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声大师苏文茂；图片来源于网络）
听相声有一忌：头排观众抢着把演员下一句台词说出来，这叫“刨活”。读高中时，相声不像现在红火，大量的经典段子此间少有人知，我的两名学弟在期末联欢上选了苏文茂、马志存版的《批三国》作为演出本。而我，坐在审查员的座位上，便压抑不住“刨活”的冲动：《批三国》，这是什么段子，还有比我更熟的人么？
气质之重要，不逊于技术，一看就缺少“喜感”的人，成就不会太高。但苏文茂不然，喜感不足，脸上却有戏，而且他演了几个吻合于个人气质的作品，算是事业有成。《批三国》以后，苏文茂几乎成了“文活”的唯一代表，那题材和叙事节奏，像是为他的气质定做的一样。
苏版《批三国》舍了传统《批三国》里“正批”的内容：侯宝林版里的“三不明——有名无姓、有姓无名、无名无姓”、“三妻——刘备撇妻、吕布恋妻、刘安杀妻”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三个做小买卖的”（刘备、张飞、赵云）、“三个数学家”（诸葛亮、曹操、貂蝉），苏版的路数是歪多正少，更不让刘安这种演义里的生僻角色露面。
那时一般只能听到侯、苏两个版本的《批三国》，两个都好，侯宝林对刘备摔阿斗何以没摔坏的解释（“他长得特别……双手过膝”）智慧昭然，苏文茂曲解（赵云）“老迈年高”为“老卖年糕”则是神来之笔。当年，我那两位可爱的学弟选了更容易上手的后者，还费了不小的气力学了“老迈年高”那句流水板。
遗憾的是，他们说了个“残本”，“三位数学家”中少了最后一位——貂蝉：
苏：王司徒略施一计，把自己的歌伎丫鬟貂蝉许配吕布为妻，然后又把貂蝉送给董卓为妾。……就为是离间他们的关系。
马：给他们爷俩制造矛盾。
苏：要说貂蝉可真是了不起，貂蝉在凤仪亭见到了吕布，跟吕布是这样讲的：“小吕，你真好，你真乃当世英雄也，我爱你。”这是貂蝉爱吕布。
马：对。
苏：可是貂蝉见到了董卓，还是这套话：“董老太师，你真好，你乃当朝一品，我爱你。”就这么两爱不要紧，最后吕布，把董卓给刺死了，这说明貂蝉，是一位了不起的数学家。
马：她是研究什么数学的呢？
苏：她专门研究“三角”。
马：三角恋爱啊。
那时的校风多么纯洁，学生遇到这类成人题材自动避开，不惜让三位数学家烂掉一尾。剧情有了破绽，凑不足“三”了，观众们都很开心，谁也不注意，我却坐不住了，揪住周围可以揪到的人，告诉他们原版是什么样的，原版的好处在哪里。
原版中，甲的自以为是始终受到乙啼笑皆非的制约，当甲抛出“貂婵研究三角”，意味着他主动放弃了防线，因为，给“三角恋”同数学上的“三角”扯起关系，已不再是唐突字面的直译了。甲本就一派胡言，至此才算是破罐子破摔。
好为人师的事情就不提了。苏版《批三国》的看点也不在这里。后来看到原版的录像，我发现自己尤爱这几句：
苏：“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马：这怎么讲呢？
苏：这就是说曹操告诉我们，他这一生没干别的，光研究几何了！
一句诗里加了一个京戏拖腔，配上手势身段，儒气尽显于外，是苏文茂的本色。“曹操这一辈子没干别的，光研究几何了！”这句是整个作品的高潮与精华所在。我感觉，以曹操的性格，他不能容忍刘馥指责“绕树三匝，无枝可依”不祥，以政治家的残忍杀之，也难免嫉恨比他聪明的杨修等辈，却未尝不会以诗人的气度对苏的解释一笑置之。这“人生几何”不仅神来，而且跟曹操还特别般配。
老曹《短歌行》，要我选古诗第一，非它莫属，它被归于老曹名下，《演义》安排他在一个最恰当的时刻、最恰当的场合下表演，还附带一个暴力的插曲：一槊扎死迂人刘馥。这段戏不过几百字，若说曹操骄狂暴虐就太幼稚了。他权术韬略双修，马上立基业，落笔拴结后人之心；他是马基雅维里和但丁的合体，狠狠嘲笑了企图把诗人逐出理想国的柏拉图，其实也扇了那些试图以忠奸美丑论人者的耳光。
“操贼”二字深入人心，然而操本佳人，不是那么容易做贼的，“操贼”之说，是出于师出有名的政治需要，欲强化自己的号召力，必然要削弱他人的合法性。
我喜欢曹操的性情，不理解这一点，也就无法理解三国的迷人之处。那时易中天说三国，引得网上三国论坛里大批“蜀粉”痛骂易氏“魏粉”，因其偏袒曹操，对“操贼”颇多肯定。我有同情弱者的秉性，过去也曾像苏轼转述宋人所言的那样，“闻刘玄德败，频蹙眉，有出涕者；闻曹操败，即喜唱快”，听了相声以后便释然，与其为爱恨古人而感慨伤怀，何不把他们都放进相声里，去还原他们的美。
侯宝林和刘宝瑞都说过正批的《批三国》，其中的内容早就超越了所谓“拥某贬某”的层面，上升到一个豁朗的智性的高度。尤其是“三匹驴”的典故：吕伯奢骑驴沽酒，黄承彦骑驴作歌，以及“诸葛子瑜之驴”的逸闻，这三个人物甚至都不是曹孙刘诸葛等妇孺皆知的男主角，但是聚敛了民间智慧的《批三国》，却把他们的形象展示给哪怕没读过一行《三国演义》的观众。
自甘做“粉”的人，甚至不如古人那样有“是非成败转头空”的胸襟。“魏粉”斥责“蜀粉”中演义之毒太深，不知正史为何物，“蜀粉”则反击那种尊曹思想，仿佛喜欢曹操的就是思想家。罗贯中这么高端的人，哪里会只满足于给人一个贬曹的印象？整本书下来，号称“国贼”、“老瞒”的曹操是最血肉丰厚、真实可触的一个。
作为那时代一等一的艺术家，曹操屡屡被赋予“伟大败者”的角色：横槊赋诗，华容道，割须弃袍，最见表演性的剧目都以他为主角，更不待说还有战宛城这出索福克勒斯级别的大悲剧：乱世美女，受辱复仇的降将，一时好色的英雄和抱有古典时代荣誉感的武人凑在了一起。
没有一个人是“错”的，每一个人的动机都发乎情而不止于理，每一个人似乎都奔着到一场悲剧中归自己的位而去——愤怒的归于愤怒，壮烈的归于壮烈，羞惭的归于羞惭……满满的都是悲剧的美。
“刘备之德近乎伪，孔明多智近乎妖”，鲁迅这话，又是看低人的无稽之谈。连侯宝林都不讳言：“刘备摔孩子叼买人心，就为了让赵云看看我连孩子都不疼，我就为了你，你还不得好好给我卖命？”而另一段传统相声《八扇屏》里照样讴歌“莽撞人”张飞和赵云的长坂业绩，绘声绘色，听者如闻战场杀声。
英雄崇拜，和对人物作道德衡量，两者并行不悖，一个“伪”的刘备仍不失杰出。罗贯中或许“偏袒”蜀汉，或许对“闻刘备败则堕泪”负有责任，可是传统相声取材于民意立场，却句句说得公平。
以老罗的功力，他早就能预料到后世的争执，还有跟着而来的阵阵讥诮、场场翻案。在三国的语境里“翻案”是多么无聊的事情，眼下讲说三国的人，大多还停留在“如果当时……就……”的句式中，他们挑剔孔明的战略失误，人云亦云地去颠覆他的“妖性”。
《演义》里的孔明的确多谋，然而何“妖”之有？
他和曹操一样真性情，只不过孔明的性情相对比较高调，而孟德的“三笑”是在狼狈时刻的性情而已，若是老罗有意丑化，他决不会补叙孟德脱险后哀哭奉孝的情节。
柴桑祭周郎，孔明未必出于真心，一如庞统所说“欺东吴无人”，但面对棺木吟出悼文之时，他的悲从中来却是真的。那是伯牙子期之悲，不知如何酬答知音，其中甚至可能掺杂了悔恨或各为其主的无奈。祭泸水是又一个伟大时刻：“汝等英灵尚在，所祷必闻：随我旌旗，逐我部曲，同回上国，各认本家，受骨肉之蒸尝，领妻子之祭祀；莫作他乡之鬼，徒为异国之魂；当念亲姻泣哭于朝昏，子女嚎啕于旦暮。”这棰心泣骨的字，可不是一个文字娴熟的总理秘书能代笔的。
我读三国，每读到孔明搪塞鲁肃时都会发笑，因为那个第一次对刘备说“亮自有办法”，第二次则让刘备装哭，哭到一定时候出来解救的堂堂卧龙，根本不像个成竹在胸的战略家，他不过比人皆有之的侥幸心理多一点点而已，凭着与鲁肃的一点私交，拖一日算一日；他竟日在锡拉岩礁和卡律布迪斯漩涡——安抚刘备和应付周瑜——之间熬着，以“待天下有变”，滋味并不好受。糊弄走鲁肃，孔明当暗自舒一口气：“好累，感觉今晚不用吃安眠药了。”
鲁迅太偏执，吕思勉的点评就知人论世得多：“封建时代，是有其黑暗面的，也有其光明面的。其光明面安在呢？公忠体国的文臣，舍生忘死的武士，就是其代表。这两种美德，魏武帝和诸葛武侯，都是全备了的。他们都是文武全才。两汉之世，正是封建主义的尾声，得这两位大人物以结束封建时代，真是封建时代的光荣了。”
这光荣的群像里当有关云长的一席之地，在华容，他与曹操的对手戏，给史诗的中心留了一方美美的空白，也只有他，有资格以沉默的方式，担纲这场仪式性的“人格个唱”：他攥着历史的小命，本人却浑然不觉，听任私情的一闪念……冰雪聪明的现代人可以逐条批判关公的缺陷，把他赶下圣坛，褫夺他一方统帅的资格。然而，如果关公拥有复杂的心计，《演义》将沦为二流，《演义》里的三国，迷人的地方便是政治权变与性情流露的穿插交融。
只有当孔明的对手和战友逐个离去，三家相争的故事才算真正失去了诗意，这之后的舞台交给了阴谋、政变、更深度的权术，而孔明在其中扮演一个进退两难的角色。
由是，我觉得周瑜之早死，比关公的败亡更让人叹息，终结在吕蒙、陆逊手里的英雄时代，要到孔明与周瑜的基情里去体会。
算上《黄鹤楼》，以诸葛亮为主题人物的相声有好几段，我现在尤其听了，尤其不再听苏文茂版《批三国》，它的时代局限太明显，也太多肤浅之处，“三个数学家”中，“孔明研究代数”这个包袱是最弱的，只能哄哄那些文化和笑点都很低的人。饶是如此，据说当年苏、马二人下乡去表演，农民还完全听不懂，让他们悻悻而归。
我现在听那些不再好笑的相声，不会忘记那些演员是在怎样一种生态下表演。他们也成了“历史人物”了，离开他们的情境去评价其抉择和思想，难免要“厚诬”之。生产“三国志”系列游戏的日本公司叫“光荣”，在玩三国志11时，我会特地把船只开到柴桑、夏口、乌林之间的长江江面上，回想公元208年11月15日，曹操在如履平地的连环大船上的个人朗诵秀，“操见南屏山色如画，东视柴桑之境，西观夏口之江，南望樊山，北觑乌林，四顾空阔，心中欢喜……”这样光荣的时刻，一生不能没有一次吧。
（责任编辑：杨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