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其顿战争3：一个时代结束了

叙利亚战争结束后没几天，罗马城就得到消息了，满城欢腾。

老百姓的情绪总是朴素和纯良的，一年之内打了如此酣畅漓淋的大胜仗，民间自然欢欣鼓舞，老百姓自发集会游行、载歌载舞，罗马城到处洋溢着鲜花与欢笑。

不过，和民间的喜庆不同，罗马城的最上层的气氛却十分诡异，元老院内部表面看上去喜气洋洋，可是稍微敏感一点的人都能感到，表面祥和的底下是暗流涌动，甚至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果然，没多久，元老院传来了一个惊天大瓜。

元老院宣布：审判西庇阿。

等等，审判谁？西庇阿、那个罗马头号英雄西庇阿？

对，就是那个西庇阿。

不会吧。

一、审计发现的问题

在介绍这场撕逼大戏之前，让我们有请本场演出的大“反派”、罗马城著名老顽固：马尔库斯·波尔基乌斯·加图（Marcus Porcius Cato）登场。

需要说明的是：大反派这个头衔，我是给加了引号的。说明并不是字面理解的意思，具体是什么含义，以及这个“反派”究竟有什么历史意义，下一回我就会详细说明。

这位马尔库斯·波尔基乌斯·加图，历史上称为“老加图”（Cato the Older）。原因是他有一个曾孙，以后也是罗马的重量级大咖，史称“小加图”（Cato the Younger），和他演对手戏的人，叫恺撒。

老加图在是罗马政坛上出了名的强硬，是罗马“鹰派”的代表，而西庇阿是罗马“鸽派”的扛把子，这就注定了这俩兄弟天然尿不到一个壶里。这对冤家对头从一进元老院就开干，从青丝少年一直斗到了秃瓢大叔，前后将近20年。

（西庇阿）

（老加图）

审批西庇阿，就是这个老加图一手策划的。

事情还得接着上一回的叙利亚战争说起。

叙利亚战争罗马方面班师回朝以后，按照规定，带兵将领需要回到元老院进行汇报，并上交整个作战过程中的大小文件，包括全军账目，行军记录等等。就在罗马满城欢庆胜利的时候，元老院指派人员在对这些账本进行了审计，发现其中有500塔兰特的账对不上，简单来说就是不见了。

审计发现了问题，自然得要追查，那么当时领兵作战的罗马军团一把手自然要被叫上来问话。

叙利亚战争中，罗马军队的一把手是一个叫做路奇乌斯的中年人，他被叫到元老院之后，拿着账本开始核对。但是要知道那是几千年前，财务管理和资金调拨水平不像今天这么发达，罗马3万人的吃喝拉撒，每一天的收入支出全部用文字、而不是数字的方式记录在羊皮纸或者莎草纸上、密密麻麻一大堆，很难在短时间内理清楚。所以这个路奇乌斯在元老院呆了一段时间，还是没搞清楚这500塔兰特究竟去哪里了。

也就是说，这是一笔糊涂账。

这事儿很快就被老加图知道了，于是这老小子立刻指挥他的马仔，两个保民官对西庇阿发起攻击，起诉西庇阿贪污公款，就此掀起了一场撕逼大戏。

等等，看到这里你是不是懵了，这从头到尾都是这个路奇乌斯的锅，和西庇阿有毛线关系啊？

这就涉及到当时罗马的执政官制度了。

对于远征叙利亚，在当时的罗马内部，确实没有人比西庇阿更合适了。但是罗马进入共和国之后，有一条硬性规定，一个人在10年之内，不能连续当选执政官2次。西庇阿在公元前194年已经出任了执政官，所以在叙利亚战争开打的公元前191年，就没办法出任执政官了。

而罗马规定，只有执政官能出去带兵打仗。这就让情况变得复杂了：既要西庇阿带兵，又不能当执政官。于是元老院想了个招：任命西庇阿的哥哥当执政官，而西庇阿本人则担任哥哥的顾问随军出征。这样一来，就等于西庇阿间接拿到了军队的指挥权。

看到这里，你有没有猜出来点什么？

对了，西庇阿的这个亲哥哥，就是这位路奇乌斯。

现在你是不是有点明白过来老加图为什么要找西庇阿的麻烦了？

叙利亚战争真正的指挥官是西庇阿，这个路奇乌斯，不过就是个摆设而已。所以老家图打蛇打七寸，直接把枪口对准了西庇阿这个幕后大佬。

二、庭审闹剧

明白了上面的这些弯弯绕，你现在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对西庇阿的审判会是个怎样的场面。

严格来说，这压根就不是一场司法诉讼，而是一场批斗会。

按照正常程序，既然被告人是西庇阿的哥哥路奇乌斯，那你就应该对这路奇乌斯进行司法调查，和西庇阿关系不大。但是老加图的两个马仔，也就是那两个保民官，打着“保护人民利益”的由头，坚决认定这事儿西庇阿脱不了干系，不但要求西庇阿出来作证，还对着西庇阿平时的言行举止就行了疯狂吐槽，什么独断专行、擅权乱政的词儿都出来了，把西庇阿个人的行事风格和图谋不轨强行绑定，这摆明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看到这一幕，西庇阿做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他在现场发飙，直接把作为证据的账本撕了个粉碎，接着他指着那帮攻击他的人说了一句：

没有我，你们今天都不会存在。

这句话一出来，现场炸了锅。

那两个保民官这下更来劲了，瞧瞧，大家都看到了，我说什么来着，这个人就是居功自傲、死不悔改的样子。这人迟早会成为罗马的祸害，现在就应该乘着机会把他按下去，否则的话后患无穷，巴拉巴拉。

这明显就是泼脏水，而且还要被泼的人自证清白。遇到这种事情或者这种人，最是麻烦。但凡你有过政治斗争的经验，都会感同身受。

对于这一幕，后世有太多的学者和评论家都说西庇阿这么干实在是太不明智了，这说明随着年龄增大和病痛缠身，西庇阿的智力在下降，或者他的政治上不成熟的，总之一副上帝视角的态度。

我完全不同意。

我觉得西庇阿这么做，是在当时的处境中能够做出的最明智的反应，反而给自己保留了最后的一丝尊严。

得话怎讲？

按照一般的逻辑看。西庇阿这么做是因为自尊心太强，忍受不了羞辱，这才导致了明明可以说清楚的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但是，这件事情是用一般逻辑能够解释的吗？

或者说，整个这场批斗会是我们一般人理解那种逻辑吗？

肯定不是。

这场所谓的诉讼根本就不是什么500塔兰特的事情，而是一场针对西庇阿的政治迫害。人家摆明了借着这个由头搞你，搞不死你也要搞臭你，总之必须把你搞下台。这才是整个这件事情的逻辑。

所以就算西庇阿捏着鼻子、忍着恶心、耐着性子和这帮人摆事实、讲道理，最后能讲通吗？

绝对不可能！

退一步讲，就算西庇阿把这500塔兰特的事情掰扯清楚了，后面还会冒出来更多、更奇葩更恶心的事，总之人家不是为了搞清楚的真相、不是为了伸张正义，纯粹为了赶你下台。这是典型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就算西庇阿百分之百合作，你觉得你老加图那帮强硬派会良心发现，放过他们？

想啥呢？这是政治，没道理好讲的。

西庇阿作为当年的罗马元老院第一人，这点把戏他能看不清楚？

所以与其唯唯诺诺，还不如表明自己态度，表明自己作为一个顶天立地英雄的光明磊落，以及对于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的愤怒。

用这个逻辑去分析，你对西庇阿这种暴怒的举动就能报以同情之理解。

回到故事中。由于西庇阿和老加图都是狠角色，两边谁都不惯着谁，这波节奏带下来，现场局面开始要绷不住了，空气里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就在此时，有一个年轻的人站了出来，坚定的挺了一把大英雄西庇阿。这个人叫做提比略·森普罗尼乌斯·格拉古（大家一定要记住这个名字）。

这位格拉古，当时只有33岁，来自罗马的另一个名门望族：森普罗尼乌斯家族，他的老爸是费边老爷子的手下大将，在第二次布匿战争中，老格拉古在罗马军队被打残的情况下，拉了一支奴隶军团顶在了本土战场的第一线，和迦太基军队周旋了好几年，最后死在了不可一世的汉尼拔手上。所以格拉古是英雄世家走出来的人。

成年后的格拉古选择了父辈的道路，进入军队中刷经验。在叙利亚战争中，他在罗马军团担任中级指挥官，负责后勤保障和外交联络方面的工作，由于工作出色，很快就得到了西庇阿的赏识，一来二去，两个人就结成了忘年交。

回到罗马之后，西庇阿摊上了这档子破事儿，由于格拉古也参与了叙利亚战争，全程在一边旁听审讯。此时的格拉古也被选举成为了保民官（罗马保民官一共有10位），看到自己一个办公室的同事对着西庇阿这么不依不饶还百般羞辱，格拉古实在看不下去了，于是他拍案而起，同样以保民官的身份，朝着自己的两个同事怼了回去：

“西庇阿为祖国做出了重大的贡献，深受人们爱戴。对于这样的一个人，我们竟然想把他送上被告席，竟然想强迫他接弹劾与咒骂，这种事情不仅玷污了西庇阿的名誉，更是玷污了罗马公民的名誉！”

大家都是体面人，都要点脸吧。

这一番话发乎情、止乎礼，言简意赅又掷地有声，当场镇住了场面。特别是引起了在场的中立派听众的认可，于是元老院最后拜拍板：停止弹劾，诉讼取消。

这场闹剧也就此被压了下去，老加图那帮人终究没有得逞。

对于这个格拉古，在啰嗦一句，请大家务必记住这个名字。因为他的仗义执言，后来西庇阿把自己的小女儿许配给了他，格拉古成了西庇阿家族的女婿。日后他的儿子，也就是西庇阿的外孙，前后有兄弟两个人成为了罗马政坛的“主咖”，开启了一段惊心动魄的改革进程，这就是后面即将隆重登场的“格拉古兄弟改革”。而他的女儿，嫁给了西庇阿家族的养子，这个养子后来成了第三次布匿战争的主帅，亲手把迦太基从地图上给彻底抹去。

这些故事，后面会详细说，

三、将星陨落

经过了这一场闹剧之后。西庇阿已是心如死灰，再加上由于常年征战，伤病已经拖垮了这位大英雄的身体。身心俱疲之下，西庇阿决定退出政坛。

由于对罗马实在太过寒心。西庇阿彻底搬出了罗马城，来到了那不勒斯隐居，此后没有再踏足罗马一步。

四年后，也就是公元前183年，西庇阿·阿非利加努斯在自家的别墅去世，享年52岁。

心高气傲的大英雄至死对他在罗马的遭遇耿耿于怀。他留下遗言，拒绝将骨灰埋在自家科尔涅利乌斯的家族墓地中，原因很简单，家族墓地在罗马境内，他不想死后还要天天对着那个伤透他心的罗马城。为此他的遗书里有一句话，让人感到豪气干云又辛酸无奈：

“不知感恩的祖国，你们有何资格拥有我的遗骨？”

西庇阿到死都不原谅的态度确实符合他一贯的铮铮铁骨。从个人情感上说，西庇阿这么干无可厚非，但是他毕竟是曾经的罗马一哥，元老院头号大佬。如此重要的政治人物，死后拒绝葬在罗马境内，这等于是公开抡圆了抽元老院的大嘴巴，还是左右开工的那种。罗马的一帮小弟可都看着呢，这一时间让罗马相当下不来台，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最后还是我们上面说的那位格拉古出来和了一把稀泥。此时的他已经是西庇阿的女婿了，于是他自掏腰包，把岳父在罗马广场上的一处住宅改造成了一个纪念堂，用来搜集西庇阿生前的衣物，相当于中国人熟悉的“衣冠冢”。格拉古用这种方法变相在罗马为西庇阿建了个香火祠堂，这么一通糨糊捣下来，算是勉强给老丈人和元老院之间搭了个台阶，这件事才就此慢慢平息下去。

至此，罗马人的大英雄、非洲征服者、一代名将西庇阿走完了全部人生。

巧合的是，就在同一年，西庇阿的一生宿敌、迦太基名将、一代战术大师汉尼拔也走完了他的人生。

7年前，就在叙利亚战争之后，汉尼拔知道塞琉古王国已经不再有他的立足之地，于是他只能继续往北跑，流亡到了一个叫做比提尼亚的王国苟延残喘。然而到了这个时候，罗马人的势力已经锐不可当，在击败叙利亚之后，罗马人在亚洲的扩展一日千里，很快就压到了比提尼亚。当听到汉尼拔就在比提尼亚时，罗马军团长决定彻底解决这个和罗马纠缠了几代人、带给罗马无数阴影的死对头。

而当汉尼拔得到消息的时候，罗马人的最后通牒已经送到了比提尼亚国王手中。或许在他的心中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汉尼拔相当平静得接受了现实，他拿出了随身携带多年的毒药，对着众人说了一句“罗马人为了要我这个老头子的命，已经等得太久了。”随后一口气喝下毒药，当场毙命，享年67岁。

看到这里，我忍不住想多说几句。

这杯毒药在我看来，是汉尼拔的解脱，因为这么多年来，他背负了太多的东西。他一个人的肩膀抗起了迦太基全村的希望，奈何生不逢时，纵然天纵英才，但是终究一个人都不过一个国家。才华与荣耀带给他更多的是绝望与悲凉。在第二次布匿战争结束的时候，汉尼拔的政治生命和军事生命也都随之完结，剩下的只是苟延残喘拖时间而已，现在他喝下了这杯毒药，可能在他的心理，莫名会有一种解脱的喜悦吧。

当然，这些只是我个人对汉尼拔的同情，希望他能够以一种轻松宽慰的心情走完人生旅途，愿他一路走好。

至此，西庇阿、汉尼拔将星同时陨落，一个时代结束了。

然而旧时代的结束，往往意味着新时代的开始。

随着西西庇阿的离开，罗马的C位必然要站上另外一个大咖，而这个人也必将开启一个全新的时代，大家能猜到那个人是谁吗？

对了，他就是和西庇阿斗了一辈子的老加图。

那么这个顽固的老头儿会开始一个怎样的时代呢？老加图开创的新时代和西庇阿的旧时代究竟有着怎样的关系，这种关系会给任何罗马，还有整个地中海的局势带来怎样的变化？我们又该如何评价这种转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