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供图 / 海峰你知道洛阳是十三朝古都，但未必清楚承载其肇兴意义的“河出图，洛出书”传说发生地是巩义；你惊叹郑州蕴含有悠久的商代文明，却忽略了巩义演绎的诸多传奇远在商代之前；你为唐三彩的艳美着迷，却未必了解原产地就在巩义；你听说过青花瓷，却想不到它是由巩义孕育并滋养出来的……巩义最早有国，在夏朝。夏王将他的子弟夏伯封于巩这块地方，是为夏伯国。商灭夏后，将国都建于毫——今巩义的西邻偃师境内。而巩义作为京畿之地，商王也封了一个国：阙巩。这是此地以“巩”为名的肇始。
▲ 巩义青龙山山势陡峭，奇峰罗列，有盘龙之状。从山上的青龙关眺望，可看到冈峦起伏的气势。摄影 / 张建军为何以“巩”为名？《说文解字》释义说，巩（鞏），以韦束也。韦是治熟了的黄牛皮，用熟黄牛皮捆绑东西，牢固、不易解脱。看样子，阙巩盛产黄牛，才有此名，而且用牛皮制作的铠甲蜚声四方。周武王伐商纣时，周兵就是身披“阙巩之甲”，在纣军的弓箭前毫无惧色、所向披靡。“阙巩之甲，武所以克商。”在由周代商的更替中，巩义是不可或缺的。
修坛沉璧是上古时期一种盛大典礼，如果君王沉璧入河，有龙马神龟负图而出，证明他乃有德明君，受命于天，统治四方。如果祥瑞神兽未见现身，君王则为失德之主，必不能长久。
圣明之君，如尧、舜、禹，莫不经历过“修坛沉璧”的天验。黄河、洛水的交汇处，体现了天意的神圣之地，叫做“洛汭”，在巩义市境内。从洛汭至洛阳的广大区域称为“河洛”。中国旱地农业最早在此滥觞并勃兴，成熟的文明体系最早在此建立并辐射开来。二里头夏都遗址、商代都城偃师商城遗址、东周都城遗址、汉魏洛阳城遗址，唐三彩和青花瓷的故乡，大宋王朝帝王墓葬，白马寺、永宁寺、龙门石窟……一系列文化遗存，构筑了中国最早的文明体系。
清冽的洛水以沉稳却不可阻挡的气势涌向黄河，深沉的黄河似乎因不经意间的撞击发出错愕。清与浊，青与黄，两股气质迥异的水流，以难以言述的方式拥抱。原本稳静的水流瞬间变得湍急，汹涌，形成奇特的回旋。▲ 这尊人首蛇身交尾俑，出土自巩义的唐代墓葬。正反两侧为一男一女，伏羲（上）与女娲（下）。摄影／张建军这种匪夷所思的景观，让人联想起中国文化的代表符号：太极图。正是河洛交汇而出的激荡回旋，产生了阴阳之变，进而诞生了太极图。传说上古时候，黄河、洛水中妖孽很多，兴风作浪，民不聊生。当时的天下首领伏羲，劈波斩浪，平定妖孽。为了防止风浪再起，他在洛汭筑起高坛，察看黄河。
有一天，伏羲正在高坛上仰观天象，河洛上空突降吉瑞之气，龙马、神龟现于水中。伏羲研究了龙马身上的旋纹和神龟甲背上的纹理，结合天象地理和世间万物之象，创造了八卦与太极——这是河图、洛书的另一重内涵，早于天授皇命的涵义，却关乎中华文明的肇兴意义。▲ 巩义神都山下有一座始建于唐的河洛大王庙。百姓相信这里是河洛水神居住之地，每年都会举办祭祀活动。摄影／王立力
孔子的嫡传后人、西汉学者孔安国曾对河图洛书有过阐释：“河图者，伏羲氏王天下，龙马出河，遂则其文以画八卦。洛书者，禹治洪水，神龟负文而列于背，有数至九，禹遂因而第之，以成九畴。”河图、洛书乃数字构成的两个图式，正是八卦太极的基础。
炎黄二帝继承八卦，创立“神农八卦”与“轩辕八卦”，以易卦判阴阳配五行，以易理合干支定甲子以明历法。到了周文王，兼容炎黄成就，完成《周易》，内容包含天文地理、文化科技、医药、农业、畜牧、交通运输以及衣食住行的各个方面，形成一整套哲学理论体系。中国传统文化、哲学、思维方式以及宇宙观，无不受到河图、洛书的影响。据有令人慑服的天然形胜，再寻找生动具象的万物载体，进而演绎出充满瑰丽想象的神话传说，乃至发达的文明体系，其嬗变有内在的逻辑。巩义的洛汭，恰恰符合了这个逻辑，中华文明因此有了活水之源。洛阳与郑州之间的夏商遗存
巩义的位置非常特别——在洛阳、郑州构成的直线上，它就在平分点的附近。
“欲知天下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洛阳自上古以来便是中国的政治中心，显赫地位自不待言。而郑州，随着半个多世纪以来的考古发现渐次问世，商代前期都城、3600年前东方规模最宏大的都邑等一系列熠熠生辉的头衔，将这座新城的前世姻缘呈现在世人面前。洛阳与郑州像两座地标，勾连起中原文化的脉络，那两者之间的巩义，是怎样一种面貌呢？▲ 巩义浮戏山风景如画，万木竞秀，传说浮戏来自“伏羲”。摄影／张建军巩义有着特殊的地形：有嵩山、浮戏山、邙岭等设起的一道道屏障，横贯的黄河构成北部的一道天堑，又与洛水一起昼夜不舍地刻画出道道沟壑，镌刻出东有虎牢关与西有黑石关的险要关隘。河洛交汇，山河险要，自古以来便占据地形之胜，所谓“巩，固也，山河四塞，巩固而不可拔也”，它原本就以“巩”字镇居中原。
洛阳、郑州，再加上相距不远的开封、安阳，中国八大古都中，巩义与其中一半为邻。耐人寻味的是，历史上巩义的身份迭经变换，却始终和政治中心若即若离：在洛阳为都城的时代，它为之畿辅，扼守东门咽喉；在宋代政治中心东移开封时，它归属河南府直接管辖；直到20世纪下半叶，它还长期是开封专区的属地。如今，它划归省会郑州，但又有省直管县的身份，掌握一定程度的自主权。
▲ 巩义宋仁宗永昭陵。供图 / DPX2016几千年来，巩义一直处于政治中心的掩映之下，如果不是刻意区隔，你很难触摸到它自身的历史脉动。但不管论及哪个王朝、哪座古都，你绝难绕开巩义。因为，巩义始终有一个特殊的身份：京畿。
大禹传位给自己的儿子启，启创建了夏朝，“家天下”的时代开始了。启死后，儿子太康继位，将国都由夏邑迁到斟。迁都之后，太康整日饮酒，荒淫作乐，外出打猎，常常几个月也不理朝政。如果哪位臣子规劝，便会招来杀身大祸，朝中上下无不怨愤。朝中有个射官叫做后羿，看到太康如此腐败，有一次趁太康出游狩猎，组织军队，阻止太康回城，篡取了政权。▲ 巩义麦田风光。供图 / 石耀臣syc
太康的5个弟弟害怕后羿迫害，趁着朝中混乱，保护着母亲，逃到50多里外的洛汭。等了很久，兄弟5人也没有看到太康的影子。想起太康平日的荒淫失政，他们不禁心有悲戚，作歌抒怀：“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歌声哀切婉转，动人肺腑，不仅追忆着祖先大禹的功德与训诫，更总结着失国的教训，希望借此劝诫太康醒悟。
这就是著名的太康失国，“昆弟五人须于洛汭，作五子之歌”的故事。几千年来，历朝历代都以此歌作为“国训”。
史书志训，震人发聩。圣音之下，考古学者也在寻找着夏代的都城遗迹。▲ 太康失国，五个兄弟逃难到河洛交汇之地，作歌抒怀。绘画／徐小龙20 世纪 50 年代，考古界就提出了“夏文化探索”的课题。1959 年夏，著名考古学家徐旭生先生率队在豫西调查“夏墟”，发现了二里头遗址，夏文化探索从此展开。
地近洛阳的二里头遗址，以宏大的规模和丰富的文化内涵，让诸多学者将之与夏都斟联系起来。目前学术界的主流意见把二里头认定为夏都，新建的二里头遗址博物馆也命名为“二里头夏都遗址博物馆”。《逸周书·度邑》说：“自洛汭延于伊汭，居易无固，其有夏之居。”由于自然环境与资源等原因，夏商之际，政治中心屡次迁移。那么，在二里头之外，有没有其他的可能呢？紧邻洛汭的东面，有一处较为平坦的台地，叫做花地嘴。1984年，这里发现了泥质灰陶陶片、灰坑等文化遗迹。发掘陆陆续续，成果使人惊叹。在花地嘴一带，发现了4道环壕、2个祭祀坑，10余座房址，数个灰坑及2座陶窑。出土了玉圭、玉璧、玉璋、折岩深腹陶罐、骨针、石刀、蚌簇……其中，4道环壕引人瞩目：有三条相距颇近，距离不足10米，最外一条环壕与内三条相距150米。祭祀坑中，还发现了彩绘陶器、殉葬人和动物的骨架。▲ 花地嘴遗址出土的子口瓮。摄影／张建军，供图／郑州市考古研究院讲究的城池布局，兴盛繁华的生活迹象，花地嘴的身份究竟是什么？如果与另外一个遗址——稍柴遗址联系，它的意义会更加放大。
稍柴遗址，在巩义西南的回郭镇罗庄、稍柴村一带。上世纪60年代，这里发现了一处面积约100万平方米的文化遗址——比花地嘴面积大了近三倍！出土文物时代从龙山文化晚期，中经夏代，一直跨越到商代早期。目前，普遍认为稍柴遗址是夏商时代等级较高的聚落遗址。可以肯定的是，夏代的都城，始终在河洛地区，稍柴、花地嘴，正处于这段位置。拥有如此规模的城池与遗址，虽然不是都城，它们也占据了京畿的重要位置。或许，从夏代初，巩义与国家政权、帝王皇贵就紧紧绑在一起。唐三彩、白瓷、青花瓷的真正产地
除了京畿的身份，巩义的皇家气息还可从另外一些人所熟知的物事中得以看见。最有代表性的即陶瓷。
在巩义的青龙山下，有一条小河。河有两个名字，上游叫白冶河，下游叫黄冶河。1951年，巩义的陶瓷技术员在小河两岸发现了许多古陶瓷片和支烧、匣钵等窑具。这里的村民也在耕田时发现过许多完整的碗、钵、杯盘之类，除了青、白瓷外，还有带彩的陶瓷器。很快，陶瓷鉴定专家冯先铭先生来到巩义。他发现，白冶河、黄冶河附近不仅有瓷窑，而且连成一片，浩浩荡荡有十里之广！▲ 巩义青龙山后寺河水库。供图 / 海浪冲天
经过系统发掘，十里窑址之中，发现了数座陶瓷窑，其中最著名是白河瓷窑遗址和黄冶唐三彩窑遗址。
唐三彩华丽富贵的风格、喧嚣热烈的气氛，与大唐盛世的恢弘气度与开放胸襟相合。刚一问世，便受到宫廷贵族和上流社会的疯狂追捧。官府明文规定，官员可按照品级高低，随葬数量不等的唐三彩。一股巨大的三彩热席卷唐朝。唐代厚葬之风，很大程度与此相关。▲ 骏马是唐三彩中常见造型但历史文献中从来不见唐三彩的片语只言，历代的传世和典藏也未见过鸿爪泥痕。直到1905年，陇海铁路施工，经过洛阳邙山一带，大量鲜艳斑斓的器物从墓葬中被挖掘出来。由于随葬品不吉利，它们中的多数在当时就被砸烂了，只有少量的流转到北京的古董店中。庆幸的是，那零星的几件进入著名学者罗振玉和王国维的视野。得两人慧眼识珠，唐三彩，这个我们已不知道当时叫什么名字的艺术品，在尘封了1000余年后重新面世。自此以后，唐三彩成为收藏界竞逐的对象。因为最早在唐代的“神都”洛阳发现并命名，人们一直把唐三彩附会为洛阳制造。然而，巩义黄冶窑的发现，颠覆了人们的认知。▲ 巩义黄冶窑出土的三彩残片
黄冶窑在白河窑的下游，两岸高度不同的台地上，至今还能看到残余的窑壁、窑道和断壁中的红烧土。在这里，发现了大量的三彩器物。专家最终证实，巩义黄冶窑规模宏大，是中国最早烧造唐三彩的陶瓷窑址，所谓的洛阳唐三彩的真正产地，其实就是黄冶窑！
可以想象，1000多年前，壮观的窑场烈焰腾腾，工匠们用粗糙和沾满泥土的双手在制坯、绘彩、观察窑温，而为皇家选择上等用品的管理、差役和国内外商人，则熙来攘往，一派热闹沸腾的景象……▲ 巩义黄冶窑出土的三彩飞鹤纹三足盘唐代，中外文化和商贸交流达到前所未有的繁荣，唐三彩也因此走出河洛。在东西方同时期的文明体系中，不约而同地出现过唐三彩的身影，朝鲜半岛和日本列岛各自发展出了自己的作品，分别被称为“新罗三彩”和“奈良三彩”。已故著名日本学者三上次男甚至认为，地中海沿岸的铅釉器物即所谓的“埃及三彩”，也是在唐三彩的影响下产生的。
唐三彩诞生之前，巩义已有悠久的制瓷史。巩义境内蕴含丰富的高岭土——烧制瓷器的优质原料，早在汉代这里便有了施釉陶器，北魏年间，这里已是官办陶瓷作坊的必选之地，并在白河窑率先烧出中国最早的白瓷——比中唐宋时期的河北邢窑和定窑还要提早近百年。专家曾对巩义白瓷的胎釉进行化学测试，发现其含有的三氧化二铁仅为0.57%，比宋代定窑白瓷含有的0.96%还低，也就是说巩义的白瓷比定窑的还要洁白。陶瓷奇迹，并未止步于唐三彩。下个出场的，是中国最早的青花瓷，诞生地还是黄冶窑。
20世纪80年代之前，国际古陶瓷界对青花瓷还停留在元青花上。打破这一认知的是文物专家罗宗真，他在扬州的唐代地层中出土的白釉瓷枕片上发现了蓝彩的纹饰，鉴定为晚唐遗物。青花瓷的发明，必须符合几个要件：一是必须有洁白的瓷胎作底，才可作画，并以洁白映衬青花的素雅；二是有了对金属钴热性的熟练把控，才可呈现出色调恰当、浓淡适宜的蓝色；再者，要有釉下彩绘工艺。这三点，在巩义发明白瓷、唐三彩的几百年历程中，完全具备。
在挖掘了将近一年之后，黄冶窑共出土了完整和可复原的器物1500多件，瓷器、瓷残片、窑具等共1800多袋。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唐青花的残片——不论胎釉的细白、瓷化程度，还是略呈“S”的蓝彩纹饰，都与罗宗真先生发现的那片扬州唐青花瓷完全一致。巩义窑址以铁的事实证明，自己才是青花瓷的真正产地！▲ 唐·巩义窑青花花卉纹盘，新加坡亚洲文明博物馆藏。为什么巩义的瓷器会出现在千里之遥的扬州？原来，隋炀帝修建了大运河，让洛阳直通江南。巩义水运交通发达，产品也就经此抵达到扬州，而且很可能由这个中转站走向东亚、东南亚，以致更多国家地区。
白瓷、唐三彩、唐青花，三种中国陶瓷经典，全部发源于巩义。或许这个地方尚没有景德镇、龙泉那般声名远播，但它在陶瓷史中却有自己独特的身世和位置。而造就这个身世的，是巩义一以贯之的历史底蕴和文化精魂。巩义身居京畿，似乎只能当配角。北魏都洛阳，便在巩县修造皇家石窟，为皇室造福；北宋都汴梁，宋太祖想迁都洛阳，先把祖陵安在巩县，好做迁都的桥梁。在历史的天平上，巩义似乎不可缺少，但比起都城总又轻了三分。不过国小，位微，人言却不轻，相反，还时有惊雷震天。在历史上发出最强音的是战国时期的苏秦。他提出合纵抗秦，帮助六国对抗强秦，如果成功了，中国历史将改写。苏秦，其故里与墓地，均在巩义鲁庄镇的苏家庄。
改变历史进程的还有一人——桑弘羊。桑弘羊可谓汉武帝的理财家，掌管中央财政近40年之久，他提出将重要资源收归国有，实行盐铁专卖；创立了平抑物价，调剂有无的平准法，可谓世界上最早的国家宏观调控政策。看汉武帝有多强，就知道桑弘羊的贡献有多大。而桑弘羊也是鲁庄镇人，家在桑家沟。除了苏秦，巩义名人中还有一个是人人皆知的杜甫。“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写这首诗的杜甫，祖籍湖北襄阳，曾祖父杜依艺为巩县令，遂居巩县，20世纪80年代它被改称巩义。不过，无论苏秦、桑弘羊还是杜甫，在众多介绍中，他们均属“洛阳人”。这或许会让巩义感到些许愤懑，但转念一想，其实也并无不妥。自从秦始皇设县起直至1949年前，巩义均属于洛阳所辖，地理位置与文化传承的关系，使巩义与洛阳血脉相连。遗憾的是，它最终却被划归郑州。巩义一位学者说，这是“去文化的洛阳，就政治的郑州”。如此一来，日久天长，巩县的种种荣光，大概都会被洛阳占了去。这座千年古县小城，被人疏忽了。《巩义：郑洛之间的文化密码》，撰文/陈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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