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汀州 | 那些蛋和鸡

汀南因果:那些蛋和鸡

到底是先有蛋还是先有鸡,似乎这是一个哲学问题。于我而言,鸡和蛋一直就在那里,不需要先后,它们就在汀南生活中、阳光里,抽象得像无限循环,又具体得无始无终。胤兄在《珍贵的土鸡蛋》里说记忆里没有见过母亲吃家里的鸡蛋,我深以为然,因为客家的持家女人们,总是那么焦虑,什么都记得,就是不记得自己,客家人,都这样吧,因为生存的压力。他们在富裕起来了之后,也往往不舍得吃,要省下最好的那一块给儿孙。

1973年,父亲和母亲从塘边的老宅迁走,在涂坊的早禾田建了新宅,就此开始了新生活。代价,则是他们从此负债。对于现代人来说,负债不算什么,不负债或者就不是现代人。但是我的父亲和母亲,是半个古代人,他们不能负债,负债让他们焦虑。

父亲的焦虑可能源于我母亲未表达的焦虑,也可能源于他母亲我的祖母显露的焦虑。其实那年代物价稳定,人们都不焦虑,人们不催债,也不存在“借钱的都是大爷”这样的畜生言论。但和所有的负债的人一样,“无债一身轻”,母亲在乡间努力的想要还清所有的负债,于是我们在乡间就节衣缩食。节缩到什么程度呢?

有个“休沐日”,父亲从长汀城回到涂坊,带着二姐去街上买肉。在屠凳前,父亲对头家老板说,“把那根排骨给我吧。”二姐在一边拉扯他的衣袖:“我们好久没有吃肉了。怎么又要买骨头。”父亲说他当场鼻头一酸,当即买了肉。他可能一时没有想得太明白,太平年代为何妻儿老小过成了《一江春水向东流》里头的人物,于是他的焦虑也开始与母亲、祖母同步起来。

父亲处理他感受到的焦虑,所以他让家里变成了动物园,从官庄托关系买的上杭猪,从官坊农场亲朋关系买的兔子和鸭子,从长汀车站阿四古叔叔那里分到了一对种鸽,亭头外家给了一头半大狗,祖母也还不知从何处用两斤冰糖换了一只猫。

于是二楼朝南的阳台一角钉起了一个挺大的鸽舍,我以为那挺大的,没多久,又在朝北的侧院里,父亲的朋友老漆叔几位帮忙钉了一个更大的,原本那个只是可以低头勉强进人,后头这个则可以直着身子走进去,不过它的到来,挤死了我期望很久的那棵水蜜桃树。这些家禽家畜其实在当年那个购买力低下的年代,不值什么钱,饲养它们则要付出很大的人力成本。不过在当年,主观上为了减轻债务,客观上实际减轻了焦虑。父母很用心的引进了它们,家人们则协力用心的喂养他们,父亲明显和阿四叔请教了完整养鸽攻略,食水盆和红壤中放盐这些小细节,让我的童年,变得颇有生物课外实验室的味道。而我们全家在80年代初期的穷困岁月里能从容淡定,很大程度来源于这种奇特的安全感。

最重要的家禽,是父亲开车经过龙岩红坊时在一位农人手上买下的,未知其名,一种白羽长翎的外地鸡,乡人不知道它的名字,一直叫它“北京鸡”。父亲的引进是失败的。因为一群鸡引进,真正活下来的没几只,几十只小公鸡里头只有一只公鸡幸存。但父亲的引进也是成功的。既然经过自然选择,就是最优的选择,所有的土著鸡都长不过那只“硕果仅存”,它像是吕不韦砸剩的那颗珍珠,同伴没享受的气运都集中在它身上。它体型巨大,威武不凡,像个缩小版本的凤凰,不过全身洁白,像是个异星生物,阳光下一照耀,家里家外的土著鸡,都成了脏脏的土黄色。我很是喜爱它,总是要格外给一小把谷米去宠溺它一番,它也争气,足足长到六七斤向上。

83年父亲让我和姐姐们进城读书,但只半年就让母亲叫回涂坊,因为在城里没有人照顾,澡都洗不干净,衣服也穿不清楚,实在脏得不行。她实在舍不得,就让我单独回涂坊陪她,我还真回了涂坊,重新去了涂坊小学。不过离开半年,同学变得陌生,就连大白公鸡也不认我了,进门就啄。飞擒大咬,这词用在一只鸡身上,真不冤枉它。估计它有被抛弃的委曲,我理解。但是它就是不一样,每天放学进门,它都要追着我啄,没完没了。我全然不敢还手,只四下逃,也不敢告诉大人们,因为我心下觉得理亏。其实它把周围所有人家的公鸡都打了一遍,早就拥有涂坊的横街子加机耕道纵横无敌第一鸡的骄傲头衔,它的骄傲不能容忍我的背叛。

有一天它把我追得急了,我翻身上了鸡窠,猱身上了柚子树,它翅膀一振上了墙,然后也上了树,它就站在柚子的横枝上,我抱着主干,一人一鸡在树影中对视,然后它放过了我,那以后没再啄过我。

大白鸡极强的领地意识,会攻击一切非法入侵者,因此它具备半条狗的功能,白天它在时一般人不敢进来,凶名昭著啊。而家里的狗和它是奇怪的同盟关系,白天的家归大白鸡看守,狗儿白天游荡晚上值夜,可能是“步兵”对“航空兵”的崇拜吗?那段时间,家人都进城的家宅,只有我和母亲两人,还有我们的“斗鸡走狗”,真是非常的奇特。

因为大白鸡的存在,家里白种鸡群产蛋稳定,每天都有十几个鸡蛋,母亲从来没有说过蛋的去处,我也纯靠瞎猜,但我真是从未缺过鸡蛋吃。有公母搭伙的鸡群,就会有自然规律存在,因为下的蛋数量到了,母鸡的体温和母性随着激素水平一起上升,它要孵蛋了,那这期间它是不下蛋的。汀人称这种状态的母鸡为“赖孵鸡嫲”。这当然是不可以的,我们还指望它的安份工作呢。于是母亲就会让我把母鸡抓进鸡笼,提了到家旁边的小圳,将它浸泡在水里,浸足十分钟它的体温就下来了,就又能正常产蛋了。现在想起来会有一种抱歉,残忍的行为,就像奴隶主鞭打奴隶。

当然,也有斯文的活计让我做,比如照鸡子。母亲让我去把油灯拿了来,她提了一篮的鸡蛋,足有四五十个,走进祖母的房间,那个房间后窗完全封闭,白天光线也很暗。室内的相对亮度与油灯提供的点光源之间的落差变大,这变成一个有趣的暗房,多年后我迷上摄影暗房里看底片的感觉,由来于些。油灯下,母亲将一个鸡子放在灯前逆着光,说有没小鸡看一眼就明白了。是真的,那天我清楚的看到了鸡子里藏着的另一乾坤,多年后接触“须弥藏于芥子”观念,其实说的就是生命中的物象与真理吧。竖立起来观看,鸡蛋上部大约黄金分割点的位置,有一霜花电泳状的,如宇宙之眼,那是有小鸡的;如果干干净净的清透如水,就是没有小鸡的。我一个个的看,挑出有小鸡的一堆,没小鸡的一堆,心下有些悲伤,童年不识愁滋味,一直不明白那情绪的由来。

多年后,我在文清兄的新浪博客中看到“十个鸡子九个谷,还有一个没食禄”,我一下没忍住,悲从中来而至放声大哭。是的啊,无数人活成那些“没食禄”的蛋啊,但是谁又不想破壳而出呢,谁又想在人间不曾有成就的庸碌着,谁又在连绵宿醉中不曾嫌弃自己的“没食禄”。汀南的俗语啊,有些平常话语,读来却有雨后山林一般的水汽弥漫,淡淡忧伤。

母亲将那些 “没食禄”的蛋小心收拾在一起,它们并未在墟天来临时被放在集市上卖掉变成小钱,但我们小心翼翼的,慢慢还着那些亲朋借与我们的好心好意。

1985年,我们彻底要从涂坊搬走了,进城,父亲说不带那些瓶瓶罐罐,当然也不带那些飞禽走兽,于是我又一次背叛了它们。

临行前些天,母亲还杀了一只鸡。母亲在神坛寨的沙屠公王前头,左手擒着鸡,反剪它的双翅,对神案方向唱了“讶”,所谓唱讶,即是对着神抱手行礼以示迎迓。拜过公王后就在鸡脖子上麻利割了一刀,鲜血喷涌而出,洒在地上的黄草纸上,那叫打花。她放开手,那只鸡扑腾着翅膀,飞越了神坛,在两边如手臂延伸的护坡之上洒下血痕,它飞不过那山丘,也飞不过梁志岽,当然也飞不出背头山,它最后落在公王座前的泥地上,吐出最后一声鸣叫。

做完这一切,母亲将打了花的纸,压在神坛之上,提起鸡离开,神明这样就是享用了我们的贡品,而我们则要回去享用我们的生活。神坛寨后的渠道边有我们的田,那些田能种出稻谷和希望,我们世代在这些田亩之上,用希望来喂养自己和那些鸡。

神明的指掌翻动间,风抚过沾染鸡血的花纸,有一首带着《离骚》一般荆蛮气质的诗,跨越田野和时间,裹挟阳光照射在祖先的土地上,将棺木、祖先牌位、石阶路、草木通通融入血脉,仪式在焚烧中跳舞,神灵和祖先并座,一同饮用牺牲的血食,村庄在讲述千年的传说。我和家人,卷起了五代图,收拾了种种情怀,向着城市,出发了。

那只被祭了神的鸡当然不会是大白公鸡,我们哪里舍得。但又带不进城,就把它托付给了亭头的外祖父。它果然是英明神武,那之后很多年,亭头的鸡慢慢的都染上了白毛,不过毕竟黄白交杂,完全不似它那么洁白俊美,而我则比较无情,离去后就再也没有闻问过它的音讯,只是在看到那些自由且没有阉割过的公鸡时,会想起它来。多年之后,我与它的同类在网络重逢,我终于知道它是从巴西进口的“白羽鸡”,“北京鸡”这样的名字确也配得上它的洋气俊美。而那时的我灰头土脑,还不会给动物起名字,虽然已经能理解它那即是雄姿而英发,正是鸡中“公瑾”,但网络再见,就决定若有机会再养它,就给它一个剑客的名字“傅红雪”,为它多年前与我在柚子花盛开的枝桠间那次对视的冷厉与犀利。

所以到底是生活造就我们的状态,还是我们去造就了生活的状态,很难说出必然的有因果、有始终,而我在拿起油灯照鸡子和拿谷米喂食大白公鸡时,就想明白了,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点都不重要,我同时拥有它们,无需始终,自成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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