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昔的时光，一个上海人从外地出差回来，捧起自家的水杯喝水，会跟着说一句：“自来水味道。”
那种感觉似乎有点埋汰，但更多的，还是回家后的亲切，熟悉。在这样的自来水特有的漂白粉味道里，上海人觉出的是一种上海与外地的差别。讲究泡茶的人有时候会抱怨上海自来水里的这股漂白粉味道。我没有那么多的讲究。我只是难以想象，苏州河的黑水，经过工业化处理后可以如此洁净。
（老上海街头。作者供图。）
那时候，苏州河的气味曾经是上海人的一个话题，成为上海一个标志性的外在嗅觉形象。这样的气味漂浮着上海的老旧和陈腐，混杂和污秽。但自来水味道，又让人感到，上海人就是硬做，也要把苏州河的黑水做成自来水。就用大量的漂白粉。
在我的心目中，那些漂白粉味道，也便是一种纯净的感觉，城市的感觉。
这种对漂白粉气味的感觉，还让我联想到上海的游泳池。初夏，在接近游泳池的那一刻，漂白粉的气味先闻到了。嗅觉敏感对我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其现象展现通常联系着人造事物和城市生活的艺术化完美。漂白粉气味便是一种干净，经过消毒，令人放心。它轻微地刺激人类，仿佛是必须经历的体格健康的保健措施，体现出基本的生活品质。
比漂白粉气味更强烈的是医院里的消毒水味道和酒精气味。我喜欢闻酒精味道，当然是医用酒精，这种气味是城市医院里的标志性味道，并且通过医生洁白的手指而得以强化，人性化。医生的泡在消毒水里的压舌板，总是与我儿童时代的扁桃腺炎症联系在一起，伴随着女医生的“啊”，我便张大嘴巴，让冰冷的压舌板贴在我的舌上。我知道，跟着医生便会说：
“小舌头溻下来了。”
对付“小舌头溻下来了”这样的状况，上海人家有一种大众化的秘籍，便是在“啊”的当口，用筷子粘了盐，去点那小舌头。几乎与SMZ有相同的疗效。还有，便是到南货店去买包咸橄榄，含着吃。越咸越好，要那种干呼呼的、表面有一层盐花的。后来这种咸橄榄索性被叫作“卫生橄榄”。
在那时，喜欢吃零食，我们便在那些离奇古怪的味道和气味里，见识到了有限生活里被最初视作最美好的食物。是一些小摊贩那里的陈皮条、弹子糖、粽子糖、糯米糖、蛋皮饼、爆米花之类，最便宜的是一种叫“盐水片”的东西，像药片，味道极浓烈，直接含在嘴里，是吃不住的，只得捏在手里，在舌上一刮，便有了咸与甜的滋味；所有的零食的滋味，便是这样的以甜与咸交替，偶尔再加上酸和辣，这大概是一百年不变的。
还有一种叫“盐金枣”的小零食，一点点的小颗粒状，咖啡色的，味道是甜和咸的交夹，开胃，吃多了就会打嗝，从胃的深处嗝出一股甜津津的味道，深究长远的意思；别名比较难听，看上去有点像鼻屎。我们就把这叫“鼻头污”。
下午放学回家的路上，裤袋里有五分一角，便直奔南货店，固定到几个蜜饯柜台，在那时，上海营业员包“三角包”是一门手艺，如今已经绝迹。看营业员用磅秤的秤砣在刻度上定好一个分量，固定好，然后将一张包装的白包纸先放在秤盘上，一手已经用小铲子往一大包袋里铲一下，将丁香山楂、拷扁橄榄、油皮花生之类甩进秤盘里，必须是甩，这样，这秤杆就会在惯性的作用下往上翘起来，又荡几下，老营业员，一般这一铲下去，看那秤杆的动静，便可晓得，已经八九不离十了，余下便是添点或拿掉点；一个这样秤；一个便动手包，两只手麻利地将包纸合上，手指将纸边折叠得互相缠合，塞紧封口。这样的三角包很结实，经得起营业员摔，也就是摔进货柜里。
有许多时候，我拆了三角包，吃得最多的是丁香山楂，但吃了一点总想留一点，我再要想原封恢复三角包的包装，却永远也包不出营业员包的样子，心底里极其佩服营业员的一手绝活；大多数的情状是，丁香山楂放进口袋里就散开了。由此，我经常会在裤袋的缝隙里，偶尔摸出一点隔日的丁香山楂的屑粒，再放进嘴里，特别有味道，就想起一句上海人的老话，谓：“少吃多滋味，多吃无滋味。”
到现在，我还习惯手插裤袋，手指抠裤袋里缝隙，总觉得会摸出一点丁香山楂的屑粒来。
当我们尝着零食的千滋百味的时候，“病从口入”的教诲也在伴随着我们。这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小学老师教育小学生的一个主题。在那时，少年儿童的肚子里，大多会有蛔虫，“肚皮痛”的事儿，是经常发生的。老师就拿蛔虫说事儿。所以，那时候，小学里流行一种叫“宝塔糖”的打蛔虫的药，做得像塔型，甜的，蛮好吃的。
打针，也伴随在我们的生活里。这个过程就像是一个循环，尝着味道，然后要到医院去闻消毒水的味道；还要打针。医生手里的注射器，也就是针筒，在我的心底里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小时候到医院里，最注意的便是门口钉着“注射室”木牌的房间，其实就是打针间，里面总是传出小孩哇哇的哭叫。这几乎成为一个城市儿童生活的音效画面，还有就是满鼻子的消毒水气味。那女护士老要在打针之前先往空中试一下，药水洒在我脸上，一丝凉意，伴随着酒精消毒过的针头。那种对打针的恐惧感就此伴随我的一生。
这便是城市生活的两个点，不洁与干净的互相渗透。是一种呼吸，含着各种味道。那种奇迹般的融洽，永远会在一些味道里再现。
（责任编辑：王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