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学东
我童年和少年时代,缺电少灯。
日常照明,大体仰赖于洋灯。
这洋灯其实是乡下人对煤油灯的通称,包括马灯、美孚灯等。
所以唤作洋灯,大体是因为这些煤油灯,是漂洋过海来的,与中国传统的灯草油灯有区别。
最大的区别,是防风性能好,同时,燃烧煤油更充分,光亮更足。
乡下人把此通称为洋灯,类似的还有洋油(煤油)、洋火(火柴)、洋蜡烛(用西式方法做成的蜡烛),等等。
洋灯,曾经是我成长岁月中的重要见证。在夜里,它给我带来光明,给我带来快乐,也给我带来尴尬。它用今天看来微弱的光芒,伴我渡过了我最初的学习时代,也点亮了我蒙昧的人生。
1,洋灯
那个时候,一家如能有盏带玻璃罩的美孚灯,那是很幸福的事。
美孚灯聚光,白亮,是所有洋灯中照明最好的。
美孚灯的光亮是可以调节的。
美孚灯灯头四周,有一圈几个襻,主要是用来固定玻璃罩的;边上有一个机关,是一个小手轴开关,用手指顺时针捻动,灯芯就会更多地露出来,火苗就会更旺,更亮;逆时针一捻,灯芯就被收进,火苗就弱了下来。
所以,灭美孚灯的时候,通常是先把火苗拧小了,然后脱下灯罩吹灭。
最初的记忆中,我家只有一盏美孚灯,其余都是老式的油灯。
传统油灯也可以调节,不过灭灯的时候,随便噗的一口气,就可以吹灭它。
过去常说,吹灯拔蜡,这吹灯即是如此。
我甚至已经记不起老式油灯的样子了,怎么回忆怎么检索,都无法在记忆深处找到它的影像。
或许太过遥远了。
也会有自制的油灯,用墨水瓶做灯壶,倒进煤油,用棉线捻成灯芯,浸透煤油,在瓶盖上钻个窟窿,或者用老式铜钱(中间有空)盖在瓶子上,灯芯穿过窟窿,或者干脆盖子什么都不要,直接让灯芯耷拉在瓶口沿上,反正墨水瓶玻璃也不怕煤油灯那点火。
在那个年代,美孚灯才是现代社会的时尚用品,所以通常是年轻人用。
那时家里美孚灯是父母用的,我小时候和爷爷奶奶一起睡,老人用的是老式油灯。
不过,都是棉花捻的灯芯,燃的都是煤油。
每天夜幕降临之前,奶奶都会端出美孚灯及油灯,一字排开,脱下美孚灯灯罩,小心翼翼地拧开薄铁制成的灯头。
通常,这个时候洋灯里几乎没油了,灯芯的上端已经干乎乎的了。
除了头晚的燃烧,灭灯之后煤油的挥发,都会让灯芯干涩。
小心翼翼地往灯壶里倒上一点煤油,让灯芯捻子的下部能够浸泡其中就行了,盖上盖子,拧紧,美孚灯则用纸把灯罩上的熏黑的地方擦一擦,再罩上。
煤油也很金贵,要花钱去供销社的商店买,最初还要凭票。
美孚灯的灯罩要是打碎了,很多人家是舍不得买新灯罩的,大体是凑合着用,反正,没了灯罩,一样能使,再说了,晚上在家,没什么风,没灯罩也行。
我们家也一样。
待得天黑,点上两盏洋灯,灶间一盏老式的油灯,饭桌上一盏美孚灯。
苏南老式厨房灶台上方专门设计了放洋灯的空间,至今乡下建房的设计中仍保留着这一个空间,不过,已经不再放洋灯了。
吃饭的时后,一家人围坐,在昏暗的灯光下,吃饭聊天,倒也其乐融融。
其实单纯的聊天很少,大多是边吃饭边聊天,除了生产队的事,更多便是家长里短的。
一吃完饭,大多早早睡了,谁家愿意无事瞎聊,浪费油钱呢!
所以,那个时候的乡村,通常只是在晚饭期间,你才能看到窗户里透出的昏黄的灯光,方觉有生气。
不过,有孩子的除外。
2,灯花
穷人家的孩子,即便读书,也知道节俭。
一般要是做作业,通常白天就做完了,绝不敢浪费家里的油钱。
不过,深秋以后,天黑得早了。
小孩回家,帮忙干完家务,割草喂猪烧饭,做作业的时候,天就晚了。
我从开始晚上做作业起,一直都是我奶奶陪着我。
在昏黄的灯光下,我做作业,她老人家就在边上或打毛线纳鞋底,或搓绳(这是一种家庭副业,草绳可以织草帘卖给窑场),夏天晚上则在边上给我摇扇子,打蚊子赶飞蛾。
只要我做作业看书,每天如此。
奶奶不认得字,对认字的人有一种敬畏。
我们村有很好几个读了书,当了老师,我一个堂姑也读了书,后来考了中专,远嫁到山东,成了随军家属,生活的很好。
奶奶一直跟我念叨,要好好读书,讲来才能过上好日子。
偶尔,奶奶也会放下手里的活,凑在洋灯边,趴在卓在上,一声不吭地看着我做作业,读书。
安静的晚上,突然“噗”的一声,灯火一跳一闪,打破了夜的静谧。
结灯花了。
我后来读书,读到宋人王质写的《灯花》一诗:
“造化管不得,要开时便开。洗天风雨夜,春色满银台。”
这等干云豪气,我小时候却从未能从灯花中读到。
洋灯的灯芯都是用几股棉线拧成的,灯芯燃烧时间长了,几股棉线就会散开,烧焦之后,焦糊灰烬仍旧凝结在灯芯上,红热时,在火焰中看起来就像盛开的花,火灭之后,即成一个个黑色的小圆球。
灯花虽美,但不剪掉,会影响灯芯继续燃烧,让灯黯淡下去。
奶奶直起腰,站了起来,自言自语说,“结灯花了,要来客人了。”
奶奶拿根打毛衣的钢针,一边把灯芯挑掉,一边对我说:“好细佬啊,好好念书啊,灯芯花开,晚点会有漂亮丫头出来啊。”
我好奇地问奶奶,哪来的客人和漂亮姑娘?
“老话说的,好人家好好做事,半夜里仙女会从灯花里跳出来的。你好好念书,将来不就有了”?奶奶说,“将来我还看得到呢。”
当时我还是懵懂的顽童,并不清楚老人的意思。
长大后,读到赵师秀的《约客》,其中有云: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方知古人也有灯花等访客之说。
奶奶不识字,却与诗人的说法大体贴近。
慢慢长大之后,奶奶还是一如既往地陪我,不过,我更多了些叛逆,更多些自我了,对奶奶的关心和殷勤,我有些烦了。
多少年后,我知道,这是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我没等来灯花里的漂亮姑娘。待到我上中学之后,这灯花就几乎不再能见到了,因为电灯已经横扫了一切,电虽然依然缺,但已不像从前了。
但奶奶还是等来了她所希望的。
奶奶高寿,等到了我当了大学老师,也等到了我娶了一个漂亮的姑娘。
3,焦黄头发黑鼻孔
洋灯的灯光不够亮。
晚上做作业看书,会离洋灯很近。
常在河边走,没有不湿鞋的。
常离灯火近,哪有不挨烧的。
常常一不小心,头发便会遭遇洋灯的火苗。
“呲哩”一声,几根头发遭遇了不幸,被烧掉了一截,剩下的,便有些焦黄。
汉族人大多是黑头发,自然直。那个年代,还不流烫染黄头发。
所以,第二天同学一见面,一看对方前额那撮泛着焦黄的头发,便知昨晚读书了用功了。
于是开玩笑说,用功成了黄毛鬼。
这样的场景常见。
不过,头发被煤油灯烧烫成焦黄,毕竟属于不小心所致。而且,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被烧头发。
最常见的用功证明,只有黑鼻孔。
煤油灯燃烧的是煤油和棉线,其烟是黑色的。
所以,美孚灯的白色玻璃灯罩上,第二天罩口边都是黑的。
晚上就着洋灯做作业,读书,无论是有无灯罩的美孚灯,还是其他油灯,烟熏火燎之后,两个鼻孔通常都是黑乎乎的。
不过,最初我们都不知道,也不懂。
只是同学见面,都会好奇地看着对方相互发问:“你的鼻子怎么啦?怎么鼻孔黑乎乎的?”
同学一摸鼻孔,手指上黑乎乎的;自己一摸,也是黑乎乎的。
心里纳闷,怎么回事?
老师和高年级同学会告诉我们,是因为昨晚被油灯熏了缘故。
虽然早起也会洗脸刷牙,但乡下孩子不讲究,弄把水胡撸一下脸也就得了,更不会去照镜子,谁也不会想到鼻孔会是黑的,也要洗。
所以,无论男女,都是黑鼻孔,很难看。
知道了缘由之后,大家都会注意,黑鼻孔少了许多。
不过,还是会经常碰上忘了洗鼻孔的时候,这时,会成为大家取笑的对象。
那个时候,黑鼻孔,真的算是少男少女很有特点的地方了。
我不知道如今我的同龄朋友中,还会有多少人记得洋灯灯花,记得焦黄的头发黑乎乎的鼻孔。
不过,它们都曾经在我的生活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我的女儿现在用的都是台灯,各式各样的,以卡通式居多。她再也不会遭遇焦黄头发黑鼻孔这样的尴尬了,不过,也再不会明白灯花姑娘的传说,也再也不会有人给她摇蒲扇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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