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不等于好了”

从出生起，我们便开始经历无数次外感。而所有这些外感的处理，大概决定了体质的三到五成。随着年龄增长，这个比重会持续加大，直到有一天，生命可能消亡于最后一次外感。

三到五成，也只是大多数人的大概占比，我有见过几近十成的，因为年幼年少时的某次外感处理不当，而造成终身折磨人的疾患。

在着手呈现湿温相关笔记之前，想着最好再来一个湿温病例。很巧，上周来了一个典型的。

上周二的晚上，一朋友给我消息，说是本来不想打扰我，但捣腾了好几天，她小儿子的感冒不但不见好转，还更严重了，所以只能来找我。

具体情况是，在五天前她发现孩子低烧，同时嗓子疼，想着肯定是风热感冒，就给孩子连喝了几天“复方金银花颗粒”（银花、连翘、黄芩），外加“川贝枇杷膏”。

嗓子刚开始不疼了，但咳嗽流涕（白涕）愈发严重。每天一早体温基本接近正常，但一到晚上就升高，几日来愈来愈高。到了上周二晚上，体温为38度，咳得“有点儿狠”，嗓子又疼了。

舌苔照发过来一看，舌苔白厚腻，稍稍有泛黄感，舌体一如既往的胖大。

去年夏天她为这小儿子来找过我，说是孩子脸上总发痘痘，口腔溃疡也反复发作，稍一运动就比别人出更多汗，仿佛水里打捞上来的，情绪也容易不好等等。我当时看了下舌苔照，胖大边有齿痕，舌苔明显。因孩子反感喝药，也就作罢。但我仍然好奇，是什么导致了这孩子一身深重的湿气，仅仅只是因为基因么，尽管他母亲确实也属脾虚湿滞。

上周二的交流，算是终于为我解答了这个问题。我朋友说，每次孩子感冒发烧，要不去医院吃抗生素和挂水，要不就瞎喝家里的中成药，主要是寒凉的以及针对燥咳的药，因为孩子每次感冒大多都伴有咳嗽或嗓疼，她都当作是“热性感冒”。

临了她还补充了句：感冒每次都这样处理好了呀，只是这次没想到这么难缠。

我回了句“好了不等于好了”，不知她能听明白么。

感冒是非常难的，即便专业的医生，也未必都能搞定，何况毫无中医学养。首先寒热就难辨，其次即便是风热，用药也须根据具体情况有所侧重，不能凡是风热就专用寒凉。

其实这则医案的最初，是不是湿温，已不得而知了。只是根据孩子素来的体质，最初即以湿温为主的可能性比较大。但经过几天的误治，当我接手时，已确属典型的湿温了。

我让她就近药房购买“小柴胡颗粒”和“三拗片”，前者送服后者，两者服用量为说明书的1.5倍。

病为湿温，用的是看起来属伤寒范畴的小柴胡和三拗。考量是什么呢?

虽说湿温弥漫三焦，但以这孩子当前的主要症状来看，还主要体现在上焦。且吴鞠通说湿性温病时，反复强调的都是着力于肺气，因肺主一身之气，肺气化则湿亦化。

这个case里，最关键的点，在于肺气郁闭较重，除了湿气阻滞外，还有寒凉药的郁遏。气机的表里升降，都受到了阻碍。因而我选用三拗，是为了取麻黄宣郁，杏仁降气。三拗本身力猛，但作为中成药，猛药缓制，用于湿温凉遏之开解，正好。

至于小柴胡，是用来和畅气机的。半夏化痰湿，黄芩清郁热，柴胡散热，用在不明显偏热的湿温证里，还是比较契合的。

叶天士说“柴胡劫肝阴”针对的是外感中温热耗阴的情况。吴鞠通在《温病条辨》中也再三提到“柴胡，升麻，葛根”等不能用于温热病，除了这些药辛燥伤阴外，还有一个容易被忽视的原因，即温病的主要矛盾在于，郁热壅滞于上，从而气机不降，升阳辛散药有升提气机的作用，岂不是火上浇油。

但是，《温病条辨》的湿温相关篇章里，小柴胡和泻心汤加减方出现了多次。（之所以把小柴胡和泻心汤放一起，是因为我之前在做《伤寒论》表格的时候，发现这两个是很明显的类方，这属后话了，以后有机会再说。）湿温的治疗，用药大体不离辛开苦降，而小柴胡也好，N泻心汤也好，都是典型的辛开苦降法。

何况这孩子的湿温经过了凉遏误治，正需要柴胡的宣散升提之力。所以用小柴胡也是恰好。

说到这里正好提一句，很多人说用柴胡类方治温病，若仔细辨一下，治的基本都属温病中的湿温证。要是纯温热势重耗津伤液动阴，就会知道，温病大师叶天士的那句话不是随便说说的。

周三晚上出了汗，周四一早体温36.8度，就回学校上课了，药也没有继续服用，所以…周四晚上又来找我了。

找我的刻下39.6度，据说当天中午午休时，教室门一直敞开着，人觉得冷，下午开始头疼，这会儿双手都是冰冷的。她问我能不能物理降温，（哎，我真无语了），我只反问她，冰上加冰可以么？

本来湿阻气机，散热磕磕绊绊的，这下好了，没好透，又复发，还加了一条风寒的冰被子。怎么办，前药继续服用。三拗此时，更要同时担任解散表寒的工作了。

同时，反复发烧，且湿伤中气，加上读书劳累，再考虑到这一次必须得经过解表发汗，但恐孩子正弱不足以顺利战汗，便嘱咐我朋友将生晒参5克煮水冲小柴胡颗粒送服三拗片。

同时加了两点嘱咐：一，平稳之前不要返校；二，饮食简单最好白粥淡菜。她这才说起，孩子感冒的这几天，她一直逼迫他多吃，因为“营养越丰富，恢复得越快”。目前，这孩子已是什么都不想吃的状态了，她还想着继续逼他吃…

第二天，即周五，她说，分别在晚上和半夜喝了两顿，才出了一身汗，到了早上，体温已正常。周四晚开始“损谷”，周五就早晚各顺畅地排了一次便。

说到这里来，再回头来看仲景对小柴胡的介绍：

“阳明病，胁下鞕满，不大便而呕，舌上白胎者，可与小柴胡汤。上焦得通，津液得下，胃气因和，身濈然汗出而解。

所以然者，阴不得有汗，今头汗出，故知非少阴也，可与小柴胡汤。设不了了者，得屎而解。”

是不是都属气机不畅，津液（汗液）不布，小柴胡能畅和气机，气畅则或屎下或汗出而郁热散。

我嘱咐她继续注意饮食起居，根据病情逐步减少服药。

周末她说孩子有排痰的现象，咳嗽和鼻涕减少，体温在37.2。我说不用担心，谨记不要再着凉，不要滥用药即可。

昨天我询问孩子的感冒情况，她说已经正常两三天了。

湿温被众多温病学家称为最难治的温病一类，其具体以后慢慢分享介绍。

这里更多要引起的思考是那句：“好了不等于好了”。

感冒似乎稀松平常，“也就这么好了”。但大多数人的大多数感冒，其治疗难以符合恰当合理的标准，致有形或无形之病邪，滞留在身体的犄角旮旯里。

最常见的，留在呼吸道里，肺腔里，有的仪器“看得见”，有的仪器“看不出”。渐渐形成痰湿瘀互结的阻滞，凡有阻滞，必有压力，气血循环必定不畅。日积月累，进而影响心脑血管，呼吸系统，或者通过各种循环影响到其他脏腑组织。

我们有时候，面对一个病人，所面对的并不只是TA当下的某一个病，还必然包括了TA无数次过往疾病误治失治而累积形成的某种阻碍或某种体质。

就比如说，如果我要治本case中这个孩子的口腔溃疡，必定会同时用上湿温证治疗手法。这也是我治那位低血压朋友的底层逻辑。

只是这要比治一次外感繁复得多，因为你等于在治N次外感的叠加。

但我发现，倘若在新的外感中，病人能得到医者及时、正确、有效的治疗，能将之前的一些尘封的阻滞一同化解掉。因为外感发烧时，往往是我们一生中免疫力最亢奋的时候，这时若能妥善处理，用对方法，那愈后的体质可能会较之前有所提升。这个效率是在平时内伤治疗中较难实现的。

所以啊，外感治得好，是药物内治法里，最体现“上工治未病”的。一则，避免外感治疗不当可能引起的后续疾病；二则，免于病人体质因外感而变差；三则，外感愈后体质能稍得以改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