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甘联露是闽北文学群体里最活跃的一个，每逢谈及乡间掌故，娓娓道来的总是他。他的文章和人一样，爽直畅达，且多关注民俗文化。此次选取其写武夷山的散文两篇，写故乡建阳水吉的童谣、绕口令三首。在这个乡村文明渐渐消失的时代，保留一首童谣、一则绕口令也许就保留了一种文化。
《闲逛武夷山》
文/甘联露
对武夷山的玩法，我想应该有多种。
腰缠万贯的人缺时间，星期五晚上呼啸着降临武夷山机场，被漂亮的导游妹妹挥动小旗子驱往酒店，第二天坐竹排游九曲，然后前胸贴着别人的后背，满头大汗的登上天游峰，回望戴着各旅行社帽子的脑袋攒动，端起照相机“咔嚓”几下，导游必定问：“请大家注意看，底下缺哪一种颜色的帽子呢？”回答是异口同声的：“绿――帽子。”再驱往定点购物商店品茶，然后回家。
休闲的人择小旅店住下，一村一镇、一湾一水、一丘一石、一竹一木，挨个走过去，遇风光迷人处流连，怀揣半包香烟，遇年长村叟递一支过去点上火，拉拉家常，打开他们的话匣子，一定受益匪浅。
赤石原为重要渡口，天气晴朗，走进赤石街，狗吠声响成一片，住民好奇地看着我。走到渡口，河边蹲着一大排洗衣妇，她们扭头见到生客，忙直起腰扯衣服盖严露出的皮肉。河水清澈见底，成群小鱼来回游玩，脏衣入水，肥皂泡弥漫片刻，快速消散，河心深不见底，水绿如蓝，岩石山峰倒映水面，放眼对岸，似岩疑泥，颜色发赭，难道这就是赤石？公路沿河飘飘，路边台阶通彻山顶，山顶墓园罗列，就是赤石烈士墓。收回眼珠，眼前锈迹斑斑铁管团团围住纪念碑，轻轻推开护栏上的小门，碎步轻移，坐在石凳上，思考他们牺牲的意义。
冒着被狗咬的危险继续逛街，家家大门敞开，房内的人看去很悠闲，街道不是很宽，但是非常长，出居民区后，路旁是一人多高的灌木，偶尔有满载沙石料的农用运输车从岔路开往主干道，河滩里长满一人高的草，草场面积巨大，看去很美，但我个头不是很高，差一点儿走不出迷宫。
回到赤石街，刚才光顾着看河对岸，忘看靠内侧的建筑了。哦！看到古旧的庙门，外墙墙皮脱落，门两边墙上用石灰各刷了一块长方形区域，写着意味深长的两个字。庙里的出家妇人面无表情，心如古井，有办法叫她敞开心扉详谈吗？
《武夷岩茶斯文啜》
文/甘联露
做客武夷山麓天心村，村民迎我上楼，泡佳茗招待，谁叫这里专业产茶呢。就可惜茶盅太小，倒进嘴里还不够我喝一口，为什么不使用大杯装啊？主人强忍着没笑出声，从厨房的钵头里舀了一大碗茶水递过来说：“我们从茶山做事情回来时喝这个最解渴。”嗯，喝起来感觉甜丝丝的，很不错啊。同行的人脸上表情万种，尴尬地说：“这是茶片，拣出来的下脚料。用茶盅请你品的是贵重的芽茶，蕴涵茶道修养。”
我从五里云雾中回过神来，端起茶盅静下心细啜，感受到淡淡的桂花香，茶农听了很高兴，说：“我给你放一炮。”站起身就往仓库里走。他拿来另外一款茶叶，哦，是“换一泡”啊，这茶透出棕叶香，茶水含在舌头转动，味道奇妙。一直喝到茶味淡薄，他又换了一泡，这茶散发出奶油香，珠圆玉润。最后才换喝品质最上乘的，焦煳味、苦涩味转瞬即逝，化为重重思索，这到底属于哪种美味呢？回甘满口，百味交融莫辨。农人说，发酵茶青时，细微的温度、湿度差造就了芽茶味道的多样风格，茶的精髓随泡茶过程缓慢析出，“头泡汤，二泡茶，三泡出精华”，真正的武夷岩茶，冲泡六道，风味不减。农家泡茶用的水取自茶叶生长地的山泉，饱含灵性，他们对城市自来水嗤之以鼻，嫌它把好茶给糟蹋掉。茶是这样喝的啊！我多年来灌下的所有天经地义的大碗茶訇然倒塌无形象。
啜品武夷岩茶的谦谦君子风不意却在千里之外的诏安县得以发扬光大。群客围茶几危坐，总共就摆四只小茶盅，头一拨四个人慢条斯理吸吮茶水，脸面显现陶醉表情，待他们啜完，泡茶人收回茶盅，浇上滚开水烫涤，再斟茶，下一拨人接着品。轮完一圈，他们咂嘴回味，掀起泡茶碗的盖子闻清香，展视茶渣叶片寻找绿叶镶金边特征，最后大家发表对这一泡茶的见解，齐湣王听竽，必须一个个过。此前我冒称“我来自武夷岩茶原产地”，被寄于厚望，其他人岂肯先开口，非要我第一个说，鹦鹉无处学舌。哎呀，饶了我吧，我是猪八戒吃人参果啊，刚才只顾看热闹，忘记品尝滋味了。
他们说，好汉羞赢头一盘棋，可以理解，重摆再来！这回新换了一泡，我小心捉摸，好象是肉桂，可是……气息微弱，难道掺杂了？确实是武夷岩茶的肉桂，不过嘛，是七年陈茶。茶农做出好茶叶，指望卖个好价钱，反而积压在家里，每年叹息一声，拿出来焙焙火。好茶叶叶脉畅通，依然保持活性，在密闭环境里自强不息，修炼成中药，喝了降血脂、减血压，从闽南到粤东，富裕的老伯最喜欢收藏，遇到稀客才舍得拿出来分享。
好茶叶虽然出自农门，为了媚悦茶客，只好庄重出售。品茶室装饰优雅，墙上挂书法国画、古琴洞箫、宝剑大刀、缞衣斗笠，穿旗袍的茶妹子翘起兰花指泡茶，笑咪咪讲解。沐浴，用滚开水淋烫茶盅、盖碗、阔口壶和滤网；出阁，用竹耙从茶叶罐里耙出茶叶，直接装入盖碗……
新茶香气四逸，你好好喝就是了，新茶客却眼观六路，他仰起脖子“咕”地一声吞进茶水，手握茶盅停在半空：“哟！这悬挂的诗文不一般啊。”
与从事章岷斗茶歌
范仲淹
年年春自东南来
建溪水暖冰微开
溪边奇茗冠天下
武夷仙人自古栽
……
“溪边奇茗”指洲茶。当地受尊崇的是岩茶，生长在武夷山自然风景区魅力石峰的岩隙窄地里，饱吸岩韵，超凡凌仙，被点化成景观，其最优秀品种大红袍甚至演绎成神话传说，普通老百姓就是远远地看一眼也得买门票。诗人感慨挥毫：“茶，纤纤素手采嫩芽，生机旺，碧染满山崖”。后来，运用相同工艺加工的洲茶打起岩茶的旗号，传统意义上的岩茶升称正岩岩茶，而种植在环绕正岩地域的为半岩岩茶，三者凭外观难以区分，纵使茶圣陆羽显灵，也枉然。
对岩茶滋味的正确理解是个点滴积累的过程，每啜一口武夷岩茶，对中华茶道的认识就更进一步。看见茶具且停留，茶人以茶会友，落座的都算贵宾。想喝到顶级好茶那要靠缘分，聊着聊着，话题投机，不经意间，就遇上了。
茶趣无穷，茶无止境。
《水吉童谣贫寒姑娘》
文/甘联露
春子花，春哩娘
妹妹去嬉冇衣裳
七姐妹，挑袜瓮
挑来挑去一般般
打锣打鼓去仁山
仁山觑见蜀只只子站仃仃
哥子没老婆
妹子嫁别人
简释：
1.春子花：杜鹃花
春哩娘：填充句尾虚词
2.去嬉：到亲戚家做客或外出游玩
冇衣裳：缺乏体面的外衣
3.挑：使用毛竹针织东西
袜瓮：女子套在脚上的饰品
4.一般般：一模一样
5.仁山：就近选取儿童能够理解的地名
6.觑见：看见
蜀只：一只
只子：小鸟
站仃仃：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水吉摇篮曲》
文/甘联露
砻米砻谷头
做糍做粿韧柔柔
爹要吃，娘要留
留个米缸头
老鼠拖去做床头
娘起来找
找个破毡帽
爹起来找
找个破草脚（jue）
简释：
1.砻米：煮饭
2.床头：枕头
3.脚：鞋
《隔壁奶奶“褙袼百”》
文/甘联露
“隔壁奶奶褙袼百”。这是我家乡建阳区水吉镇的绕口令，文字看去还算通顺，可是用方言读起来却极其拗口，重复几遍肯定出错。家长正忙，为了稳住哭闹的幼儿，要求他连续正确念十次才可以出去玩。一旦完成任务，估计他脑袋装满邻居老大娘的忙碌身影，忘记初衷。
把破衣服上相对完整的布片剪成长方形块，刷炖熟的糯米糊，一层又一层粘合，劳动过程叫“褙（bei）”，成果叫“袼（ge）百”。
固定好厚厚的袼百，晒一天，仍然平展展的，依照纸样割成鞋底，用铁锥密密麻麻地钻上小孔，明天继续晒。干透后，穿进细麻绳纳结实，缝上鞋帮，就是布鞋。制做袼百鞋是我们那里家庭主妇的必备技能，而爱美的女子事先在鞋面绣好吉祥物图案，简直是工艺品。
我小时候就穿这种量身定做的鞋，轻巧，透气，脚趾头自由舒展，走路健步如飞，心里特别爱惜，进山砍柴担心损坏，换穿草鞋。可是进城读高中后，那些戴眼镜的老师嫌它土气，学校举办文体活动规定必须穿橡胶底草绿色面的“解放鞋”，否则取消评比资格，因此快要上场前，来自乡下的同学纷纷与家住城区的校友临时换鞋，脚掌闷热、潮湿受罪。
二十多年前，母亲在左邻右舍眼里已经是“隔壁奶奶”，但是，赶上好时光，国强民富，街上皮鞋、旅游鞋等各类鞋子应有尽有，价格平民化，她再也不要辛辛苦苦地“褙袼百”了。现在就算是她凑齐工具和材料，做出袼百鞋，那也是被相关部门拿去展览，制作技艺列为保护环境型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作者简介：甘联露，平素喜好阅读散文，喜撷取旅行中遇到的趣事为题材，于2006年在《闽北日报》副刊首发作品《威海，大老爷们不撒娇》，此后文稿陆续被该报采用。另有少量散文在《福建日报》《深圳晚报》见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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