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徘徊中坚定,在艰难中挣脱,试论陶渊明的三重孤独——《归去来兮辞》文本细读(4)
就是这一句,就是那棵孤独的松树,突然让我看见陶渊明的另一面,或是另外一个陶渊明。这里的“景”是指日光;翳翳:暗淡的样子;盘桓:徘徊,流连。意思是说,日光暗淡,太阳即将下山,我仍手抚孤松流连徘徊。你看辞官之时,他是如何的决绝;归家之途,又是如何的欢喜;自酌之时,亦常展露笑颜,但在这棵“孤松”之前,他却突然表现出犹豫徘徊的一面来。此时此刻,陶渊明在想些什么,内心又经历了怎样的起伏、波折,我们一一道来。无从解释,人之孤独感伤的情绪会在日暮黄昏之时,表现得最为浓重,特别是当他一人独处的时候。就我自己,每每薄暮渐起,读书写字的间隙,立于窗旁,遥望高楼上的灯光,或是街上来去的人群,总会想起秦观《满庭芳》中的那句诗来: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家园之中,孤松之旁,黄昏之时,举目遐观的陶渊明会想些什么——所谓“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陶渊明《杂诗》),由这当下的黄昏,由这将要过去的一天,他一定会想起匆匆流逝的时光,想起生命的短暂。此时的陶渊明虽然只有四十一岁,在文中却流露出生命行将终结的感叹,你看下文:“感吾生之行休”,“寓形寓内复几时”两句,哪里还有半点归家的欢乐,哪里像一个正当盛年之人写下的诗句。 联系《杂诗·其五》中的句子: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可以看出年少之时的陶渊明定是胸怀大志,想要做出一番事业,而此次归隐,决计不再做官之后,那些曾经的心愿与抱负怕是再也没有实现的可能,加上人到中年,又怎能不让人心生感慨呢。我想,站在孤松之前的陶渊明,内心一定尽是沧桑和疲惫。他一定想到了四处求官的经历,想到误落官场的一十三年。想到这些的同时,他也一定想到了自己“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归园田居·其一》)的性情,想到自己“性刚才拙,与物多忤”(《与子俨等疏》)的性格,想到自己与世俗与法调和的矛盾,以及从中感受到的孤独。正是在这样的孤独之中,在反复的徘徊之后,陶渊明突然下定决心,提笔写下了下面的句子: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比较“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一句,你会发现作者的情感达到了一个新的高潮。如果说,前面“归去来兮”的喟叹更多的指向外在,指向田园的荒芜,而这一句的感叹更多的指向自己,指向内心。回归田园,绝游息交,断绝外界的交游,停止官场之人的交往,这是诗人对外界的宣言,是他对自己的承诺,也是对过去或是另一个自我的告别。 所谓“世俗久相欺”(《饮酒·其十二》),所谓“举世少复真”(《饮酒·其二十》),既然这个世界和自己的性情相违背,为何还要驾上车子,准备行装,四处奔波,去苦苦寻求呢。这既是陶渊明对自己的审问,是对过往行为的一种自责,也包含一种无以言说的心痛。即便如此,诗人依然不肯轻易放过自己,他还要进一步追问:胡为乎遑遑欲何之?这里的“遑遑”既指惊慌匆促,又有心神不安之意,诗人仿佛在问:陶渊明呀,陶渊明,你这样匆匆忙忙,落魄失魂一般,到底为了什么,到底要去往何方。每每读到此处,总会想起《史记·孔子世家》中的那个故事:到达郑国之时,孔子与弟子们走散了,只好独自站在外城的东门。有郑国人对子贡说:东门有个人,前额像尧帝,脖子像皋陶,肩膀像子产,然而自腰以下比禹矮三寸,萎靡不振的样子像一条丧家狗。“累累若丧家之狗”,便是时人对孔子的评价。孔子如此,陶渊明如此,所有匆匆忙忙谋求外在功名富贵之人,莫不如此。一个人的自身拥有越多,那么,别人能够给予他的也就越少。正是这一自身充足的感觉使具有内在丰富价值的人不愿为了与他人的交往而作出必需的、显而易见的牺牲;他们更不可能会主动寻求这些交往而否定自我。平庸的人却恰恰相反,他们喜好与人交往,喜欢迁就别人。(叔本华《人生的智慧》,韦启昌译)这段文字放在今天,更具警醒的意义。当一个人更多的向外寻求,更多的违背自己而去追求所谓的繁华热闹,恰恰是他失去自我而倍感空虚的时候。值得庆幸的是,在这样反复的追问与审视之中,在驾车出游、遑遑寻求与从心所欲、遵从本性之间,陶渊明最终选择了后者。只是,这中间经历了漫长的一十三年,诗人的内心也经历了痛苦的挣扎取舍。接下来说“孤松”这个意象,它在《归去来兮辞》中极为重要。翻阅陶渊明诗文、集,发现作者笔下,它不止出现了一次:在《饮酒·其四》这首诗中,陶渊明把自己比作一只失群之鸟,在众鸟归林的“日暮”时分,它依然没有找到自己的栖身之处,依然夜夜徘徊,叫声悲凄。从“厉响思清远”一句来看,它是在向往一个理想的地方,一个真正的归依之所。“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经过艰难的飞翔之后,它终于遇见一株孤独的松树,当众木在疾风之中凋零,只有这棵松树依旧枝繁叶茂,屹立不衰。于是它从高空中收敛翅膀,径直向着这棵孤松归来,它愿意把整个的生命都托身于此,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都不违背、离开。 可以说这棵孤松就是陶渊明安身立命的所在,是他精神上的寄托和归依,这与孤独相伴的选择也是他主动的结果。在《饮酒·其八》中,陶渊明同样写到了这样一颗孤松:东园的青松,时常为众草掩没。唯有严霜来临,草木纷纷凋零之时,青松挺拔的英姿,常青的秀色,方才卓然现于世间。倘若青松蔚然成林,它的与众不同也难以为人察觉,只有当一颗独树卓然独立于天地之间,人们方才为之诧异。极为明显,这棵孤独的青松,正是陶渊明卓然不群、不同流俗的人格写照,也是他辞官归隐的精神支撑。写至此处,我们便会明白在日暮黄昏之时,诗人手抚孤松而流连徘徊的缘由了。接下来便出现了另外一个问题,也就是陶渊明的第三重孤独,因为坚守自己的本性而产生的孤独。即使再伟大的强者,也有孤独脆弱的一面;再坚定的选择,也有某一时刻的犹疑与徘徊。手抚孤松的陶渊明,正在经历这样的时刻,他在旁观,在审视自己的选择。作为一个成年人,一个现实中的人,如果他的选择不曾经过理性与情感的斗争,不曾经过苦痛与孤独的淬炼,有时反倒值得怀疑。一切伟大的人格,一切勇敢的爱,在其定格成型之先,在不曾为你看见之前,一定会有过千百次的否定、犹疑与挣扎。正如木心先生在《文学回忆录》中所说: 一个爱我的人,如果爱得讲话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我就知道他爱我。在犹豫徘徊中,陶渊明终于坚定了下来,他挣脱了官场的束缚,也挣脱了内心的矛盾,他舒展开来,置身于自己的孤独之中,也在孤独中感受自然和人生的美好。孤独,是人生的常态。时光匆促,盛年不再,会让人感到孤独;身心相违,理想无法实现,也会让人感到孤独。孤独虽然常在,但排遣孤独的方式却绝然不同。你看归家之后的陶渊明,“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怀良辰以孤往”,在田园自然之中,他看见欣欣向荣之木,看见涓涓涌流之泉,在万物繁荣滋长的季节里,他登上高岗放声长啸,对着清澈的溪水吟咏赋诗,他把最美好的时光,最美好的景物全都留给了自己。从四十一岁辞官归家,到六十二岁去世,在这二十年的岁月中陶渊明坚守本性,回归自己,所谓“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他就这样在坚守与孤独之中,达成了与自己的和解,与孤独的交融,达到了顺应自然乐天安命的境界。一个人精神的涅槃,他对孤独的接纳、和解与超越,绝非一蹴而就便可完成。就陶渊明而言,他既经历了十三年间五仕五隐的反复,也经历了不止一次的犹豫与徘徊,最后才有了今是昨非的醒转与了悟,才抵达了“豪华落尽见真淳”的平淡自然之境界。这篇《归去来兮辞》既是陶渊明辞官的宣言,也是他在四十一岁时完成的一次精神之旅。 陶渊明的伟大不在于做出归园田居的选择,而是在做出这个选择背后所蕴含的挣扎,让我们看到一个灵魂是怎样千锤百炼地打造自己。陶渊明没有因为挣扎太痛苦,而选择随波逐流;也没有因为选了一条隐居的道路,而自命清高,对世人冷嘲热讽。相反地,我们总是看到陶明有血有肉的苦苦思辨,一会儿无比的平静淡泊,可一会儿又开始自我质疑;有时候他非常豁达地超越了生死,可有时候又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但,就是这样才能锻炼出真正的大智慧。斯波六部《中国文学中的孤独感》;欧丽娟《欧丽娟品读古诗词》;叶嘉莹《叶嘉莹说汉魏六朝诗》;张炜《陶渊明的遗产》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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