叶季节。有一天，隔壁有个我叫婶婶的人，引来了一个衣着干净文质彬彬的陌生人到我家，他奇怪地上下打量我，问我叫什么名字，还给我糖吃，随后，同母亲和奶奶在另一房间嘀咕了几句就走了。事隔三天，还是那位婶婶和一位中年妇女又来我家，说要把我抱走，给她做儿子。这个中年妇女是邻村杨刘坡人，到中年还没有男孩，她家最大的家产不过是后坡几棵大杏树和前院几棵香椿树，一年到头还能换来几个零花钱。那时，卖儿买女唯父母之命，妈妈和奶奶就能做主。
浓浓的黑云像团破絮倒悬在屋顶的上空，入冬的冷风呼啦啦扫着屋后的满地枯叶，更显得格外凄凉。就是这天，杨刘坡的中年女人要把我带走。我已经哭成了泪人。恰好大我十五岁的姐姐来娘家探母。见到姐姐，好像见到了救世主，我扑进姐姐怀里，哭声更大了。姐姐得知此事也哭了，并埋怨母亲：“娃都这么大了，冷天冷地的，你咋能把娃舍得送人呢？”母亲说：“咱家孩子多，生活也艰难，让孩子享福去吧！不但有饭吃，又有好的教育。”姐姐不依不饶：“你舍得儿子，我还舍不得我弟呢！”母亲嘴里这样说，但心里也不是滋味。就这样，在姐姐的苦劝下，我又能给张家继续做儿子了。
在我五六岁前，未能穿过一件新衣服，我穿的都是几位哥哥互穿退下来的，有衣无扣，有裤无裆，实在可怜。母亲每次出门，我和三哥都是站在门口痴痴看着村头，盼着她早日归来。
一天晚上，母亲回来突然态度温和地对我说：“你明年就要上学了，我想让你姨供你上学，她那里学校条件好，是平川河岸，你姨家的几个姐姐都爱你，盼着你去他家。”母亲晚上对我出奇地好，搂着我说：“妈妈还给你做了一件新衣服，明天穿上。”我平时虽然和母亲很少闲聊，可我特别喜欢琢磨大人的心思，听话听音，该不是又不要我了吧？果不其然，第二天大约十点左右，我姨领着大我一岁的表姐来到我家。她是母亲的妹妹，先后生下四个女娃，无一男儿。为了延续香火，姐妹俩早已商定把我送给我姨，把表姐送给母亲，都是自家人，姐弟互换，两全其美。我姨的心思重，她以前见过我多次，看好我，每次都给我洗脸、缝补衣裳，有意讨好我。把话挑明后，我很是难受。我已有了思想，与母亲和几个哥哥已有了感情，舍不得离开他们。记得我从小有一个不好的习惯，肚子饿了就不睡觉，母亲总是把空奶瓶放进我嘴里，我就睡着了。虽然家贫一些，但我从未嫌弃过，如今要离开母亲，我哭了,哭得死去活来，大有宁死不屈的势头。母亲生气了，先是哄，后是骂，再就是拳打脚踢。母亲似乎觉得我在姨面前丢了她的面子，一只手揪住我的耳朵，反复说：“你今天不跟你姨走，我也不会再要你的。”这时我那小表姐也吓哭了，藏在我姨背后，又从背后转到怀里。经过一翻折腾，坏事变成了好事，我姨突然改变了主意，说：“大姐，我不换了。你这样对待孩子，往后我娃有个错咋办，你也会这样打吗？你不心疼你娃，我还心疼我娃呢！”
天下唯有母心慈，可我母亲却有严父的性格。我怕母亲把我再送人，平时看到邻居的孩子穿新衣、吃白馍，我都是绕道走，从不向母亲要东西，或提出额外的要求，不说惹母亲生气的话，不做让母亲丢面子的事。
张忠义，网名青山浮水出，陕西蓝田县人。曾从事体育，教育、新闻，卫生，行政等工作，研习书画，有多篇文学和摄影作品见诸报刊杂志，出版有长篇纪实文学《人生如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