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下）

（续上）

母亲的生气用父亲的话来说就是雷声大雨点小，她每次恐吓要打我总是高高地扬起胳膊，然后慢慢地，轻轻地落在我的背上，父亲很嫌弃地对她说：“你这样跟抓痒似的，还不如不打。”偏偏我还是个特别会看脸色的家伙，她每次说要打我，我都抬起脸认真地看她，看她脸上有没有微笑的迹象。母亲被我这小机灵逗笑，然后就真的笑了，我自然就笑得更开心了。

在父亲眼里，母亲是个失败的教育家，因为她根本不舍得打骂，父亲则是坚信不打不成材。为了管教孩子，他俩真是没少吵过架。我们小时候，他们所有的吵架都是为养育孩子和侍弄庄稼。父亲提倡该打的时候绝不能手软，母亲信奉“我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怎么舍得打”，母亲自己不打，也决不允许父亲打。父亲一出手，母亲就要出口，恨不得直接打他。母亲越是阻拦，父亲越生气。有一次父亲下地走到桥上，看到水里有一个小脑瓜在拱来拱去，哥哥练习潜水正不亦乐乎。父亲啥也没说，悄悄地下水，潜到哥哥身边一把抓住提上岸来拎回家去。关上了院子大门，父亲就脱下了他的橡胶鞋。母亲出来问父亲怎么刚去地里就回来了，父亲大发脾气说你的好儿子不去上学，在河里游泳开心的狠呢。母亲松了一口气说：“哎呀，这孩子就是这么喜欢玩水。”母亲总是容易被我们的调皮逗笑，她觉得自己的孩子真是淘气得好笑。母亲的笑大大刺激了父亲，他的那张黑脸拉的好长好长，大声吼着：“还不是你天天惯的，他都逃学了，你还能笑出来。”母亲更加不解了，不就是逃学玩个水嘛，值得这么生气？母亲的不以为然让父亲火冒三丈，抡起鞋子就往哥哥屁股上打。母亲看到父亲玩儿真的了，火气也一下子就上来了。夺下父亲手中的胶鞋，狠狠扔在地上，骂道：“哎，你这砍头的，说打还真打啊。我生的孩子，自己舍不得打，你想打就打？你敢打，你要是敢打儿子我不打你才怪！”父亲最烦管教孩子时候母亲插话，没有鞋子，就用手狠狠地拧哥哥的屁股，母亲使劲地拽父亲。哥哥赶紧跑了起来，不过父亲早就关上了大门，哥哥只能在院子里跑。父亲追哥哥，母亲追父亲，三个人就在那里转一圈又一圈，母亲边跑边骂，父亲追上了哥哥，把哥哥的白屁股拧的红通通，最后就青一块儿紫一块儿了。母亲至今想起来还觉得父亲野蛮，是一头犟牛，最重要的是傻，怎么舍得打自己的儿子呢。最后母亲总结道：“男人到底不心疼自己的孩子，不是自己生的，怎么会心疼；只有妈们才是真心爱孩子，想着是你身上掉的肉，再生气也舍不得打啊。”母亲说难怪老戏里唱“宁要叫化娘，不要当官爹”。

母亲不打孩子不仅仅是强烈的母爱心作祟，还因为母亲心善手软，她嘴巴厉害，就是舍不得下手，不管是打孩子，还是打她自己养的猪狗牛羊鸡鸭鹅。还是因为母亲觉得小孩子小时候能有几个听话懂事的，长大的了还有谁会调皮吵闹。小时候这样不懂事才可爱，当妈的也才有机会去宠孩子爱孩子。长大了，懂事了，你叫都叫不到身边来。母亲的哲学永远都是这么简单，永远坚信美好在将来，享受做母亲最快乐的时光。我母亲深信养育孩子小时候虽然苦，可是好玩啊，这是做母亲最快乐的时光。孩子长大后，虽然自己清闲了，可是再不能宠了，也再不会粘着母亲，你没法逗他，也没机会亲近。我佩服母亲的母亲哲学，却一点也不理解，我想在没有成为妈妈的时候，我都不可能真正理解。我的两个姐姐都说，她们在生孩子的那一刻才真正体会到母亲的不易，才真正爱母亲心疼母亲。然后她们也都像母亲一样无论我的姐夫们怎么说她们惯孩子，都不肯动一手指头。我的嫂嫂，也是像极了母亲当年，雷声大雨点小，倒轮到我妈笑她：“你那跟弹痒痒似的，还不如不打。”

  大姐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我问她生完后是不是像电视剧里的那样说：“快让我看看孩子！”她说不是，生孩子的那一刻她哭了，因为这个时候她才明白母亲是多么不容易，那一刻她才真正毫无条件地爱起了母亲。未婚姑娘对母亲的爱多是因为依赖，因为付出。母亲都说大姐结婚后变了，特别勤快，每次回娘家都要抢着洗碗洗菜洗衣服，因为母亲生她的时候寒冬腊月去荷塘里洗衣服手就落下了病。可是也只有大姐真正在意这件事，我们几个却总是忘记。大姐说以前她觉得凡事都可以依靠母亲，所以特别公主病，小心眼儿多还爱哭。做了母亲后，她想不通自己为何那么依赖母亲，母亲撑起这个苦难的家庭已是不易，作为长女不曾为她分担，却过分依赖。我也爱母亲，可是我只能是母亲的开心果，大姐和小姐姐才真正能为母亲解忧。母亲受了委屈是很少和我说的，总是怕我担心，却能和她俩倾诉。母亲是怕我担心，更是明白我不可能理解她。在她眼里，没结婚的女儿就是个孩子，不懂得母亲的辛苦也不懂得世情冷暖。

 一九八九是中国的弃婴潮，计划生育政策异常严格。我叔叔的三女儿刚生下来就被抱走了，婶婶一年不到就生下了小儿子。我发小的二姐也是刚生下来就被送到她大姨妈家，这个女婴比她大姨妈的长孙女还小一岁，她知道自己的小姨妈才是亲妈，最恨的人却也是小姨妈。来喜家三姑娘，也是刚生下来就抱给了外婆，然后一年不到就有了小弟弟。这个三姑娘在上小学的时候回来了，可是全家都把她当外人，只有外婆天天挂念她。她是他们家出嫁最早的姑娘。我知道那个时代，每天都有令父母失望的女婴出生，然后刚落地就被她的爸爸奶奶或陌生人抱给了亲戚或者陌生人。她们多是被自己的外婆或奶奶用稀米汤侥幸喂活，小嘴巴从来没有吮吸过母亲的乳房。她们从一个乡村流转到另一个乡村，抱养的家庭多是有儿子缺女儿的，她们的意义不过是满足父母儿女成全的好心愿，抱养家庭依然是把自己的儿子放在首位的。我大舅的儿子风流多情，娶的老婆蛮横霸道，家里鸡犬不宁，他们抱回来的女儿英儿从小就是劝慰我以泪洗面的舅母，然后诸事都要讨好迁就她的嫂嫂。她是个安静懂事的姑娘，很早就出去打工，然后很快就嫁给一个我觉得土的掉渣的男人。我母亲很为自己当年的决定骄傲，她想到如果当年抱养的是我，那可不该我承受这一切，那每天以泪洗面的就是我妈了。表妹还未满月就因为被炉子里的热水给烫伤了，脖子上是醒目的烧伤疤。这让我妈简直唏嘘不已，她说：“天哪，还好不是我的秋，不然妈就要内疚一辈子了。”我叔叔的三女儿为了供养养父母家的两个哥哥读书，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了，然后很快就嫁到江西去了。这些姑娘都很早建立了自己的家庭，当然我知道也会有家境好点的过的比自己亲生兄弟姐妹好的多。

 感谢父亲母亲对孩子的无欲无求，不求成就，不求回报，不求男女，甚至都不求健全与否。对他们来说，孩子就是孩子，是自己身上的肉，无论好坏都要跟在身边。因为母亲的无所图和无所惧，我也享受了这么多年汹涌如潮的母爱父爱，还有大家庭的欢乐悲伤。在最艰难的时候，我们姊妹四人都长着有福气的大脸和大头，母亲从未让困难为我们涂上面黄肌瘦的脸色。现在，我们依然健康结实。

图片来自马蒂斯，是童年的我在哥哥姐姐的美术书上看到的，我喜欢这迷人的红色，像极了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