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宾红英接到母亲电话时,正望着手中一堆报表气结。
当母亲跟她说,想让她带她去民政局办离婚时,她嘴里的一口茶水差点儿喷得四散都是。
“您说什么,妈?”
“我要和你爸离婚,你开车过来带我去。” 母亲的固执宾红英是早有体会的,但此事非同小可,她还是有些不确定。
她的母亲,今年六十八岁,早在二十多天前被查出得了癌症。
因没有手术的可能,又不能将真实病情告之,宾红英只得骗她说得了炎症,要住院一段时间,安排她在医院做保守治疗。
不过,她估计,聪明的母亲已从同病房的老太太口中,得知了自己的真实病情。
也不对,如果真是这样,那母亲这举动就更奇怪了。
思前想后,她还是决定找大妹妹一探究竟。可大妹比她还炸乎,不但一问三不知,还大呼小叫地连说不可能。
《我的前半生》里贺涵说过,这世上的所有事情,都还有一种方法对付,那就是随它去。
在这个思想的指导下,她伸出食指揉了揉太阳穴后,继续埋头看起报表来。
02
日子又悄悄溜走了好几天,就在宾红英差点儿以为自己从贺涵那偷来的高招见效了时,出事了。
医院护工打来电话,说是她的母后大人借口去走廊活动活动,从医院“逃走”了。
宾红英魂都差点吓出来了,连忙跟领导请了个假后,拿起车钥匙就往外跑。
刚到停车场门口时,母亲的身影冷不丁从旁边闪了出来。
宾红英一脚急刹,差点把自己弄撞到方向盘上。母亲轻盈的身子,“咣”的一下闪到副驾驶座位置,一言不发地打开车门坐了上来。
“带我去吧。”单刀直入,直奔主题,是母亲一贯的风格。
“您是认真的?”宾红英试探着问。
“你不依我的,我就不再回医院。”
宾红英心想,真狠,亲女儿面前都不留丁点儿余地。不过,也从侧面反映出母亲决心之坚定。
“好的。我能问问为什么吗?”说完,宾红英趁前面车不多,飞快瞟了母亲一眼。
可这一瞟,就让她心下“咯噔”一下,再也轻快不起来了。
母亲双眼盈满了眼泪,脸上满是哀悽,让人不忍直视。
许久,她才听母亲开口说:“我不愿死后冠上他的姓,也不愿跟他埋在一起。”
03
宾红英将车停在了一个空旷处,又下车买来两瓶水,才重新坐回驾驶室。
“我答应您,一定照您说的做。但是,您得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我听,好吗?”
母亲看了她两秒,犹豫了片刻后,点头答应了。宾红英这才重新点火,急踩油门,车子朝着前方飞驰而去。
因快到午饭时间了,宾红英带着母亲找了家口味清淡环境清幽的餐馆坐了下来。
母亲的话匣子一打开,宾红英就只剩瞠目结舌的份了。
宾红英的母亲一共生有三个女儿,她是老大,下边两个妹妹。早年曾有过一个弟弟,但不幸夭折了。
“生下你大妹妹后,你父亲就不怎么着家了,也不大往家里拿钱。”
宾红英淡淡地点头,用眼神示意母亲继续往下说。
“你父亲,羡慕你叔,说你婶能干,也能生,不费吹灰之力就生了俩儿子。有一天晚上,他喝得满脸通红,回来说,要拿你妹妹去你叔叔家换个儿子回来。”
宾红英知道,没换成。如果换成了,就没有下边的弟和妹了。
果真,母亲继续说:“你婶那脾气,哪肯。不但把你叔骂了一顿,还把你爸说得啥都不是。最可恨的是,你爸竟然把你妹妹放在你叔家门外就回来了。”
04
母亲说到这儿时,宾红英忍不住插嘴问:“她那时多大?”
“不到半岁。”母亲话音未落,宾红英身上顿时就有了汗毛直立的感觉。
随着母亲平稳缓慢的叙述,宾红英脑补了一幅这样的场景。
空旷漆黑的暗夜里,父亲怀抱五个来月大的妹妹出门而去,不久后却空手而归。
身为母亲的母后大人,心下有多焦急,就可想而知了。
最后,还是母亲连连追问父亲后,应着妹妹的哭声寻了去,才把她抱回家。
小妹生下来后,父亲被计生办的人请去做了手术,父亲就从此没有了生育能力。
母亲原以为,父亲的儿子梦,到此就应该告一段落了。
然而,母亲的以为,始终赶不上父亲的成疯成魔。
父亲开始游说母亲“借鸡下蛋”。母亲开始不答应,父亲就以我们姐仨相威胁。
“你父亲说得到做得出。那时,隔壁张婶家的孙女,刚在村口的大池塘中浸没了。他竟然说,反正你们几个以后也是别人家的人,生下的孩子也不跟他姓,说不定哪天你们就跟张婶那孙女一样……”
“张奶奶孙女被捞上来时我看见。张叔叔哭着帮他女儿做人工呼吸,倒背着她围着塘堤转。到最后,张叔叔自己的嘴巴肿得老高了,还不肯将他女儿放下。”
05
母亲忌惮着父亲的威胁。
宾红英姐几个上学成绩都很好,她们是母亲的骄傲,也是她的希望。
于是,她只得同意了父亲的提议。
最后,父亲物色好的单身汉上门睡了几晚后,宾红英有了弟弟。
弟弟生下来后,家里虽然被计划生育罚的一贫如洗,父亲却自觉扬眉吐气,言行举止间也满是得意与张狂。
母亲心下却有着说不出来的恶心与厌恶。
宾红英不知该说父亲什么好。这么荒唐的掩耳盗铃,他竟然乐此不疲。
父亲的好景并没有维持多久。
弟弟五岁那年,谁也不知道他怎么就一个人跑到了张奶奶孙女溺亡的那口水塘里去了。
众乡邻遍寻弟弟不着后,找也几个水性好的壮年男,在水下摸了一个多小时后,才把他找着。
“你父亲当时那眼睛,瞪着我,好像下一秒就要把我吃掉一样。”
宾红英知道,弟弟说到底也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十月怀胎,痛极生产,五年的辛勤哺育,不可能不悲伤痛苦。
“我可怜的崽,那么一丁点大,被他们捞上来时,肚子胀得跟个皮球一样,都不像人了。”
宾红英流着泪抽出一张纸,顺手又帮母亲抽了一张。
“你弟弟的死,你爸把全部责任都推到了我身上。那天晚上,你爸把我往死里打,还扬言要把你小妹妹也要扔到那塘里去。”
宾红英彻底无语了。
母亲捋起衣袖,露出手腕处的关节。
“这就是那次被他打断的,找法医迟了,一直没有复原。现在,一到变天就痛得发麻。”
“他有把小妹往塘里扔吗?”宾红英没忘追问一句。
“他没敢。因为我咬着牙跟他说,只要他敢动这念头,我就要去公安局告发他。包括他那不知从哪听来的借鸡下蛋的缺徳计策。”
06
“我想想,弟弟走那年我多大,有十几岁了吧。”宾红英陷入了回忆。
“十四岁,上初二。你回家时,你爸还朝你也扇了个耳光。”母亲记得一清二楚。
父亲扇她的那下,宾红英是有印象的。记忆中,那是父亲最后一次打她,也是第一次在她没做错任何事的情况下打她。
但那时的她已经开始朦朦胧胧有自己的想法了,她觉得父亲是气她为什么要去上学,而没在家帮他带好弟弟。
弟弟去世,她也很伤心。这伤心还远远盖过了父亲对她的敌意。
后边的事情,宾红英大致都知道了。
弟弟没了后,父亲彻底认了命,不再要求母亲帮他生儿子,人也像老了很多岁。
听完母亲的陈述后,宾红英觉得,父亲的妥协,也与母亲的反抗分不开。
“他后来,没有再打你吧?”
“没有,你舅舅听说我被打后,过来跟你爸说,如果再有下次,看他是哪只手打的,就要剁了他那只手。作为惩罚,还要缷下他一条腿。”
宾红英一直以为,弟弟走后,父亲的沉默,仅只是因为悲伤。现在看来,也有被命运裹挟,自觉抗争不了的屈服。
07
宾红英回想起父亲从她手中接过儿子时小心翼翼的模样,和难得的展颜一笑。
心下酸楚一片。
父亲穷尽毕生心力想要个能遗传下他血脉的男孩。自己的儿子,身上就有着他的血统。
可想而知,父亲在面临这个小生命时,心下该有多欣喜,心情又有多复杂。
怪不得,每当儿子跟着他外公出去玩时,老远就能听见父亲爽朗对自豪的笑声。
该说他什么好呢?宾红英久久不能自答。
这几年,上了七十岁后,父亲身体反而有也些好转,每天跟着一帮大爷大妈们打点牌,她们姐仨时不时送点钱买点东西回去,日子倒也过得还行。
可眼下,母亲这一病,又提离婚,宾红英不知道父亲的反应会是怎样的。
可母亲这脾气,加上这往事,宾红英又绝不能坐视不管。
换句话,母亲早年经历的事,但凡有一样是发生在自己身上,那这婚早就离了。
于是,吃完饭后,她只得带着母亲,直奔老家父亲的住所而去。
08
见到宾红英的车时,父亲满脸慈祥地迎了上来。
那一刻,宾红英觉得自己马上要窒息了。她只要一开口说出母亲的意愿,这一切,安宁、镇定和温馨,统统都会消失殆尽。
取而代之的,将是行至末路的悲哀和无奈。
果真,宾红英把母亲的意思说给父亲听时,父亲的脸瞬间就凝住了,浑浊不堪的眼里晶莹一大片。
“自从你弟走后,我再也没有动过她一个手指头。”
宾红英哭着说:“我知道,爸。”
不知过了多久,宾红英听见父亲说:“都这时候了,她要离就离吧。说不定,早些离了,她还能多活几天。”
宾红英的眼泪,如同决了堤的洪水一样,泛滥成灾。她不得不仰起头来望向天空,才能抑制住自己的情绪。
不远处,两只乌鸦正一前一后地叫:“哇!哇!哇!”
枯腾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也不过如此吧。
因果轮回,久而不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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