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与《瑶池》 

陈鹏举

 

《读李商隐瑶池句》：

四海说清浑，清浑在一尊。

歌声动黄竹，日色启天门。

人许万人敌，天教独病存。

何如穆天子，冰雪走昆仑。

 

　　这篇是读李商隐七言绝句《瑶池》后写的。《瑶池》全诗是：“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这首诗写了上古的事。周穆王看望西王母，说是神话，其实不是。中国人的思想里，所谓神话，也都是人的故事。这首诗里，不说诗人有什么别样的寄托，其间透出的只有人才有的欢乐和悲伤，还有无奈和深情，就已是遗世独立的神采了。

　　人生在世，猿鹤虫沙、风花雪月，原本就是在梦醒之间，混沌一片，难以明辨的。所以活在当时，清醒的感觉多是自以为的，所谓常态，也就是醉酒或写诗的感觉了。都说喝醉酒的时候是不清醒的，写诗的时候也是这样，其实，人有多少时候是清醒的呢？还不多是混沌的状态，醉酒或写诗一般的状态？所以举起酒杯，是人生的乐事。李商隐呢？他是大诗人，写着清澈和绵邈诗句的大诗人，他打量和沉浸人世，自然也会举杯的。他的酒杯就是他的诗句。

　　他在《瑶池》里，写到了黄竹的歌声，还有阿母的绮窗。黄竹那地方，是冰雪之地，住着一批饱受苦寒的人，他们的歌声是悲哀的，感天动地的歌声，感天动地的悲哀。绮窗边上，是美丽的西王母，她是个永恒的人，她有没有悲伤呢？李商隐含蓄地说了，她也是有的。寂寞地打开绮窗的西王母，她也是悲伤的。

　　男人，大多想活得壮烈一点。项羽是个武夫，他学武的时候，抱着一个决心，就是要学“万人敌”，说要学力敌万人的本事。他学到了，成为盖世的英雄。李商隐似乎也有万人敌的想法。作为诗人，他也做到了。他是飘零之人。历来多说，他原本宦途平顺，只是他娶错了太太，关乎了党争，上不了青云了。这说法，说过头了。李商隐很早就结识令狐家了，他如是王佐之才，有足够的机会施展。他官不过九品，其实是公道的。他人生的主要成就，应该是诗。晚年他写的那句“茂陵细雨病相如”，悲伤动人。那句子，也是后人惋惜他的来由。李商隐是经过和思量过大悲伤的人，他消解悲伤的能力，是旁人难以估量的。

　　应该可以说，悲伤可能是人的一种更珍贵的情感。世上伟大的文学作品，更多是描写悲伤的。伟大的人生呢？好像也是悲伤的。人和万物不同，人可以享受情感，包括享受悲伤，享受值得享受的悲伤。周穆王乘坐八匹骏马，日行三万里，去看望昆仑山上的西王母，可惜他天命不永，只去了一次。西王母可以天长地久地活着，可她没机会再见周穆王。欢乐是瞬时的，悲伤确实永远。可以想见，他俩的心魂，定然沉浸在悲伤里。这种悲伤的情感，可以让周穆王含笑离世，也足以让西王母内心静定。多说李商隐是悲伤的，可他写了《瑶池》。大悲伤多好。冰天雪地里，前往昆仑山的，这回是李商隐了。

2018年05月17日来源：解放日报朝花周刊/品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