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它由何而来?与楚国又有怎样的纠葛?
山西人的南国之旅
2011年6月1日,在法国希拉克博物馆的展览中,出现了两件属于中国西周初年的青铜器,这就是后来引起学界震动的疑尊和疑卣。
盩城具体是今天的哪里,目前无迹可寻。而噩国对大多数人来说,不仅闻所未闻,更是光看国名便觉得有些恐怖。
那么,疑尊提到的噩国,其故地就是在今天湖北某处?是,又不全是。
2007年,在湖北随州市随县安居镇羊子山,考古工作者发现了噩国墓地,其中编号为M4者,可确定年代是西周早期。
这也就证明了,周初噩国的中心确实就在湖北随州一带,可能“盩城”也在这附近。
▲ 西周早期噩侯卣(yǒu),随州安居羊子山噩侯墓地4号墓出土,随州市博物馆藏。
既然有实打实的出土文物,又何来不全是?原因很简单,在传世文献中,噩国早在商代就出场了,并非到西周才横空出世。
《史记·殷本纪》称,商纣王在位时,曾经以西伯昌、九侯、鄂侯为“三公”。西伯昌就是后来的周文王,而九侯可能是鬼方首领,陕西榆林清涧县的李家崖遗址应当就是鬼方都城的遗迹。鄂侯能跟这两人并列,足见噩国实力多么强大。
九侯后来献女纣王,结果其女为人刚正失宠,连累九侯被剁成肉酱。鄂侯也因向纣王进谏而被做成肉干。
西伯昌和九侯都是商朝西北方向的诸侯。如此看来,商代噩国也在此范围内,不可能会是一个南方国家。
▲ 西周早期噩国兽面纹尊,摄影/卡拉·蔡。
可为佐证的是,周代的山西南部,就有名为“鄂”的地方。先秦史籍《世本》记载,晋国始祖、周成王弟唐叔虞初受封时,居城就是鄂。
更有意思的是,据《清华简》,周幽王被犬戎攻杀之后,晋文侯就是在一个叫“少鄂”的地方迎接周平王,后将他带到京师拥立为新天子的,至今山西乡宁县还有一条鄂河。
倘若商末噩国是在山西,那它又是如何移形换影到湖北呢?这看似不可理喻的事件,却符合周初政治的实景。
我们有理由相信,噩国是在周朝对天下诸侯的大迁移中,离开了世代生活的晋南旧地,踏上了南迁之旅。
灭商后,周人无力将商朝旧势力连根拔起,甚至不得不分封纣王之子武庚,并让管叔、蔡叔、霍叔充作“三监”来一起管理商朝核心区。
武王英年早逝后,还直接导致了后来“三监之乱”的爆发,险些毁掉周朝社稷。
所以,周公东征平叛后,广泛采用“迁封”的方式处理旧诸侯。
远离故土的他们,忙于兴建城池、恢复生产,自然不能再和天子对抗。之后再将周王室的亲属封到要地,作为屏障,岂不一石二鸟?
例如秦国的祖先,就是此时被周人从山东移至甘肃的。1954年,江苏镇江出土了“宜侯夨簋”,其铭文记载的就是周康王将虞国国君虞侯夨改封到宜地的故事。
或许,仲羲父的任务,就是护送来到南方的噩侯,在盩城建立新都。疑尊铭文还提到他赠礼宋伯之事。宋是商纣王兄长微子启一支的封国。
看来,噩国确实与商王室的关系匪浅。不过,像噩国这种强国,仅仅迁封就能让周天子放下心来吗?
在羊子山噩国墓地的东方不远处,有西周早期的曾国墓群。曾国又名随国,是周朝功臣南宫适的封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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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国扼守桐柏山和大洪山夹缝中的随枣走廊,北接南阳盆地,南连江汉平原,是南北沟通的战略要道。西周分封曾国于此,就是为了警戒南方的诸侯和蛮夷。然而,就是在这样的一处狭小险要之地,曾国却存在了近700年,“寿命”在两周诸侯国中名列前茅,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在传世的青铜器中,还有一件“噩监作父辛宝彝”(噩监为父亲辛制作了这件器物)。
这足以证明,周人仿照当年派“三监”监视武庚的做法,在噩国设置了“噩监”作为天子的耳目。将随国分封到噩国的周边,不排除也有这方面的筹谋。
只不过,即便如此防范,来到湖北的噩侯,还是在百年后差点颠覆了周王室。
《左传·宣公三年》记载了一件趣事:前606年,郑国大夫石癸向郑文公建议,立逃亡到晋国的公子兰为太子,以此换取大军压境的晋文公退兵。
石癸的理由之一是,公子兰的母亲为姞姓,郑国与周王室一家,周朝始祖后稷的元配也是姞姓。姞,是吉人之义。自古便有传说,姬、姞二姓联姻,子孙必定繁盛。
石癸的话有没有科学依据,不是我们今天要探讨的范畴,但周王室与姞姓氏族通婚确有其事。
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噩侯簋”铭文记载:“噩侯作王姞媵簋,王姞其万年子子孙孙永宝用。”噩国正是姞姓国之一。
▲ 西周早期兽面纹卣,夸张奇诡的兽面纹样是噩国青铜器独树一帜的艺术风格。大约在西周中后期,曾有一位噩国公主出嫁周天子为后,噩侯遂铸此器作为公主的嫁妆。周天子大老远娶噩侯之女,自然是因为噩国对于维护周朝南方边境稳定的意义。
来自东南方向的楚人、淮夷、东夷跟西北的戎族一样,是周朝的心腹大患。周昭王南征,“丧六师于汉”,就连周天子自己都殒命汉水,足见彼时战况之惨烈。
昭王之子穆王时,又有位于今天江苏徐州的徐国国君徐偃王作乱。穆王之后的共王一朝,淮夷势力甚至从东南一路攻入山西。
山西翼城大河口霸国墓地出土了多件记载此次淮夷入侵的青铜器,如格仲鼎和格仲簋。最后在晋国与霸国的联军反击之下,才将淮夷挫败。
噩国是周室在南方的重要支点。日本出光美术馆收藏的西周前期“静方鼎”,它的铭文就说周昭王在做南征准备之时,曾经命大臣南宫中统领随国、噩国两国军队以为策应。把噩国形容为天子的桥头堡,也并不为过。
▲ 静方鼎。
传世典籍中并没有一字一句提到驭方的生平,但巧的是,有几件和他相关的带铭文青铜器保存至今。
2014年,在杭州西泠印社拍卖会上,“噩侯驭方鼎”以839.5万的价格被售出。此鼎铭文记载的是驭方和周厉王之间的一次亲密互动。
那时周厉王刚南征回朝,在坯地驻扎,驭方专程赶来,向天子进献铜壶。周厉王随即用此壶行祼(guàn)礼(浇酒于地祭祀),驭方则在一旁协助。
之后,两人又一同进行射礼。周厉王特赐予驭方礼物,驭方拜手稽首答谢恩宠,为赞扬天子恩德特铸此鼎纪念。
▲ 陕西扶风出土的禹鼎,刻写了周王平定噩侯的始末。
好一派君臣和谐的佳话,怎么看驭方都是周厉王倚重的国之柱石。
然而,早在1942年,陕西扶风任家村出土的青铜器“禹鼎”,就已经揭示了驭方的结局:他掀起了一场波及周朝半壁江山的叛乱。
噩侯反叛引发的战争有多残酷,禹鼎铭文用一句话将其形容到了极致:“呜呼哀哉,用天降大丧于下国!”
令人诧异的是,驭方竟然和周王室的老对手东夷及淮夷结成同盟军,“广伐南国、东国”,乃至势如破竹般攻到了周朝在东方的统治中心“成周”(今河南洛阳)附近。
周厉王集中王室直属的两支王牌军队“西六师”和“殷八师”的全部力量去扑灭乱军,被气得几乎丧失理智的天子还下了死命令:“勿遗寿幼!”意思是要将噩国的老弱通通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 禹鼎铭文。摄影/苏李欢
然而,这场用上了王室全部军力的赌博,竟然以失败告终。社稷岌岌可危之时,大臣武公动员自己的私兵“戎车百乘”,交托给家臣“禹”,命他协助王军,这才终于将噩侯驭方擒获。
到底发生了什么令驭方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我们已无从知晓。但可以肯定的是,姞噩从此不复存在于周朝的版图之上。一场秉持天子命令进行的屠杀,彻底将这个国家摧毁了。
2012年,南水北调工程中途径河南南阳夏饷铺段干渠,在施工时意外钻探到古墓,经过近两年的发掘,共清理出了西周晚期到春秋早期的墓葬80多座。
▲ 春秋早期噩侯鬲。
只不过,随着楚国的北进,虽然史无明载,但南阳的姬姓噩国为楚国吞并也是意料中的事。
之后的几千年里,以“鄂”为名的城市,地位一步步升级。秦汉置鄂县,三国时孙吴迁都于此改名“武昌”。到了元朝,湖广行省还被称作“鄂州行省”。
清代自雍正八年(1730)湖广总督迈柱开始,以“鄂省”指代湖北。来自山西的噩国之名,将烙印永远留在长江流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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