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五十了，剃了一个光头，刮了一下胡子。

年轻人有刮胡子的，却少有剃光头的。剃光头就是上了年纪的表现。以此判断，我不到四十就已经是老头儿了。尚在2010年，本人尚处于39的花样年华，孙嘉璘同学就悄悄地给我戴上了“老头儿”的桂冠。据她后来坦陈：这是对我屡次惩戒她的报复。心情好时，她叫我“老头儿”，心情欠佳，她则喊我“兰老头儿”。一传十，十传百，连校长也这么喊，我就成了徒有虚名的“兰老头儿”。说实话，最开始，我的内心是拒绝，慢慢适应，则坦然、欣然、陶陶然了。老也是一种资本，可倚，可卖。“老不要脸”就是这样来的。是老头儿了，不剃光头怎么名符其实？

其实，之所以剃光头有不得已的苦衷：白头发太多让我显得老。当然剃了光头还是年轻不到哪里去。想当年，我才三十四，领着儿子在操场做游戏，有一个小孩子想加入。她那个不开眼的婆婆就教孙女喊我“爷爷”，到底是她眼瞎还是我真的长得有那么着急呢？去掉那些衰草，摸着光头，就感觉自己不衰了，起码年轻二十。也就是说今年俺是三十。三十而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我立起了什么？啥也没立起来，就更别说“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了，由此证明：我尚处于“学”的阶段。不过，我还有“志”吗？有吧。所以剃光头真正的意义：明志。

剃光头还另一种解读：对抗世俗。虽然我生在俗世，但不甘平俗，凡事总有自己的想法，喜标新立异，爱独树一帜，但数着日益稀疏的头发扪心自问：我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呢？唯有光头也。

其实，我一直想留长胡子，像古人、像外国人那样的。我岳父是一普通人，但胡子一下子就让他不普通了起来：鹤发童颜，仙气飘飘，活了九十多，单凭年龄就击败了大多数人。还有茨威格笔下的列夫·托尔斯泰，如果剃光胡子：大名鼎鼎的托翁就是一个“长相粗劣，生就一张田野村夫的脸孔”的农民。

天才的灵魂自甘寓居低矮的陋屋，而天才灵魂的工作间，比起吉尔吉斯人搭建的皮帐篷来好不了多少。小屋粗制滥造，出自一个农村木匠之手，而不是由古希腊的能工巧匠建造起来的。架在小窗上方的横梁——小眼睛上方的额头，倒像是用刀胡乱劈成的树柴。皮肤藏污纳垢，缺少光泽，就像用枝条扎成的村舍外墙那样粗糙，在四方脸中间，我们见到的是一只宽宽的、两孔朝天的狮子鼻，仿佛被人拳头打塌了的样子。在乱蓬蓬的头发后面，怎么也遮不住那对难看的招风耳。凹陷的脸颊中间生着两片厚厚的嘴唇。留给人的总印象是失调、崎岖、平庸，甚至粗鄙。

这段文字多损啊！

不过，托尔斯泰自己也如此认为：“像我这么个生着宽鼻子、厚嘴唇、灰色小眼睛的人，难道还能找到幸福吗？”

正因为如此，“他不久就任凭须发长得满脸都是，把自己的嘴唇隐藏在黑貂皮面具般的胡须里。”

年纪大了以后胡子变成白色，他就显出几分慈祥可敬来了。是不是很妙？生命的最后十年，他脸上笼罩的厚厚一层阴云消除了，是不是很神？人生的晚秋，俊秀之光彻底使这块悲凉之地解冻了，是不是很奇？

胡子既有如此妙用，为何不留呢？嘿嘿，我自信呗。

因为我至少拥有托翁那像“黑豹”“像锃亮的钢刀”“像枪弹”“像金刚刀”“像手术刀”“像 x射线”“像探照灯”一样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