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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枚集 上册


袁枚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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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言(本章免费)
  袁枚(1716—1797),清代诗人,字子才,号简斋,又号随园老人,祖籍浙江慈溪,生于浙江钱塘(今浙江杭州市)。袁枚自幼聪明过人,十二岁时就考中秀才,二十一岁前往广西探望叔父袁鸿,为广西巡抚金硏所赏识,推荐参加博学鸿词科考试,是当时应试者中年龄最小的一个。落榜后两年,应顺天乡试,一举得中。并在乾隆四年(1739)中进士,选为庶吉士。后外放,曾任溧水、江浦、江宁等地知县,乾隆十三年(1749)辞官在小仓山下购筑随园,隐居其中,此后除乾隆十七年短暂出仕以外,一直优游其中近五十年,作诗、游历、授徒,自号随园老人。
  以乾隆十三年(1749)隐居于随园为界,袁枚的人生可以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主要是读书应考,积极进入仕途,并在几任知县任内勤勉为政,赢得了很好的声誉。但由于生性散漫,时常遭人非议,沉于下僚,得不到升迁,加重了他对官场的厌恶,从而选择退隐。退隐之后,袁枚行为更加恣意任性,不为世俗偏见所束缚,他以“无子为名,一再买春”,毫不掩饰自己的好色,并为自己辩解。又广交文人才子,和当时很多的名士都诗酒唱和,相交甚欢。袁枚喜欢四处游历,他六十七岁开始壮游天下,祖国的大好河山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都留下了袁枚的足迹和诗篇。袁枚虽然早期隐退时并不甘心,认为“自笑匡时好才调,被天强派作诗人”(《自嘲》),但是也时刻在诗中表达自己对于归隐以来优裕生活的得意与自足。
  袁枚是清代诗坛著名的诗人,他是一位多产的诗人,一生不废吟咏,诗歌的创作贯穿了他生命的整个过程。现存诗歌七千首,不仅数量多,而且其诗集中不乏许多名篇流传后世,取得了相当大的成就。袁枚与赵翼、蒋士铨并称“乾隆三大家”,也显示出他在当时诗坛上的影响和地位。在诗歌理论方面,袁枚也作出了十分巨大的贡献。乾嘉诗坛的初期是以沈德潜的“格调说”为主流派别,他认为前代诗人王士祯的“神韵说”内容上空疏和缥缈,主张以唐诗的格调表现封建社会的政治与伦理思想,倡导宏声大音,总体诗风显得温柔敦厚。同时还有翁方纲的“肌理说”,强调经术和学问对诗歌创作的重要性,实际上就是要求以学问为根底,以考证来充实诗歌内容,使义理和文理统一,有着明显的复古色彩。袁枚不满这种诗风,公开标举“性灵说”,与沈德潜等人论战,最终“性灵说”主导诗坛,取代了“格调说”的地位。“性灵”的主张本是明代公安派袁宏道等人的文学思想,袁枚继承下来,并加以发展,形成了自己的诗歌主张。他认为:“诗者,人之性情也。近取诸身而足矣。其言动心,其色夺目,其味适口,其音悦耳,便是佳诗。”(《随园诗话》补遗卷一)主张作诗要本乎自己的真性情,抒发真实情感。创作时要独出新意,作品既要新鲜,同时又要自然有趣。反对模仿前人的作品,反对一味在诗中堆砌典故。袁枚的这些诗歌主张在当时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一时间出现了“随园弟子半天下,提笔人人讲性情”(《随园诗话》补遗卷八)的局面。在散文以及笔记小说创作方面,袁枚也取得了很大的成就,有《小仓山房文集》、《子不语》、《续子不语》、《随园食单》等传世。
  袁枚的思想通脱活泼,不为礼法所拘束,敢于违背传统士大夫的清规戒律,他公开收女弟子教授作诗,坦言自己对钱财达观坦然的态度,反对故作清高、耻言钱财的传统士大夫行为,他也从不讳言自己的好色,认为这是人的本性使然。他以上的种种行为对当时的思想界有着极大的冲击,体现着明清以来思想解放的痕迹,也因此遭到了当时以及后人的批评。
  袁枚一生著述很多,他的作品版本也很繁杂。本书所选作品以1993年版王英志先生校点主编的《袁枚全集》为底本,诗歌创作年代也主要依据全集所标志,个别诗歌有所改动。本书新解、新评部分借鉴吸收了相关著作和论述的研究成果,在此一并致谢。为方便读者使用,末附“袁枚年谱简编”、“袁枚著作主要版本”、“袁枚研究主要著述”及“《袁枚集》名言警句”(正文中用着重号标注)。不妥之处,诚望读者赐正。
  吴言生 高磊 
  2008年6月于陕西师范大学

 
 

袁枚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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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枚性灵诗的艺术特征(代序)(本章免费)
  王英志
  袁枚诗可称性灵诗,具有明显的艺术特征。这些艺术特征使袁枚性灵诗歌在乾隆诗坛崇唐模宋的创作风气中别树一帜,独具特色,成为清代诗歌史上绝少依傍,而真正具有自己面目的诗歌。其主要方面表现在选材的平凡、琐细,诗歌意象的灵动、新奇、纤巧,情调的风趣、诙谐,以及白描手法与口语化等。
  一 选材的平凡、琐细
  诗人创作的选材取向与其社会地位、社会环境、生活方式乃至性别、年龄等等都有密切关联。袁枚归隐后,生活在乾隆盛世的江南,没有急风暴雨式的政治动乱,社会比较安定,生活亦颇闲适。除了对百姓的苦乐曾表现出风雅之怀外,其目光更多地投向自身,而自身生活在平凡的状态中,无公务缠身,所见亦是琐细的事情,这就决定了其诗歌创作(主要是记事类诗歌)于选材上具有平凡、琐细的特点。
  所谓选材的平凡、琐细,是指反映人们司空见惯的日常生活素材,多为生活琐事、个人遭际,缺乏深刻的社会意义,但因贴近诗人基本的生活状态,而显得真实真切。这一特点仅从袁枚一些诗歌的题目中就不难看出。如《到家》、《鼠啮戏作》、《留须》、《苦疮》、《削园竹为杖》等等。诸如此类,所选题材皆囿于家庭、身边,为自身的平凡小事、细枝末节。而具体言之,在表现家庭亲情与闲适之趣的记事诗中,这一选材特点最为突出。
  表现家庭的生活情趣或渲染悲喜亲情,是袁枚诗十分注重的内容。这类诗多具有选材平凡、琐细的特点,是诗旨所决定的,顺理成章。如袁枚乾隆十四年(1749)正月初一回到杭州过年所写的《归家即事》可称代表作。诗写到家后与父母、姊妹、妻妾相见时的情景:
  阍者问名姓,小犬吠篱旁,主人不复顾,直趋上中堂。阿姊扶阿父,老妻扶阿娘。众面一齐向,杂语声满房。……我将行赴园,有人牵衣裳。一妾抱女至,牙牙拜爷旁;佯怒告诉爷:“索乳颇强梁。”一妾作低语:“外妇宿庚桑;君毋忘菅蒯,专心恋姬姜。”老妻笑哑哑,打开双青箱:“谓当获金珠,而乃空文章!”阿母欲我息,吹去蜡烛光。
  诗中选取父母、妻妾、儿女的举止言谈,乃至家中“小犬”的动作,都平凡、琐细之至,但惟此才写出各人的神情、身份,渲染出作者与亲人久别重逢时的天伦之乐。
  袁枚的闲适之趣,基本上表现于闲居生活中,而闲居生活亦委实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除了朋友应酬、读书吟诗,就是乡野漫步、养花莳草、书斋坐卧,突出的是闲散任意。诗人所选择的题材自然亦不可能事关宏旨。例如《削园竹为杖》:
  自踏秋林雨,携来竹一枝。似龙头转曲,作杖手相宜。香远寻花健,春慵步月迟。从今几硏屐,惟有此君知。
  袁枚写削竹为杖,取材不可谓不小,但表达出诗人虽年迈力衰仍欲“寻花”、“步月”的闲情逸致,以及“从今”将与竹杖为伴乃至相依为命的心灵诉求。
  袁枚诗选材的平凡、琐细当然有其亲切自然的优点,但亦有走向极端,过于私人化而失诸平庸无聊的弊端。后人讥为“轻剽脆滑,此真是薄也”。“薄”者,意蕴浅,缺乏深意也。如袁枚写有《齿痛》五古长达八十六句,写自己年“过四旬”,已显“老状”,乃极力铺齿痛之苦,语言颇生动,但选材琐细无聊,看不出有什么审美价值:
  相鼠尚有牙,飞鸟岂无嗉?编排三十二,落落晨星布。队缺众乃摇,左移右不固。忽弱一个焉,坟起血沮洳。……投梭啸益悲,漱石砺如锯。似屐入门折,为牛孺子仆。
  类似平庸无聊的题材在袁枚诗中还有一些,选材过于随意,不加选择、提炼,是袁枚此类诗的极端化表现。
  二 意象的灵动、新奇、纤巧
  所谓意象,“是诗歌艺术最小的能够独立运用的艺术单位”,是构成诗歌意境的基础。意象营造于创作主体的审美构思,是感性的东西经过心灵化的产物。意象形态有动与静、灵与木、大与小、平与奇、新与旧等等之分,意象形态的差异及组合方式的巧拙,决定着诗歌不同的意境、风格。袁枚性灵诗的意象特征尽管比较多样,但其中最突出的特点是灵动、新奇、纤巧。
  袁枚性灵诗意象灵动的特征主要体现于景物诗。意象的灵动,是袁枚“笔性灵”的表现,或者说是袁枚的创作灵性、营构才能的表现。所谓“灵动”的含义有二:一是灵,孙云凤评袁枚所谓“老去江淹笔更灵”,指意象有灵性、有人情味,是人的性灵对象化的结果。它表现为意象的主观化、拟人化。二是动,是指意象之活泼。袁枚所谓“要教百句活,不许一字死”,动与活则呈动态。灵与动既有区别,又有联系,意象的灵与动可以独立出现,亦常同时并存。在袁枚的眼里,自然万物往往是有灵性、有感情之物,可与诗人心灵沟通,甚至物与物之间亦可有感情上的交流。这是袁枚重视感情的“性灵说”诗学思想的一种体现。
  在袁枚笔下,原本无生命的“木然之物”可以赋之以生命,赋之以灵性、情感,变得有人情味,与人关系异常密切。这类诗例颇多。例如:
  华清宫外水如汤,洗过行人流出墙。一样温存款寒士,不知世上有炎凉。
  此诗赋予温泉以款待寒士的“温存”之情,以及不懂世态“炎凉”的仁爱之心,温泉水俨然是有性灵的仁者。它不仅显得亲切仁慈,亦反衬了“世上有炎凉”的可悲现实。其次看意象之动。袁枚“性灵说”于诗重视意象的生动活泼,袁枚所谓“蛟龙生气尽,不若鼠横行”,故喜欢描写动态意象;而意象之灵亦有助于意象之动的表现。意象之动有“化美为媚”之功。
  袁枚性灵诗意象的第二个特点是新奇。这是“性灵说”诗论主张“超隽能新”,反对“描诗者像生花之类,所谓优孟衣冠”的观点在意象营造上的体现。所谓新奇,其义亦有二:意象之新主要不在于单个意象自身的新奇、前无古人,而在于意象组合之巧妙,通过组合使意象显出独创性,有新鲜感;奇则偏于单个意象之新颖、奇特、精警,前人罕见,常具有浪漫色彩。当然从本质上讲,奇与新是一致的。
  陆机说:“虽杼轴于予怀,怵他人之我先。”陈旧俗套的意象令人厌倦,激不起人欣赏的兴趣;而新鲜的意象予人陌生感,亦更易产生美感。袁枚诗歌独具面目的因素之一即是意象的新颖。这类诗作甚多,兹信手拈来两则:
  帆如云气吹将灭,灯近银河色不红。
  沙起马从云里过,山深天入井中看。人穿三窟悬崖险,地裂千寻大壑宽。
  前诗将“帆”、“灯”分别与“云气”、“银河”意象相对照,从而使帆与灯“异化”而别具意趣。其意象之新,表现为营造组合手段上独具匠心,而化陈为新。后诗之骏马过沙尘之云,青天落深山之井,人穿三窟,地裂千寻,皆人所未道,而一经组合,更显出“阌乡西去走车难”的独特发现与感受,不落窠臼。
  意象之奇多表现为单个意象的新奇鲜见,意象本身即直接给人以新奇的美感;当然经过巧妙的组合,更增加诗的奇情奇趣。如《同金十一沛恩游栖霞寺望桂林诸山》,其实不仅意象灵动,而且“新奇眩目”。其形容桂林诸山的比喻意象,如“盘古”之“手足骨节”,女娲氏之“七十二变”,“蚩尤”之“喷妖雾”,“尸罗”之“袒右肩”,“猛士”之“植竿发”,“鬼母”之“戏青莲”等等,皆取之于仙佛传说、典籍,前人诗中罕见,故其本身就具有浓郁的奇趣,令人耳目一新,产生特殊的美感。
  袁枚性灵诗意象第三个特征是纤巧。这与其性灵诗选材琐细的特点相辅相成。所谓纤巧是指意象的细微、小巧。善于营造纤巧的意象,反映了诗人观察景物之细致,审美之敏感,具有发现并表现空间意象之细微处与时间意象之瞬间性的能力。意象纤巧之作多显示柔婉的风格。兹举两例以见一斑:
  月下扫花影,扫勤花不动。停帚待微风,忽然花影动。
  荷珠不甚惜,风来一齐倾。露零萤光湿,响蛩语停。
  前诗以视觉意象而言,“花影”、“帚”等皆甚细小;而在微风甫至时“忽然花影动”,则捕捉住短暂的时间意象,具有灵动的特征。后诗写“荷珠”、“露”、“萤光”等亦皆纤细,而风来露倾,响虫息则观察精细,意象活脱短暂。
  上述袁枚性灵诗意象的三个特征并非相互孤立,一首性灵诗的意象可同时具备两个甚至三个特征,亦是常见的。
  三 情调的风趣、诙谐
  袁枚性灵诗在审美情调上显示出风趣或诙谐的特征。风趣、诙谐的情调,从文化背景来看,与当时市民俗文学颇为发展、市民趋俗的审美情趣流行相关。从美学渊源来说,是直接源于袁枚所推崇的杨万里之“风趣专写性灵”之说,故袁枚“性灵说”一再标举“风趣”或曰“生趣”。而从个性气质来说,袁枚乃性格诙谐、乐观、旷达之人。这种气质个性不能不于独抒性灵的作品中表现出来。从生活状态来说,袁枚因归隐与家居,比较闲适,而闲适容易产生无聊、枯燥之感,需要风趣、诙谐之味来调剂,以增添生活的乐趣或情趣。
  称袁枚性灵诗之情调曰风趣与诙谐,二者虽都具有“喜剧”意味,产生于“内容与形式相矛盾”之中,却不尽相同。相比而言,“风趣”喜剧意味的表现比较含蓄,耐人品味,近于幽默;“诙谐”则比较显露,可直接感受,近于滑稽。但风趣与诙谐本质是一样的,都是诗人对人生的乐观态度或暂时的轻松心境的反映。
  所谓“风趣”或曰“生趣”,即重在幽默的情趣。这种情趣往往产生于诗人与他人的亲密关系,有时亦会自我调侃。读者可从中体会到出乎意料的审美情趣,发出会心的微笑。如:
  爱好由来落笔难,一诗千改始心安。阿婆还是初笄女,头未梳成不许看。
  此诗乃是一首论诗诗。论诗诗一般皆写得古板正经,此诗却极具风趣,可见袁枚之个性。诗人因年迈自比作“阿婆”,又进而因诗作尚不成熟而自喻“初笄女”,以诗未改定不出示,比作“头未梳成不许看”,皆妙语解颐,而反映的却是一种严肃认真的创作态度。
  袁枚更多的是诙谐滑稽之作。只要翻阅一下《小仓山房诗集》目录,常见“戏笔”、“戏题”等字样的标题就可知。诙谐滑稽表现了诗人诙谐的个性,亦是诗人真性情的自然流露,而诙谐中常寓讽刺、讽谕之旨,富于思想意义。与风趣相比,诙谐更为趋俗。先看一首具有一定思想意义的诙谐滑稽之作:
  朝来揽镜不觉恼,袁丝袁丝汝竟老。面色斑斓似冻梨,鬓毛飘飒如蓬葆。记否当年试殿中,王侯簇簇看终童。金莲归娶西湖月,玉节临民沧海东。尔时只道长年少,老隔鸿沟永不到。谁知清昼六时长,渐渐晨光变夕阳。朱颜绿鬓去无迹,老似奇兵遽相逼。我未分明镜已知,强夸矍铄终何益!掷镜哑然笑向天,大书缘字焚霞笺。不求药,不求仙,只求还我当初美少年。
  袁枚抒发的是叹逝情思与对青春年华的怀念,但毫不悲观,而是出以诙谐笔调。如对自己年老容貌的大胆“丑化”、自嘲就颇滑稽可笑;“老似奇兵遽相逼”的奇喻,亦甚风趣,表现了豪放、乐观的个性。但也有一些诙谐诗过于俗,此与写琐屑无聊之事有关,既缺乏思想意义与审美价值,亦少情趣。如前面所提及的《齿痛》一诗,虽写得极其诙谐、滑稽,但纯属游戏笔墨。
  四 白描手法与口语化
  袁枚性灵诗文字表现的特点是白描与口语化。诗歌是语言的最高艺术。袁枚性灵诗语言的这一特点实际是上述三个特征的基础。因为题材、意象、情调归根结蒂要靠语言来表现。袁枚性灵诗这一艺术特征的形成主要有如下原因:一是“性灵说”反对汉学考据,于诗反对堆砌典故,故倡导白描与口语化。如袁枚赞查慎行“一味白描神活现”,这是崇尚白描。袁枚推崇“天籁最妙,《国风》皆劳人、思妇、静女、狡童矢口而成者也”,又说“口头语,说得出便是天籁”,这是崇尚文字口语化。白描与口语化有联系,但涵义并不相同。
  先看白描。“白描”原是指一种国画技法,即以墨线勾勒轮廓,用水彩渲染,多不着色。北宋画家李伯时最擅此法。文学创作借用“白描”一语,其涵义鲁迅《作文秘诀》尝予阐释:“‘白描’却并没有秘诀。如果要说有,也不过是和障眼法反一调: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而已。”主要是指一种真实、自然、简洁、朴素的文字风格。而袁枚“性灵说”之重“白描”,还有另一层重要意义,即反对诗中堆砌典故,因为“填书塞典,满纸死气”,与其主张意象灵活相悖。白描可雅可俗,若“白描”而口语化则近俗,若非口语化则近雅。这是白描与口语化并不等同的原因之一。袁枚主张胸中学问“每到吟诗尽弃捐”,所以他尽管学问渊博,亦不乏用典之作(很少用僻典),但主导倾向是白描。关于袁枚诗之白描前引诗中已不难看出其特征。兹再举一例:
  手制羹汤强我餐,略听风响怪衣单。分明儿鬓白如许,阿母还当襁褓看。
  写母亲对自己的深切母爱,不因自己年迈而稍减,感人至深,语言朴素,又无故实,纯然白描。
  再看口语化。所谓口语化,是指语言浅俗易懂,家常语、俗语皆可入诗。这一特点显然继承了白居易诗老妪能解的语言风格。白描诗虽因不用典故而易解,但不一定通俗化;而口语化则可与语言通俗化划等号。另外口语化亦可用典,这是其与白描又一不同之处。此类诗作俯拾皆是,仅举两首:
  谁画白头翁,一笑不如鸟。生来自白头,无人嫌汝老。
  烟霞石屋两平章,渡水穿花趁夕阳。万片绿云春一点,布裙红出采茶娘。
  前诗是题画诗,纯用白描,亦是地道的口语,可称“言文合一”的典型。后诗第三句可能用典,即化用王安石《石楠》诗“万绿丛中一点红”句意,但语言亦平浅。口语化是袁枚性灵诗语言的主体特征,并不排斥袁枚诗语言风格的多样化。
  综观上述,袁枚性灵诗在艺术表现上确有独特之处,故不仅在当时有很大号召力以至形成性灵诗派,而且对近代诗人亦有影响。袁枚诗通俗易懂,近唐人白居易,但袁枚说:“人多称余诗学白傅,自惭平时于公集殊未宣究。今从岭南归,在香亭处借《长庆集》,舟中读之,始知阳货无心,貌类孔子。”此说见于乾隆三十七年(1772)六十二岁时所作《读白太傅集三首》小序。即使如此,白居易名篇他早年是读过的,潜移默化亦是有的,只是他并非刻意模仿唐人。他的诗受宋人杨万里影响亦是事实。他向来钦佩杨“天才清绝”,并为汪大绅称其“诗似杨诚斋”而惊喜。但总的看,袁枚诗很少模仿古人,孙原湘所谓“诗无唐宋主新声”。其诗代表了清诗独具的面貌。袁枚诗于清诗史上的意义主要在于此。
  但袁枚诗亦颇遭人非议。近代林昌彝称他:“召试鸿博以后,猖狂恣肆,诗格日卑。”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甚至云:“乾隆盛时,所谓袁(枚)、蒋(士铨)、赵(执信)三大家者,臭腐殆不可向迩。”这种观点片面偏激不足为训。不过毋庸讳言,袁枚诗亦确有缺陷,如洪亮吉所喻:“袁大令枚诗,如通天神狐,醉即露尾。”意谓其诗时有油滑纤佻的习气;而游戏笔墨或格调低卑之作亦难免。像描摹“齿痛”、“染须”这类无聊生活琐事的东西,亦是不值一哂的。在艺术上,他有少量诗亦喜欢卖弄学问,采用生僻典故,使人难以索解,失去白描本色;有些诗则意象重复,不合其创新之论旨。这表明袁枚创作与理论之间尚有一定距离。要之,袁枚诗歌创作在乾隆诗坛是独树一帜、颇有成绩的,但亦不可估计过高。其影响不及其“性灵说”诗论深广。
  王英志,明清文学研究专家。
  以上“代序”选自《江苏社会科学》2001年第4期。略有删节
 
 
  二词(本章免费)
  满江红
  满江红:词牌名。袁枚身为一代学者,文多体广,独于词一类缘浅。因其性不喜受格律相束,一生极少填词,仅一首传世。
  我负卿卿,撑船去,晓风残雪。曾记得庵门初启,婵娟方出,玉手自翻红翠袖,粉香听摸风前额。问娥何事不娇羞?情难说。既已别,还相忆,重旧访,香无迹。说庐江小吏公然折得,珠落掌中偏不取,花看人采方知惜。笑平生双眼太孤高,嗟何益!
  我负卿卿,撑船去,晓风残雪——这三句是说:我辜负了你,在早间的寒风中、残留的雪中,你坐船离去。
  曾记得庵门初启,婵娟方出,玉手自翻红翠袖,粉香听摸风前额——这四句是说:可还记得?寺庵的门悄悄开启,你如同仙子,款步走出,指尖如玉,翻捻轻扬的红袖。香粉扑鼻,不由轻抚你被风吹拂的脸颊。
  问姮娥何事不娇羞?情难说——这两句是说:我试探地问美丽的女子什么使得你不再娇柔羞涩?(你说)感情的事很难一语道破。姮娥:嫦娥,这里借指对方。
  既已别,还相忆,重旧访,香无迹——这四句是说:既然已分离,却还彼此相互牵挂思念;再次回到(相逢的)旧地,已然没有你的踪迹。
  说庐江小吏公然折得,珠落掌中偏不取,花看人采方知惜——这三句是说:听说庐江一名小官吏居然得到了你,(我后悔)珍珠落到手掌里偏偏不撷取,别人采走了鲜花才知道珍惜。
  笑平生双眼太孤高,嗟何益——这两句是说:我笑话自己这一辈子眼光太孤傲清高,唉,到头来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啊?
  词的上片回忆女子的美妙风姿,充满爱怜之情;下片抒发女子为他人所得,而涌起的自悔自责之意。“珠落掌中偏不取,花看人采方知惜”。世间多有此类事情发生。正当你踌躇不决之时,蓦然回首,已然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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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文(本章免费)
  祭妹文
  祭文通常有固定的格式,其内容和形式都容易公式化,为后人传诵的不多。但袁枚的《祭妹文》却不拘格式,写得情真意切,生动感人,为后人传诵。这篇文章是我国文学史上哀祭散文的珍品,表现了兄妹之间深挚的情感。作者对亡妹的哀痛之情不单单是因为对妹妹的挚爱,还饱含着对她的同情和怜悯,对邪恶不公的愤懑,对“一念之贞”的痛恨,对自己未尽职责的无限悔恨。这就使得文章包孕了丰富的思想内含,增强了震撼读者心灵的力量。
  乾隆丁亥冬〔1〕,葬三妹素文于上元之羊山〔2〕,而奠以文曰:
  呜呼!汝生于浙而葬于斯〔3〕,离吾乡七百里矣,当时虽梦幻想〔4〕,宁知此为归骨所耶〔5〕?汝以一念之贞,遇人仳离〔6〕,致孤危托落〔7〕。虽命之所存,天实为之;然而累汝至此者,未尝非予之过也。予幼从先生授经,汝差肩而坐〔8〕,爱听古人节义事;一旦长成,遽躬蹈之。呜呼!使汝不识诗书〔9〕,或未必艰贞若是。
  余捉蟋蟀,汝奋臂出其间;岁寒虫僵,同临其穴〔10〕。今予殓汝葬汝,而当日之情形憬然赴目〔11〕。予九岁,憩书斋,汝梳双髻,披单缣来,温《缁衣》一章〔12〕。适先生户入,闻两童子音琅琅然,不觉莞尔,连呼则则〔13〕。此七月望日事也,汝在九原〔14〕,当分明记之。予弱冠粤行〔15〕,汝掎裳悲恸〔16〕。逾三年,予披宫锦还家〔17〕,汝从东厢扶案出,一家瞠视而笑〔18〕,不记语从何起,大概说长安登科,函使报信迟早云尔〔19〕。凡此琐琐〔20〕,虽为陈迹,然我一日未死,则一日不能忘。旧事填膺,思之凄梗〔21〕,如影历历,逼取便逝。悔当时不将情状,罗缕纪存〔22〕。然而汝已不在人间,则虽年光倒流,儿时可再,而亦无与为证印者矣。
  汝之义绝高氏而归也,堂上阿奶仗汝扶持〔23〕,家中文墨汝办治。尝谓女流中最少明经义谙雅故者〔24〕,汝嫂非不婉〔25〕,而于此微缺然〔26〕。故自汝归后,虽为汝悲,实为予喜。予又长汝四岁,或人间长者先亡,可将身后托汝,而不谓汝之先予以去也!
  前年予病,汝终宵刺探,减一分则喜,增一分则忧。后虽小差〔27〕,犹尚,无所娱遣。汝来床前,为说稗官野史可喜可愕之事,聊资一欢。呜呼!今而后吾将再病,教从何处呼汝耶!汝之疾也,予信医言无害,远吊扬州。汝又虑戚吾心,阻人走报。及至绵已极〔28〕,阿奶问望兄归否,强应曰“诺”。已予先一日梦汝来诀〔29〕,心知不祥,飞舟渡江。果予以未时还家,而汝以辰时气绝。四支犹温,一目未瞑,盖犹忍死待予也。呜呼痛哉!早知诀汝,则予岂肯远游,即游亦尚有几许心中言要汝知闻,共汝筹画也。而今已矣!除吾死外,当无见期。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见汝,而死后之有知无知,与得见不得见,又卒难明也。然则抱此无涯之憾,天乎,人乎,而竟已乎!
  汝之诗,吾已付梓〔30〕;汝之女,吾已代嫁;汝之生平,吾已作传;惟汝之窀穸尚未谋耳〔31〕。先茔在杭,江广河深〔32〕,势难归葬,故请母命而宁汝于斯,便祭扫也。其旁葬汝女阿印〔33〕。其下两冢,一为阿爷侍者朱氏〔34〕,一为阿兄侍者陶氏。羊山旷渺〔35〕,南望原隰〔36〕,西望栖霞〔37〕,风雨晨昏,羁魂有伴〔38〕,当不孤寂。所怜者,吾自戊寅年读汝哭侄诗后〔39〕,至今无男,两女牙牙,生汝死后,才周耳。予虽亲在未敢言老〔40〕,而齿危发秃,暗里自知,知在人间尚复几日!阿品远官河南〔41〕,亦无子女,九族无可继者。汝死我葬,我死谁埋?汝倘有灵,可能告我?
  呜呼!身前既不可想,身后又不可知,哭汝既不闻汝言,奠汝又不见汝食。纸灰飞扬,朔风野大,阿兄归矣,犹屡屡回头望汝也。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1〕乾隆丁亥冬:乾隆三十二年(1767)冬天。
  〔2〕三妹素文:名机,字素文。与高氏子指腹为婚。后来高氏子恶劣无赖,高家人请求解除婚约,但素文受封建礼教的影响,不肯解约。她婚后受尽虐待,不得已,与高家断绝关系,回居娘家。死时四十岁。乾隆三十二年丁亥(1767),袁枚为她营葬。 上元之羊山:在今江苏南京,当时属江苏上元。下文“斯”即指羊山。
  〔3〕浙:指杭州。
  〔4〕当时:指袁机初生的时候。 梦:怪异的梦。
  〔5〕宁知:岂知,哪知。
  〔6〕仳(pǐ)离:离弃,这里是不合之意。
  〔7〕托落:孤独不遇。
  〔8〕差肩:比肩,并肩。
  〔9〕使:假使。
  〔10〕同临(lìn)其穴:同到它的穴边凭吊。临,哭吊死者。
  〔11〕憬然赴目:清楚地呈现在眼前。憬然,醒悟。
  〔12〕《缁衣》:《诗经·郑风》里的一篇。
  〔13〕则则:赞叹的声音。
  〔14〕九原:墓地,这里指地下。
  〔15〕弱冠(ɡuàn)粤行:刚成年时前往广西。袁枚曾于乾隆元年(1736)到广西去看叔父袁鸿。弱冠,男子成年。粤,广西包括在古代“百粤”范围之内。
  〔16〕掎(jǐ):牵引。
  〔17〕披宫锦:指中进士。唐朝进士及第,披宫袍,后人就称中进士为“披宫锦”。下文“长安登科”即指这件事。
  〔18〕瞠视:直视。
  〔19〕云尔:用在话语之后,表示如此而已。
  〔20〕琐琐:细小的(事)。
  〔21〕凄梗:悲咽,哭不出来。梗,阻塞。
  〔22〕罗缕:详细。
  〔23〕阿奶:指袁枚的母亲。下文“汝嫂”,指袁枚妻,“阿爷”,指袁枚父,“阿兄”,指袁枚自己。这些称呼都是向袁机说话的口气。
  〔24〕雅故:过去的文章典故。
  〔25〕婉:柔顺和静。
  〔26〕微缺然:稍有点欠缺。
  〔27〕小差(chài):(病)稍减。
  〔28〕绵惙(chuò)已极:病势危急。
  〔29〕已:既。
  〔30〕付梓:指书稿付印。梓,梓木,书的雕版。
  〔31〕窀穸(zhūnxī):墓穴。
  〔32〕江广河深:由南京到杭州,乘船要先经长江,后经运河,所以这样说。
  〔33〕阿印:袁机有两个女儿,阿印是其一,早死。
  〔34〕侍者:妾。
  〔35〕旷渺:广远。
  〔36〕原隰(xí):平原和低下的地方。
  〔37〕栖霞:山名,在江苏南京东北。
  〔38〕羁魂:旅魂。羁,寄居在外。
  〔39〕戊寅年:乾隆二十三年(1758)。
  〔40〕亲在未敢言老:父母在,自己不称老,这是古礼。
  〔41〕阿品:袁枚弟弟袁树的小名。
  《祭妹文》构思精巧,别巨匠心,按照时间的先后顺序,从素文墓地入笔到病根祸源的交代,从野外同捉蟋蟀到书斋共读《诗经》,从胞妹送哥眼泪流到把盏喜迎兄长归,从离家出嫁到中道归返,从侍奉母亲以示其德到关爱长兄以显其情,从素文之死到后事料理,情节层层推进,感情波起浪涌,叙事历历可见,抒情句句见心,文情并茂,浑然一体。
  峡江寺飞泉亭记
  峡江寺在今广东清远峡山上,又名飞来寺。峡江寺的飞泉亭因便于观赏瀑布而使袁枚“意难决舍”,并给予高度评价。这是一篇将诗、画、音乐完美结合的散文。文章描绘了峡山寺附近山水的胜景,并刻画了抒情主人公飘逸的形象,高僧“只在此山中”的仙风,书童和寺僧的对弈之趣。风光人物交替行文,相映成趣,各有其形象,各有其意境。
  余年来观瀑屡矣,至峡江寺而意难决舍,则飞泉一亭为之也。
  凡人之情,其目悦,其体不适,势不能久留。天台之瀑,离寺百步;雁宕瀑旁无寺〔1〕;他若匡庐〔2〕,若罗浮〔3〕,若青田之石门〔4〕,瀑未尝不奇,而游者皆暴日中〔5〕,踞危崖〔6〕,不得从容以观〔7〕,如倾盖交〔8〕,虽欢易别。
  惟粤东峡山,高不过里许〔9〕,而蹬级纡曲,古松张覆〔10〕,骄阳不炙〔11〕。过石桥,有三奇树,鼎足立,忽至半空凝结为一。凡树皆根合而枝分,此独根分而枝合,奇已〔12〕!登山大半,飞瀑雷震,从空而下。瀑旁有室,即飞泉亭也。纵横丈馀〔13〕,八窗明净。闭窗瀑闻,开窗瀑至。人可坐,可卧,可箕踞,可偃仰〔14〕,可放笔砚,可瀹茗置饮〔15〕。以人之逸,待水之劳,取九天银河置几席间作玩〔16〕。当时建此亭者其仙乎〔17〕!
  僧澄波善弈,余命霞裳与其对枰〔18〕,于是水声、棋声、松声、鸟声,参错并奏〔19〕。顷之,又有曳杖声从云中来者,则老僧怀远,抱诗集尺许,来索余序。于是吟咏之声,又复大作。天籁人籁,合同而化。不图观瀑之娱,一至于斯!亭之功大矣。
  坐久日落,不得已下山。宿带玉堂,正对南山。云树蓊郁,中隔长江,风帆往来,妙无一人肯泊岸来此寺。僧告余曰:“峡江寺俗名飞来寺。”余笑曰:“寺何能飞!惟他日余之魂梦,或飞来耳。”僧曰:“无征不信。公爱之,何不记之?”余曰:“诺。”已遂述数行,一以自存,一以与僧。
  〔1〕雁宕:即雁荡山,在浙江省乐清市东北。
  〔2〕匡庐:即庐山,在江西省九江市南。
  〔3〕罗浮:罗浮山,在广东省博罗县西北。
  〔4〕青田之石门:浙江省青田县的石门山。
  〔5〕暴(pù):通“曝”,晒。
  〔6〕踞:蹲坐。
  〔7〕从容以观:悠闲地观看。
  〔8〕倾盖交:路上认识的朋友。倾盖,两辆车错车时车盖倾斜挨在一起。
  〔9〕里许:一里多。
  〔10〕张覆:张开树盖遮蔽。
  〔11〕炙(zhì):烤,晒。
  〔12〕奇已:奇怪了。已,语气助词,表示确定无疑的语气。
  〔13〕纵横:指长宽。
  〔14〕偃(yǎn)仰:仰面朝天躺着。
  〔15〕瀹(yuè)茗:煮茶。瀹,煮。
  〔16〕九天银河:指瀑布。李白《望庐山瀑布》诗有“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诗句。
  〔17〕其仙乎:大概是个仙人吧。
  〔18〕霞裳:刘霞裳,袁枚的学生。对枰(pínɡ):对弈。枰,棋盘。
  〔19〕参(cēn)错:参差交错。并奏:一起响。
  文章自然、清淡,写景抒情均不刻意为之。表面上看似不着力,而读来韵味隽永醇厚。文章采用由远到近,由外到内,由景到人,由景入情的写法,中间过渡毫无痕迹,浑然天成。作者描绘山寺景色,并不一味地从寂静无声上用力,反而着意写了大自然的一切声响,这声响非但没冲淡整个环境的平静,反而增添了僻静之感。
  黄生借书说
  这篇“说”就青年黄允修向作者借书一事发表议论,提出“书非借不能读”的观点,勉励青年应该化弊为利,努力为自己创造学习条件,发奋求学。
  黄生允修借书〔1〕。随园主人授以书而告之曰〔2〕:“书非借不能读也。子不闻藏书者乎〔3〕?七略四库,天子之书〔4〕,然天子读书者有几?汗牛塞屋,富贵家之书〔5〕,然富贵人读书者有几?其他祖父积、子孙弃者无论焉〔6〕。非独书为然〔7〕,天下物皆然。非夫人之物而强假焉〔8〕,必虑人逼取,而惴惴焉摩玩之不已〔9〕,曰:‘今日存,明日去,吾不得而见之矣。’若业为吾所有〔10〕,必高束焉〔11〕,庋藏焉〔12〕,曰‘姑俟异日观’云尔〔13〕。
  “余幼好书,家贫难致〔14〕。有张氏藏书甚富。往借,不与〔15〕,归而形诸梦〔16〕。其切如是〔17〕。故有所览辄省记〔18〕。通籍后〔19〕,俸去书来〔20〕,落落大满〔21〕,素灰丝时蒙卷轴〔22〕。然后叹借者之用心专,而少时之岁月为可惜也〔23〕。”今黄生贫类予〔24〕,其借书亦类予;惟予之公书与张氏之吝书若不相类〔25〕。然则予固不幸而遇张乎,生固幸而遇予乎?知幸与不幸,则其读书也必专,而其归书也必速〔26〕。为一说,使与书俱〔27〕。
  〔1〕生:古时对读书人的通称。
  〔2〕授:交给,交付。
  〔3〕子:对人的尊称,相当于现代汉语的“您”。
  〔4〕七略四库,天子之书:七略四库是天子的书。西汉末学者刘向整理校订内府藏书。刘向的儿子刘歆(xīn)继续做这个工作,写成《七略》。唐朝,京师长安和东都洛阳的藏书,有经、史、子、集四库。这里七略四库都指内府藏书。
  〔5〕汗牛塞屋,富贵家之书:那汗牛塞屋的是富贵人家的藏书。这里说富贵人家藏书很多,搬运起来就累得牛马流汗,放置在家里就塞满屋子。汗,动词,使……流汗。
  〔6〕祖父:祖父和父亲。“祖父”相对“子孙”说。弃者:丢弃的情况。无论:不须说,不用说,不必说。
  〔7〕然:这样。
  〔8〕夫(fú)人:那人。指向别人借书的人。强(qiǎnɡ):勉强。
  〔9〕惴惴(zhuì):忧惧的样子。摩玩:摩挲(suō)玩弄,抚弄。
  〔10〕业:业已、已经。
  〔11〕高束:捆扎起来放在高处。束,捆,扎。
  〔12〕庋(ɡuǐ):搁起来。
  〔13〕姑:姑且,且。俟(sì):等待。异日:日后,将来。尔:而已。
  〔14〕难致:难以得到。
  〔15〕与:给。
  〔16〕形诸梦:形之于梦。在梦中现出那种情形。形,动词,现出。诸,等于“之于”。
  〔17〕切:迫切。如是:这样。
  〔18〕故有所览辄省(xǐnɡ)记:(因为迫切地要读书,又得不到书,)所以看过的就记在心里。省,明白。
  〔19〕通籍:出仕,做官。做了官,名字就不属于“民籍”,取得了官的身份,所以说“通籍”。这是封建士大夫的常用语。籍,民籍。通,动词,表示从民籍到仕宦的提升。
  〔20〕俸:俸禄,官吏的薪水。
  〔21〕落落:堆积的样子。
  〔22〕素蟫(yín):白鱼,指书里的蠢虫。灰丝:指虫丝。卷(juàn)轴:书册。古代还没有线装书的时期,书的形式是横幅长卷,有轴以便卷起来。后世沿用“卷轴”称书册。
  〔23〕少时:年轻时。岁月:指时间。
  〔24〕类:似、像。
  〔25〕公:动词,同别人共用。吝:吝啬。
  〔26〕归:还。
  〔27〕为一说,使与书俱:作一篇说,把(它)同(出借的)书一起(交给黄生)。
  文章围绕中心,夹叙夹议,层次清楚地阐明事理。一开始就提出了“书非借不能读”的观点,出人意表,引人深思,随后围绕着这个中心,逐层展开阐述。文中还多处运用对比方法,从正反两方面去阐明事理。如以“非夫人之物”与“若业为吾所有”作对比;以“余幼好书,家贫难致”的勤学与“通籍后,俸去书来”的疏懒作对比;以“予之公书”与“张氏之吝书”作对比;以自身的“不幸”与黄生的有“幸”作对比,等等。这样鲜明地阐述观点,既加深了读者的理解,又增强了文章的说服力。
  随园记
  随园是袁枚辞官之后所居之处,他的许多诗文都写到随园。此文记述其购置与修葺该园的经过。
  金陵自北门桥西行二里〔1〕,得小仓山。山自清凉胚胎〔2〕,分两岭而下,尽桥而止。蜿蜓狭长,中有清池水田,俗号干河沿。河未干时,清凉山为南唐避暑所,盛可想也。凡称金陵之胜者,南曰雨花台,西南曰莫愁湖,北曰钟山,东曰冶城,东北曰孝陵,曰鸡鸣寺。登小仓山,诸景隆然上浮,凡江湖之大,云烟之变,非山之所有者,皆山之所有也。
  康熙时,织造隋公当山之北巅〔3〕,构堂皇〔4〕,缭垣牖〔5〕,树之千章〔6〕,桂千畦,都人游者,翕然盛一时〔7〕,号曰隋园,因其姓也。后三十年,余宰江宁,园倾且颓弛,其室为酒肆,舆台呶〔8〕,禽鸟厌之,不肯妪伏〔9〕。百卉芜谢,春风不能花。余恻然而悲,问其值,曰三百金,购以月俸,茨墙剪阖,易檐改涂。随其高,为置江楼;随其下,为置溪亭;随其夹涧,为之桥;随其湍流,为之舟;随其地之隆中而欹侧也,为缀峰岫;随其蓊郁而旷也,为设?〔10〕。或扶而起之,或挤而止之,皆随其丰杀繁瘠〔11〕,就势取景,而莫之夭阏者〔12〕,故仍名曰随园,同其音,易其义。落成叹曰:“使吾官于此,则月一至焉;使吾居于此,则日日至焉。二者不可得兼,舍官而取园者也。”遂乞病,率弟香亭、甥湄君,移书史居随园。
  闻之苏子曰〔13〕:“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然则余之仕与不仕,与居此园之久与不久,亦随之而已。夫两物之能相易者,其一物之足以胜之也。余竟以一官易此园,园之奇可以见矣。己巳三月记〔14〕。
  〔1〕金陵:即今南京市。
  〔2〕清凉:山名,在南京市西北。胚胎:指事物的开始或形成。此句意为小仓山由清凉山而来,为其分支。
  〔3〕织造:官名。隋公为雍正时江宁织造,名赫德。
  〔4〕堂皇:官府的大堂。
  〔5〕缭:营造。垣:墙。牖:门户。
  〔6〕(qiū):通“楸”,木名。《汉书·货殖传》:“山居千章之。”章:株。
  〔7〕翕(xì)然:聚合的样子。
  〔8〕嚾呶(huánnáo):喧闹。
  〔9〕妪伏:鸟孵卵。《淮南子·原道训》:“羽者伏妪,毛者孕肓。”
  〔10〕宧乱(yíyǎo):指房屋。
  〔11〕丰杀繁瘠:意为丰富或缺乏的。
  〔12〕夭阏(è):亦作“夭遏”,摧折,遏止。
  〔13〕苏子:指苏东坡。
  〔14〕己巳:乾隆十四年(1749)。
  袁枚号“随园老人”,居处叫“随园”,著作有《随园诗话》,他喜爱这个“随”字,一生追求“随”意。这篇《随园记》便夫子自道地表明了这“随”的内涵,体现了他的个性和人生态度。乾隆十四年(1749),三十四岁的袁枚借口有病辞去江宁县令之职。此前他先后在溧水、江浦、沭阳等地为官,颇具吏才,有政声。然而为官非易,须“为大官作奴”,“身往而心不随”,真是“官苦原同受戒僧”。于是步陶渊明后尘弃官归隐,于小仓山营造随园。在修葺花园时他处处强调一个“随”字,“……随其高,为置江楼;随其下,为置溪亭;随其夹涧,为之桥;随其湍流,为之舟……”短短一段文字便有八个“随”字,它是自由的代名词,也是袁枚人生哲学的表白。它决心“舍官而取园”,就是不再“自以形为心役”(陶潜语),不再“为大官作奴”,这不仅表明了他的人生态度,也是他“性情得其真,歌诗乃雍雍”的文学主张“性灵说”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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