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事儿,那时候我还上小学。那场罕见的风雪大到吹倒成排的电线杆,压塌好多破败的草房。记得那天早上我们家是从窗户爬出来的:门已经被大雪死死地堵住了,而窗户是向里开的。爬出来之后才发现,整个房子在雪中只露出一个尖顶。——也许,这么清晰地记住那场暴风雪,还因为那一场“杀戮”。
小时候,我们是“无恶不作”的野孩子。拿竿子捅掉燕子的窝,就因为它们把粪便排泄到我们的头上;爬到高高的树上掏喜鹊窝,摸到喜鹊蛋直接磕碎,吮吸蛋液,窝拆了做烧柴,彻底让喜鹊一家家破鸟亡;从屋檐下鸟巢里掏出一只只黄嘴丫子的麻雀,直接摔到地上,让吱吱的叫声戛然而止,或者捉到大些的就把它的脚拴一根细绳,放飞至半空,然后硬生生把它们拽下来摔到地上;至于抓一只蚂蚁揪掉两条腿儿看它蹒跚爬、捉一只蜻蜓掰去一半翅膀看它们折翼飞,早已经算不得杀戮了。
“野孩子”是不会为伤害一个生命而羞愧或忏悔的,打小就没有人教育我们该怎样去尊重一个生命,哪怕是和我们不一样的生命,除了那些大牲畜比如马和牛,因为它们替我们承担着大部分的劳动。大人们的“杀戮”似乎更残忍。他们把狗吊到树上,看着狗伸出舌头抽搐,用锋利的刀子飞快地剥下一整张狗皮,然后树上就只剩下一具裸露的血肉模糊的尸体。狗皮经过熟皮、裁剪等好几道工序,最后变成狗皮帽子戴在“凶手”的头上,用来抵御东北冬季零下三十几度的严寒;狗肉则穿肠而过!
直到成年后,看一个记录片:可可西里的戈壁荒摊上,被剥了皮的藏羚羊尸横遍地。羊尸中,一头还没有气绝的血肉模糊的藏羚羊在艰难地蠕动,那是怎样的一种蠕动啊!惊得我坐在电视前忘了呼吸,怔怔地说不出话,失魂落魄一般。幼年一只只摔到地上抽搐的麻雀,还有那只剥光了皮吊在树上的狗就从记忆的深处顽强地浮现。
每次回忆起幼时的“杀戮”,似乎都会短暂性的失明、失聪、失语,脑子里只剩下一片杂乱无章的混沌。很庆幸我们没有执迷不悟,没有在杀戮的道路上走得太远、陷得太深。我们该感谢时间,是时间让我们长大成人,消了身体里的戾气变得平和。经历过艰难苦恨之后,尤其是在经历了很多生离死别之后,我们开始对生命有了全新的认识。不经意地撞上了一张蛛网,看到一只蜘蛛惊慌地逃离,微微一笑,仿佛那是一个惹祸的孩子,然后,轻轻地把头上的蛛丝剥离,绕开它;在树下站一站,有蚂蚁爬到身上,不会惊慌失措地拍打甚至有碾死它而后快的想法了,看着它在自己毛茸茸的胳膊上跋涉,突然而生一种怜悯。苏轼说的“爱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就是这样的一种感觉吧?
夏夜,月朗风清之时,静对一树繁花,沉浸在一树花带给我的美好之中。风移影动,枝叶婆娑,仿佛听得见花朵在窃窃私语。静谧的夜里,我感觉到除了我还有一种生命以不同于我的生存状态存在着。油然而生的一种怜惜之情把内心浸得柔软纤细。不惑之年的我,再也不会像小时候跑上去抱着树使劲摇晃,然后快意于下了一场花瓣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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