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去看了复联3，灭霸打完响指之后的那个瞬间，超级英雄面对一个一个化尘归土的同伴，脸上涌起的不仅仅是悲痛，也有恐惧。小蜘蛛抱着钢铁侠说“对不起，我不想死”的那个紧张到不知所措的画面，对我内心很触动。
抛开树立生死观的问题不谈（这得另开两万五千字），中国人的教育里，不允许害怕。我们的英雄必须铮铮铁骨勇敢无畏，面对生死，最多只能放不下未完成的伟大事业。
我在《毁掉我们的自信的，是不肯接纳我们缺点的父母啊》提过蟑螂事件，当我在父母面前流露出恐惧的时候，我的家长给出的反应是“这有什么好怕的，要战胜它。”因为我怕蟑螂，我爸爸捉了只活蟑螂养在盒子里要我天天看着，以克服恐惧。
而这样做的结果却是，这么多年我依然害怕它们，而更严重的是，比起害怕虫子，我更害怕向别人，尤其是家里人流露我的恐惧。当我面对内心不安的时候，我无法求助孤立无援。
前阵子我儿子的游泳课从一对一课程转向了一群孩子一起上的常训班，由于一些特殊原因我有挺长一段时间没去陪他上游泳课了（这部分原因我之后在《我们来聊聊一个离婚女人会遇到什么（一）》系列里再聊），他几次表现出来的恐惧上课的情境让我颇为在意。
在外面玩，谈到身高的时候，他突然问我：“妈妈，我要长到多高，站在游泳池里可以头露出来呀，一米七够不够了？”还有几次，讲到周末安排，他就神情凝重地跟我说：“妈妈，我可不可以不去上游泳课呀，实在太累了。”前两周临近周末的一个早上，他找我晨聊的时候，莫名地开口说：“妈妈，我真的不想去上游泳课。”一边说，一边开始哭，手背抹着眼泪抽泣。
之前提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代替我去陪他上课的大帅哥总跟我说，小朋友不够努力，他觉得他外孙是想偷懒了，明明做得到来回游的，而且别的小孩子也都这样游的，没什么问题。我也是先入为主地就接受了这个概念，所以我一直劝说孩子要加油，坚持一下，耐力和体力各方面都会得到进步。
但是当他抽泣地跟我讲述的时候，我莫名想到了我自己，我跟我自己说，也许我得站在他的角度想想这件事。我跟他聊：“为什么不想上游泳课呢？还是游不动的问题吗？”他说：“我真的游不动，拿着浮板的那一段还可以，可是老师后来会把浮板拿掉的。”我说：“拿掉以后要在游泳池里来回游不能停下来吗？”他说：“是的。”我联想到他之前提到的身高问题，问：“你心里还有一点害怕，对吧，因为个子比较小，就算站在水里也露不出头，有点怕水。”他点点头。
我跟他说：“第一，妈妈理解你的心情（顺带插一句，我个人体会，跟孩子交流千万要表达你是会努力去理解他的，即便你有时候理解会有偏差或者不能达到完全的理解，但你是有这个意愿去努力靠近他的想法的，不然以后他就没信心跟你交流了），因为妈妈自己也在学游泳，我这么大的人我都不敢直接来回游游泳池的长边，我练了好久游到泳池的中间折返，知道最近我确定我有这个体力可以来回游长边了，我才敢试试。所以我们要有信心，目前我们没有技术问题，基本上就是体力问题，一旦体力增强了，游起来就会更轻松，但体力这个东西就是要靠一次又一次的练习的，别无他法。说到体力问题，还有一个因素是内心的兴趣。比方今天要是带你去玩。你可能上窜下跳，两三个小时都不累，我都扛不住了，你也未见得肯停。”
Sheldon说：“那是因为是玩啊，这个是游泳，我心里害怕。”
我说：“对，你谈到点子上了，因为这个不是玩，游泳的话，你个子小，你害怕。第二，谈到安全问题，妈妈也理解你的害怕，我自己多年学不会游泳，很大程度就是因为害怕，很多大人都是这个问题，他们当中有好些到现在都学不会游泳。所以人会害怕这特别合理，那怎么让自己不害怕呢？我们要想好保障措施，首先记得教练教你的动作，中间万一你要停顿下来，你可以泳道上有什么抓取物靠一靠，其次你要相信教练，全场那么教练，那么多救生员都看着你们，他们都是非常有经验的，全力保障你的安全，每一个游泳的人的生命都是他们肩负着的责任。妈妈在游泳池里自己练的时候，只是觉得累了，抓着池边大口喘气的时候，救生员都会过来问一句，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以防我发生意外，所以他们是很敏锐很专业的。第三，妈妈这一次陪你去看你上游泳课，妈妈帮你加油，给你力量，好不好？然后如果看下来确实觉得有什么问题，妈妈会跟你的教练沟通的，好吗？”
Shedon接受了我的建议，但是他也说了非常重要的一点：“妈妈，不管怎么说，你们都不是我，所以你们不能按照你的标准来判断我怕不怕，我就是怕，我没办法。”
我说：“关于这点，你说得很对，我听进去了。”
来到游泳课上，我在家长等候区认真看他们上课。
中国的体育行业或者其他技巧类的专业都是追求严厉的高压出成绩，严师出高徒。我小时候听到亲戚说，某某小孩被送去杂技团，苦是苦得来，训练家长都不让看的，家长看了肯定心疼，腰下不去，教练都打的……当时幼年的我，心里特别不明白，家长这是有毛病吗，为什么要把孩子送去这种地方，还拿出来到处说？
其实家长的意思是，越苦，将来孩子越有出息，我当时的情商还听不懂这层弦外之音。
成长的过程里看了很多类似的宣传，我心里不由得产生了一个疑问，快乐去哪里了？体育运动难道除了残酷以外，它不应该是一个让人觉得快乐的事情吗？
上大学的时候有一次在电视里看全美跳绳公开赛。我是很少会专门停下来看除了花滑、体操、体育舞蹈类的比赛的，但那天的赛事让我印象很深。那些参赛者，尤其是孩子，简直太快乐了。他们脸上一直洋溢着笑容，追求成绩挑战自我的同时，他们脸上洋溢着非常灿烂的笑容，仿佛在让我感受，他们是多么享受在赛场上挥洒自己的才能。
我觉得体育应该是这样的。
Sheldon那天在游泳课上的恐惧感，我隔着十几米开外都能感觉到。到了抽掉浮板的阶段，他一开始还能勉强跟上，后来就游一会儿，就要停下来抓一下泳道中间的浮标，教练就很强势地把他抓回来，要他继续游。几次抓会来之后，我看到他眼里都流露出一种绝望。
我当下就坐了决定，跟工作人员打了招呼，脱了鞋，走到泳池里面，对抓着岸边一脸恐惧的Sheldon说：“你实在觉得游不动的时候，你跟教练这样说，你说妈妈同意的，我们可以进度慢一点，比别人少游一点，但是教练请你不要硬抓我回来。”我这句话一说出来，他的眼泪哗就流出来了。我故意说得很大声，教练也听到了，游了过来，我跟教练说：“教练，我真心的，我知道你想孩子出成绩是为他好，但我真心无所谓，他哪怕是全部孩子里游得最差的，我也觉得没关系，当他说他游不动的时候，请你不要拽他回来，拜托了。”
教练很爽气地点点头。等我再回到家长等候区，我看到教练对Sheldon改变了训练策略，返程的有一段，教练允许他上岸走一段，再下来继续游，而连续游的那段泳程，他也会站在中间去托一把，让孩子有一个依靠。
那天训练结束，孩子们在洗澡收拾的时间，教练走出来找我单独聊了聊。我很开诚布公地跟他说：“我知道你们教练都有责任心，你们都非常希望，收了家长学费，就要把孩子成绩带出来。但我可能跟其他家长不太一样，不瞒你说，我连他功课都不是非常追求完美那种，我本身就不是很上进，更何况游泳这个事。就算他现在进度再慢，游到中考要考游泳还有好几年，笃笃定定可以慢慢提高。我非常愿意每周就花钱让他跟着你上课，就当体育锻炼长身体也好啊。我绝对不会跑来怪你说，怎么他还进步这么慢啊，怎么别人都游多好了，我家孩子不如他们啊。老师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做这种事，这个选择在我，责任在我，你完全不需要有思想包袱。教孩子要因材施教，我儿子什么基础我很清楚，我也是个很宅的人，他也是一样，我们真的平时不太动的，他体力确实跟不上。现在关键的问题是他害怕了，他对上游泳课这件事心怀恐惧了，这是我不想看到的。我希望的是，他能享受游泳这件事，他学了这个我也不需要他去参加什么比赛拿什么奖，我只要他将来工作啊学习啊，或者遇到什么心里不开心的事，买张游泳票，跑进泳池里游一游，觉得，哎，烦恼没有了，心情好多了，我要的只是这个。所以我特别在意的反而是他觉得恐惧这件事，我为什么要花钱让他害怕上游泳课。我花钱是为了让他快乐，不是为了让他心里压力大。”
经过这一轮掏心掏肺的沟通，教练表示很理解我的想法，我也跟他保证了，我说加强体力这一块，我会配合的，我也会通过我的努力带动他成长起来，请教练也给我们一点时间。教练也跟我说：“他要是太害怕，你周五让他跟我通语音，他平时还是很听我话的，我跟他聊聊。”我说：“行，回头有需要，我一定请你帮忙。”
结束了教练这头的沟通，我去找Sheldon聊了聊。他现在对我能站出来“挺”他一下这件事表示非常高兴，并且邀请我是不是以后每次游泳课都能陪同一下，“给他力量”。
我跟他说：“有几点我们要明确下。首先呢，一个意识我们双方要达成，妈妈这一次的决定确实是因为多种情况考量下来，妈妈觉得你可能确实一时间适应不了，所以提出来要教练给你调整下。但你不要能把妈妈的这个行为认同为，只要你提出来你觉得不行，我就会对你让步，或者延伸到其他问题上，我都会无条件地来配合你，具体问题要具体分析，不可以一概而论。”
他说：“这个我明白的，我又不傻。”
我说：“接着就是，既然教练也让步，给你调整了训练方案，那么我希望你在现有的方案，你要坚持一下，努力达成目标，教练说连续游多少，你就不要中间停下来休息。不然的话，你看，让你游全程，你也是停下来休息好几次，让你游三分之二程，你还是要反复停下来，一样都是停下来完成不了，那还不如游全程呢，我们的方案调整就没有意义了，你觉得呢？”
他说：“可以，我会努力的。”
我说：“最后呢，毕竟核心问题还是体力跟不上，这方面妈妈是有责任的，确实平时比较少带你多动，我们都太宅了。这样，平时妈妈跟你一起跑步吧，这样我也减肥，你也提高耐力，我们一起进步。”
商议的后果是，如今我就算胃疼、大姨妈到访，我们家那个天真的Sheldon还是会很有原则的盯在我屁股后头：“今天我们跑步吗？”
自己挖的坑，含着泪也要跳下去。
大帅哥对我的这个做法是不支持的，我能感觉到这一点。他始终在我面前强调，他陪小外孙去上课的时候，来回游一个游泳池长边，他是可以做得到的。但就像他不能理解他女儿说自己有抑郁症一样，他可能也理解不了，当一个人内心怀着深深的恐惧的时候，身体所产生的加倍的疲惫感和无力感。而消除恐惧，硬碰硬并不能解决本质问题。
今年我要换领驾照了，我揣着驾照好几年，从来没有开过一次车。坦白说，我也不认为我将来会开车。除了我常常自我调侃地说，出于对公众安全的考虑，我还是不当女司机了之外，学驾照时候，教练毁灭性的各种骂带来的后遗症，也是原因之一。
我不知道是不是行业风气还是教练个人风格的问题，给我上课的那个教练，能把你骂得自尊都找不到。在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忍气吞声以后，我有一次就爆发了：“你希望我快点学成考出来，好接收下一个学员多赚钱，我也希望快点考出来好不用耗时间来上驾校的课，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俩的目标是一致的。但我觉得教学要因材施教，我不管你觉得以你的经验，骂出来了多少成功的学生，但至少在我这里，你这套只会起反效果。本来我开车就怕，你在边上越骂我越怕越慌乱越出错。对我这样的学生你就合适鼓励，你夸夸我说不定我自信心提高了我还能表现出人意料，反正你自己看着办。”
后来教练对我的责骂略有改观，同期学员里也有妹子私下跟我说，受不了教练这么骂，但是不敢说出来，谢谢我这么一爆发，救了大家。当时那种非常不愿意去上驾校的课，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去的感受，至今历历在目。至今我都不敢想象，如果我坐上驾驶座，内心是不是所有的恐惧都会再度上演。
我想，Sheldon对于游泳课的事情，感受大概跟我是一样的。而这一次，我要站在他这边，允许他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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