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卦起源新探

 

何焱林    

    按：八卦受形于何物，取義于何事？眾說紛紜，均未如人意。筆者旅居海外期間，曾閱讀外間關於此一問題之著述，亦非不易之論。相比之下，筆者自認為此文倒有一二可取之處。故將其刊佈出來，以供同好。並求證於方家。此文寫成於八十年代末。

 

 八卦肇源極古，《書序》謂：“古者伏犧氏之王天下也，始畫八卦。”雖無確徵，卻為歷來學人接收，如劉勰謂：“庖犧畫其始。”朱熹謂：“其卦本伏犧所畫。”陸遊謂：“無端鑿破乾坤秘，禍始羲皇一畫時。”皆其例。吾人雖不能確指上古有一伏犧氏存在，但八卦起源於遠古遊牧民族卻極有可能。八卦以一長橫，兩短橫構成之八個符號表徵天地火水風雷山澤，其受形取義于何物何事，因年代久遠，且與華夏民族現在通行文字有很大區別，隱而未顯，故自漢至今，迄無定論。郭沫若以為八卦起源于初民之生殖器崇拜，陽爻一象男陰，陰爻－－象女陰，亦非確論。初民之生殖器崇拜，大體以具體形象為之，如歐西先民製作碩乳廣腹之維納斯神象；山東武梁祠壁畫中，人首蛇身之伏犧女媧作親密交纏狀（四川三星堆出土之羲、媧亦人面蛇身）雲南少數民族地區，有以在山石上鑿刻男女性官進行祭祀者，皆其例。陰陽尤屬後起概念，戰國時鄒衍始以陰陽名家，便是佐證。何以男女性官衍出天地火水風雷，更不可解。

    《易緯·乾鑿度》謂：“ （乾），古文天字； （坤），古文地字； （離），古文火字； （坎），古文水字； （巽），古文風字； （震），古文雷字； （艮），古文山字； （兌），古文澤字。”先儒或有所本，惜乎語焉未詳。

    余以為，此八字為上古某一遊牧民族創制的，由象形文字演成的線形文字。《易·系詞·下傳》云：“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八卦。”故知八卦起源于象形文字。

    天覆於上，日月星辰恒出於天，風雷雨雪時作於天，四時變化莫不與天行有關，先民固有唯天為大之想。地載於下，草木生長，鳥獸繁衍，人類活動，莫不與大地相關。故初民亟欲以符號表徵天地。天空杳冥，日有升月有落，星辰有隱有顯，皆不足以象天。先民見火焰上升，雲霧蒸騰，以為天乃雲氣聚積之所。柴燎祭天即此種想法所致。後人亦有如是觀者：《說文解字》謂：“元氣初分，清輕陽者為天。”《元始經》云：“大羅之境，無復真宰，唯大梵之氣，包羅諸天。”即其例。乃用 象天，連劃三橫者，示其高遠也。此文與篆書 ：“雲氣也。”（見《說文解字》）極相似。

    大地廣遠，山河表裏，丘壟起伏，諸物駁雜。由於視角變化，人立地上，多見橫線，故以 象地貌之糾結錯落，廣遠縱深。

  (離)原或作 ，象火焰之形。原始圖像可能如 ，兩長豎象外焰，中空處象內焰因氧氣供應不足溫度較低之暗黑區。

     （坎）象流水之形，與篆書水極似。不過一為橫視，一作豎觀。一為岸邊所見之形，一為中流所睹之狀。故段玉裁以為水之篆書 與 卦相同（見《說文解字注》）。古文《老子》書水為 ，二水相疊，縱橫皆宜。

    （艮）原或作 ， 象山之外廓，與厂（讀hǎn）之篆書 相似。《說文》云：“厂，山石之崖岩，人可居，象形。”四短劃象岩石山脊溝壑之形，此文與阜之古文，厓之篆書有相似處。

    天地火水山皆直接取象。

    （震）下一橫象地，上四橫象閃電之形，或原作 ，與申之籀文 有相似處。

（巽）上一橫象天， 與古文之 相若，即古下字。下二短橫或象飄風 之形，謂風行于天之下方（對日月星辰而言）。

    （兌）下一橫象地， 類古文 ，上二短橫或作 ，象波光粼粼之形。與 相當。此三文有象形兼指事意。要之，八卦為上古象形文字演成之契形文字，因種種需要，經後人整齊劃一，遂成今日之八卦。

    尤須道及者，漢字物象多作立形，不僅如巛（水之本字） 等，連魚龜犬兔均引頸向上。八卦文多橫放，如 （坎）、 （離）等，橫放多自然之態，豎置多人為之跡。故知八卦符號，較甲骨、金文為更早的文字。

《易·系詞·下傳》云：“上古結繩而治，後世聖人易之以書契。”《論衡·齊世》篇謂：“先結繩，易化之故；後書契，難治之驗也。至宓犧之時，人民頗文，故宓犧作八卦以治之。”故八卦之功用與結繩等，用以記事也。八卦之創，非為卜筮，於此至明。

今人高亨以為：“ 、 、 、 、 、 、 、 為當時所畫之形，乾、坤、離、坎、巽、震、艮、兌，後世所予之名也。”²   此言未確。後世予名，何不直呼為天、地……余以為 、 等八圖，即乾、坤等之本字；即上古有一民族，稱天為乾，並以 記其字，等等。

這個民族之文化已相當發達，應當還有別的線性文字，可能由於別的民族侵入，或因天災，內部紛擾，這個民族式微了，其孑遺溶入其他民族，史書所謂三五更迭，炎黃融合，便是其徵。尤可注意者先秦及漢代諸家，對三皇五帝之稱呼，唯伏羲之名多歧。《易·系詞·下傳》稱包犧氏，《漢書·藝文志》稱宓戲氏，其他尚有伏犧，庖犧、宓犧等。頗似今人以漢語譯泰西人名。 

線形文字還不成熟，使用者處在從屬地位，所溶入民族已有相當發達語言文字，故此種線形文字及其負載的語言遂逐漸湮滅。

何以剩此八字？此八字與畜牧民族生產生活關系極大：天地火水無論，東南風起則春夏至。西北風起則秋冬至。風暴驟作，飛沙走石，雨雹冰雪隨之而至。直接影響人畜生存。山可放牧、狩獵、避風、禦敵、採集果實等。雷電聲威使人敬畏，初民把它看作是上天示警示罰手段。有水必有草，或更有魚。澤與逐水草而居之遊牧民族自有密切關係。可以設想，先民賦予此八物以靈性或神性，刻劃符號或設立神壇來祭祀崇拜，即初民之自然神崇拜，符號崇拜。道士畫符驅魔，亦先民符號崇拜之餘緒。泰西亦有地水風火四元素之說。溶入新民族後，原來信仰並未放棄（此種現象所在多有），此八個代表神的徽號因而保留下來。《周禮·王制》曰：“天子祭天地，祭天下名山大川。”便是此種自然神崇拜的延續，開啟了中國古代哲學家的天道觀，如子思盛讚天地山川之盛德。後世卜官筮人為保持卜筮神秘性，借此八符，並兩兩相疊，演成重卦，以編次卜言筮詞，俾便查對，與用干支紀年相若。如乾卦 ，直呼為第一卦或第六十四卦可也。雖不自知，卻巧妙地用了數的二進位制，十七世紀德人萊布尼茲受其啟迪而發明數的二進制，二進制今廣泛用於電腦程式編制中。

這種消亡民族孑遺文化殘留在漢文化中的現象並非絕無僅有。中國古代除以干支記年（大約起源于夏代），尚有如《離騷》中提到的：“攝提貞于孟陬兮。”那樣的紀年法。《爾雅·釋天》謂：“太歲在甲曰閼逢，在乙曰旃蒙……在寅曰攝提格。”此種讀音與華夏民族的孤立語讀音區別很大，古人斷不會在發明了干支紀年後，再去想出一種讀音如此古怪的紀年法。可以設想這是曾生活在中國土地上的古老民族的記年法，這個民族與華夏民族融合後，相當長一段時間還繼續使用他們舊有曆法，如今日公、陰曆並行之局，故得以保存。          （1985  10）

 

主要參考文獻：《周易本義》朱熹注 ；《周易古義》楊樹達輯；《說文解字注》段玉才注。

 

附言：中華民族在六七千年發展歷程中，不斷融進許多民族，三皇五帝代興可以看作是民族融過程，一个十分顯著的例子是炎黄两族合並，至今我們仍稱自己炎黄裔胄。夏代，華夏民族基本形成，華夏民族國家已經建立，华夏民族通用語言雅言（夏言）已經形成，这種“雅言”，應當是書面語言，因為口頭语言因時間而變化，因地域而不同，只有形成書面語言，借助文字，才能相對穩定，才能流通。雖然《周书》稱“唯殷先人，有册有典。”那是因為周人只能看見殷商時代的册与典，殷商以前文書，如泥版文書，刻在木片上的“書契”，烧製在陶器上的文字都不易保存，而沒有流傳下來，但可以認為《尚書》中虞、夏之《書》，是當時作品。

在眾多民族融入華夏民族過程中，不排除一些民族獨立地創製有自己的文字，例如，蜀地就有獨創文字，因其留存量少，至今未能觧讀，八卦符号絕非單獨為記錄卦、肴而發明，可以看做是某一民族創製、有别于“漢字”的文字孑遺，八卦符号不是通常意義上的漢字，卻是一種表逹確定意義的，比《易經》出現時代更為古老的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