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天夜里,黛抓着“不要幼儿园”这件事,摆一张不快乐的脸蛋,远离妈妈跑远睡,不脱衣裤,抗争了一夜。半夜翻转,我帮她脱去外套,呼呼大睡。清晨阳光照到她的脸,嘟嘟小嘴倔强倨傲,赖床不肯醒,任你唤她百遍。
妈妈拿出棍子,边哭边醒,蹭蹭地穿衣,央求妈妈喂饭,吃完给梳头洗脸,亮亮晶晶,美。
一说上幼儿园,扁起嘴巴,梨花带水,小手整个伸进嘴巴,呜呜惨惨,那个惨。但也让妈妈抱下楼,也坐上了车,也到了幼儿园门口,也进了学校的大门,尽管一路的哭。
当老师从我手里抱她过去,她拼劲力量抓妈妈长长的辫子,妈妈,不要走。我陪她进去,找到她的位置,拿出她的水杯,告诉她,妈妈在门外等她,妈妈一直都在,一直一直,一直一直。
我们曾被迫从母体分离,被迫要独立闯荡世界。分离,是成长的第一课。
妈妈说:孩子,抱歉。人生的有些路,必须你要自己走。人在困难的时候,就应该让他独处,不要让外人去打搅他。像琥珀一般,封存那个痛苦的蝴蝶。
妈妈说:人到世上来,是艰难而孤单。一个个的人在世上好似园里的那些并排的树。枝枝叶叶也许有些呼应,但它们的根,它们盘结在地下摄取营养的根却各不相干,又沉静,又孤单。然后我们在各自的孤独里长成自己的一座花园。
对,一座花园。也许可能有蔷薇花。
我不喜欢幼儿园,从我看不见妈妈开始。
妈妈说,我不去幼儿园就不跟我玩了,我当时对她讲:其实我还有爸爸呀。我不怕。
不知妈妈有没有伤心。
如果妈妈伤心,她会看不见彩虹吗?妈妈说,彩虹是给快乐的人看的。
不嘛,我不想妈妈看不见彩虹。
想起看不见彩虹的事,我迅速起床、穿衣、洗脸、吃饭,做出一副“去幼儿园”可以商量的模样,妈妈的笑容渐渐露出来,噢,妈妈可以看见彩虹了。
我也高兴了一会,但很快我想起等会我要一个人被抛弃在一片荒芜的人海,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我,我就慌张、恐惧,并且更想妈妈。控制不住地要想妈妈。
妈妈说:这是一个人必须的成长。
妈妈谈论起大道理来真有一套,如果换作她呢,她还不是一样地害怕人海,话少,并且词不达意。
我真想告诉妈妈:其实我不想成长,我只想在爸爸妈妈身边。
算了,我不说,说了也没有用。
妈妈拿了一个棍子,虽然她不会打我,只是徒劳在桌子上拍出巨大的声响,她爱我,这是她的死穴。
我佯装我是害怕她的棍子,低声下气地央求她抱我,妈妈踩着七厘米的高跟鞋抱着三十多斤的我从三楼走下去,那时候我感觉在走悬崖峭壁,我总担心妈妈摔跤,可是我爱她的拥抱。
走悬崖峭壁虽然可怕,但有妈妈的拥抱,我就什么都不怕了。黑暗仿佛永远地被驱逐,闪亮的日光晒上额头。
妈妈小时候很少获得亲人的拥抱,妈妈讲,姥姥姥爷忙着赚面粉钱所以腾不出手拥抱她,但她要温柔地拥抱她的孩子,所以我和哥哥的脸上天天都是啪啪啪的声音,那好像是一种弥补的声音,母亲是在亲吻小时候的她自己吧。
妈妈真笨,这怎么可能呢?
跨时空的亲吻,长大后的母亲亲吻襁褓中的她自己,这样的事情是神话吧。
这不要紧。让她亲吧,想亲多久就多久。
有一天,母亲问我和哥哥,“孩子们,你们长多大了就不让妈妈亲了呀?”
哥哥讲:“妈妈,一百岁,一百岁够不够?”
我没有吭声,我还不懂岁是什么含义,反正我当时的想法是你想亲就永永远远亲。
亲吻是表达爱的一种。
妈妈说,表达爱还有很多种方式,譬如她做一个快乐的妈妈。我不明白。但我看见她经常是沉浸陶醉的样子。
她一工作起来,就像疯了,我和哥哥在旁边打闹,叫声冲天,她仍然在她的工作里,哥哥讲,你看,我们有一个没完没了的妈妈。
我特别害怕工作把妈妈吃掉了。
所以每次妈妈吃完晚饭要出门写剧本时,我一定拦在门口,不让她出门。可是想起妈妈工作沉醉的模样,那是多么美丽,我就放她走,但我会规定她回来的时间,“十分钟之后回来,就工作十分钟,好不好?”
妈妈答应着说好,但她欺负我,我不懂“十分钟”的含义。她回来后已经三个小时了。
我那个亲爱的妈妈呀,常常带我们出门看云,春天来了,要去景山看牡丹,看画展,看电影,摆明要把我们养成文艺型小孩。哼。
我喜欢看妈妈做菜,她立在厨房,做起菜来利落的样子真是迷人。妈妈讲,做人要孝敬老人,善待孩子。我想把妈妈做菜的手艺统统学会,我也想做菜给妈妈吃,因为我也想孝敬她。
有一天,我们出门的时候,妈妈讲,你澄澈的眼睛让人着迷,我愿用琥珀与碧蓝上色。
我们那个妈妈呀,真是神经质的妈妈。
但我们爱她。
爸爸也爱她,有一天傍晚,我和哥哥看见爸爸吻她,爸爸吻的是那个襁褓中不曾被拥抱的妈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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