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同姓叔叔虽然贪杯好酒，但是他真的有一个值得喝酒的好手艺——他会弹棉花。信儿就亲眼见过他在堂屋中架起长凳，用门板搭起一个台子，然后把晒干的棉花倒在台子上。他肩上扛着一张弓，手里抓着一把锤，“咚咚咚”地在棉花堆里敲，随着一声声弦响、一片片花飞，最后把一堆棉花压成一条整整齐齐的被褥，仿佛就是一种魔术，让信儿兄妹俩惊讶不已。有义来了兴致，想学。让叔叔把身上的工具取下给自己套上，才发现那张弓虽看似简单，要恰当地背好然后弹起来，需要相当高超的技巧。看着哥哥有义和那位叔叔的一顿比划，信儿越发佩服这位同姓叔叔，也越发看得细致。她发现弹棉花真是一件好有趣的事情。叔叔一边敲，戴着口罩还一边唱“檀木榔头，杉木梢；金鸡叫，雪花飘”，他的步履是悦动着的，脚步和着敲的节奏。在信儿眼里，同姓叔叔在弹棉花的时候，就像一个戏台上唱大戏的人，渐渐地，他的头发白了，衣裳白了，浑身都白了，连周围的空气也白了。棉花弹好后，松软、洁白的被子形状出来了，然后叔叔用一个圆形的大木饼压上去，在一片白花花里磨、压。压紧后，婶婶上来在正中心用红线做出一个大大的红双喜，再接着他们两口子一起上线，上完线还要继续压，一床崭新的棉被终于做好了，家里的好酒好菜也摆上了，一天的光阴也结束了。 九月份开学时，学校老师一再强调，所有学生不允许去学校前面的那口水塘玩耍。众所周知，暑假里已经淹死了三个男生。信儿是绝对听老师话的好学生，她的足迹除了教室就是操场，即使是教室后面的茶园，别的同学在茶园里玩得欢，她也不去参与。有些同学从茶园里采摘来茶片，好心好意给信儿吃，信儿也不敢吃，虽然别人说很好吃。不过，学校前坪的苦楝树的间隔里有棵酸枣树，那酸枣信儿却很爱吃。 秋天，酸枣熟透了会掉落下来，信儿会偷偷去捡。信儿能很准确地区别酸枣粒和苦楝子。某天放学时，一个男同学捡起一粒黄澄澄的果子，交给信儿，神神秘秘地对她说，“知道你喜欢吃酸枣子，给你一粒，不要让别人看见哦！”信儿一直觉得这个同学很老实，从不欺负别人。于是也没有仔细看，接过来在衣服上擦擦灰，低着头就一口咬了下去。 “苦！”心想，“坏了，我上当了。”信儿立即吐出来，抬起头去找那个男同学，却没见他的身影，这时她才明白他是故意戏弄自己的。信儿越发觉得恶心，蹲下去想吐，却吐不出什么来。步履蹒跚地回了家，依然感觉难受，恹恹地坐在饭桌边干呕。有义看到信儿脸色蜡黄、精神萎靡，还在低着头恶心干呕，蹲到她身边问：“你怎么啦？”“我吃了一粒别人给的苦楝子。”“你吃下去了吗？那东西有毒，会死人的。”有义听信儿这么说，紧张起来。“没有，吐了，可是我还是很难受！”“你笨啊，明明知道那是个蠢崽，还接他的东西吃。活该了，你！”父亲知道后，让有义端来一大碗凉水，让信儿漱口，漱完口又让信儿喝下去很多凉白开，躺下休息。大约两三个小时后，信儿才回过神来。 第二天去上学，信儿找了那个男同学，责问他：“你怎么可以捡苦楝子当酸枣给我吃？不知道我会中毒吗？”他笑眯眯地回答：“我以为你认识，故意骗一下你的。”信儿瞪着他，没再说什么，相信了哥哥说的话——这是个蠢崽。 发生误食中毒后，信儿又去仔细观察酸枣粒与苦楝子的不同，对自己发誓，以后绝不再认错。只是，信儿再也不吃学校草坪里的酸枣粒了，有义说信儿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觉得自己这个妹妹有点愚钝。 包产到户后，父亲忙得更起劲了。农忙时下地耕种、养家糊口，农闲时出集体工；有义也很忙，忙着做家务、跟随着父亲一起干农活。父亲除了管着一双儿女别冻着饿着，其他方面就无法面面俱到。信儿的个人卫生就很不讲究了。气温高的季节还好，信儿会自觉洗头发、洗澡，还会自己洗衣服，到了冬天，信儿就不爱洗澡了，头发也洗得没那么勤了。因为她实在太瘦，所以特别怕冷，气温稍微低一点，她就轻而易举地感冒了。感冒对她而言，就是家常便饭。所以，她洗不洗澡，父亲也不是特别在意。 到了快放寒假的时候，信儿说头皮痒、难受，父亲发现信儿头发里长了虱子。父亲用杀虫丸、樟脑球、敌百虫、煤油一股脑地涂在信儿头发上，然后用一个塑料袋密封起来。信儿闻着自己的头发弥漫着一种刺鼻难闻的气味，坐在太阳底下，头皮又痒得难受，还听到“噼里啪啦”的微弱爆炸声，想象着自己头发里尸横遍野，信儿觉得自己跟一个小叫花子没什么两样，默默地坐在屋后的油桐树下。微风袭来，一片硕大的油桐树叶悄然飘落在信儿的身上，接着一颗又一颗的泪珠滚落在树叶上，慢慢随着叶脉散发开来，就像是一支水笔在叶片上游走。 这种简单粗暴的除虱方法，父亲连续用了好几回，都没能彻底根治信儿头发里的虱子。无奈之下，父亲把信儿带到下边屋场里的剃头师傅家，给信儿剃了一个光头。回来信儿喊冷，父亲就给信儿买了一顶毛线帽子。当时，信儿也没觉得见不得人，因为隔壁邻居没人取笑她。 可是，过了寒假去学校上学，所有同学都像看怪物一样望着信儿。那个跟西米打过架的小男生，成了信儿的同桌。他直接掀掉信儿的帽子，大声喊：“大家快来看啊，看这个邋遢鬼，看这个光蒂油，看这个小叫花子......”信儿的脸色惨白，眼泪无声滴落，她觉得自己很羞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放学回家，她责问父亲，“你为什么要给我剃光头？我是个女生啊，我都没脸见人了！”父亲安慰她，“已经长了一些，再过一个月就没事了，以后爸爸再不这样了。但是，你以后自己得爱卫生，要勤洗头洗澡，不要老去淋雨......”信儿才明白，长虱子是因为自己不爱卫生导致的。从那以后，信儿每隔两三天洗一次头，洗完后还用篦子梳，再也不让自己头发里长虱子。 已经是小学三年级的学生了，信儿渐渐学会了做基本的家务活。虽然个头只有灶台那么高，但是她能搭个小凳子站在灶台边煮饭、炒青菜了。 那个年代，一日三餐也就是餐餐吃青菜。当然，她做出来的饭菜，只能说弄熟了，不能讲究味道。把饭煮糊或稀、菜炒咸或淡的事情，会经常发生。遇到这种事情，哥哥有义会抱怨，说信儿笨，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父亲是绝对不会批评信儿。如果遇到某次，信儿没把饭菜烧糊，味道也还适宜，父亲和有义会大肆夸赞她。这时信儿的心里美滋滋的，觉得自己特别能干。 不过，信儿做家务是有条件的，必须家里有人在。如果家里没人，她是断然不会呆在家里的，更别说开锁进屋。她只会搬张方椅，再搬个小凳，坐在屋前的坪里写作业。写完作业，她就站在屋前面那条大路上，眼巴巴地张望着四周的田地，搜罗父亲的身影，即便是下雨的日子，她以前就会站在雨里。自从头发里长虱子理个光头被同学耻笑后，她才会撑把伞，或者就跑到隔壁邻居家找姐姐们玩。 某个夏天的傍晚，天色渐渐变黛，炊烟袅袅四起。信儿家里依然是铁将军把门，父亲不知道去了哪儿。信儿一直痴痴地站在路边，四处张望。所有往小山村的路上无人行走。月亮慢慢爬上了山坡，突然信儿发现有个男人从河对岸，即将要走过前面小河。那步履、身影都特别像父亲，她开心地一路飞奔，一直呼唤着“爸爸”，结果跑到距离那男人大约50米的地方，发现自己认错人了，是个陌生人。信儿“哇”地一声就哭将起来，那个陌生男人见状，吓了一跳，蹲下身子问信儿怎么回事？信儿哭丧着脸回答，“我爸不晓得去哪了，还没回来，我怕，不敢一个人在家。”陌生男人安慰信儿，“你爸爸就会回家了，你先去邻居家坐坐。”发生这件事后，附近的人都调侃信儿是父亲的“红栾心”。 （未完，待续） 春妮，实名冯罗生，网名“春之呢喃”，一个爱好文学的中年老母，一个心怀“异端”、“斜”说的伪文艺者，虽有文字见诸网络、报端，仍觉差强人意的煮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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