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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景仁六首诗赏析
  黄景仁六首诗赏析  
感旧四首(其一)黄景仁
大道青楼望不遮,年时系马醉流霞。
风前带是同心结,杯底人如解语花。
下杜城边南北路,上阑门外去来车。
匆匆觉得扬州梦,检点闲愁在鬓华。
《两当轩集》中,有不少缠绵悱恻的情诗,《感旧四首》是其中最早的作品。据黄逸之《黄仲则年谱》,这四首七律作于乾隆三十年(1765),是仲则自述在宜兴氿里读书时的一段恋爱经历,其时,仅十七岁。至于诗人所恋者究属何人,则已难于详考了。
诗的首联写诗人与那位女郎的初次会面。“年时”,犹言当年或那时。“流霞”,指美酒,语出《抱朴子·祛惑》:“仙人但以流霞一杯,与我饮之,辄不饥渴。”诗人对初次会面时交杯狂饮的情景记得十分牢固,以致在二十七岁所写的《绮怀》诗中,犹深情地回忆:“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试想,十多年过去了,可是当时所饮的那杯酒仍醉在心头,不曾消除,可见那酒味是何等浓烈,那情谊是何等真挚啊!顺便提一句,有人据首句“青楼”二字,便认定诗人所恋者为青楼妓女,其实,“大道青楼”乃化用曹子建《美女篇》“青楼临大道,高门结重关”之句,谓伊人深闭重楼之上,难以相见,但两情相遇,终得一晤,“望不遮”三字,曲曲传出此意,李义山《无题》诗中所谓“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是也。
颔联写两人的定情相爱。“同心结”,又名“同心方胜”,是一种用锦带打成菱形连环回文样式的结子,以象征男女间的相爱。梁武帝《有所思》诗云:“腰中双绮带,梦为同心结”,亦此意也。“解语花”,是唐玄宗称誉杨贵妃之语(见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这里用以比喻伊人的美丽多情。此二句写得艳丽而不淫靡,流美而极含蕴。试比较仲则另一首小令:“一抹蓬松香鬋,绣带绾春深浅。忽地转星眸,因甚红潮晕脸?不见,不见,日上珠帘一线?”(《如梦令》)“一抹”二句,即诗中所谓“风前带是同心结”;“忽地”二句,即诗中“杯底人如解语花”之意。
颈联写别后之怅惘。“下杜城”与“上阑门”均是地名,在长安的西郊,诗人借以代指与伊人相携共游之所。“南北路”,见出相隔之迢遥与踪迹之难寻,晏殊所谓“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蝶恋花》),是也。“去来车”,见出期待之殷切与失望之频繁,温庭筠所谓“过尽千帆皆不是”(《梦江南》),柳永所谓“误几回、天际识孤舟”(《八声甘州》),均此意也,只不过彼舟此车而已。
尾联紧承五六两句,写别后追忆之深。“匆匆觉得扬州梦”,化用杜牧《遗怀》“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句意,表面看来,是对情场生涯的忏悔,实际上乃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喟叹。盖相见无由,只能寄托于梦,然而短梦难凭,匆匆便醒,怎不令诗人枨触无端?当年的杜牧,虽“落魄江湖”,犹有长达十年之久的好梦,而诗人之梦,却“匆匆觉得”,岂不更为可悲!“检点闲愁在鬓华”,是自伤老大之辞。诗人《秋兴》诗序中说:“昔潘黄门以三十二见二毛,为赋秋兴。余则二十有三耳,临风揽鉴,已复种种。早凋如此,其何以堪?”既然他二十三岁已白发种种,那么十七岁时两鬓微斑,则完全可能,可知“闲愁在鬓华”云云,并非无病呻吟。值得注意的是,此句不仅是写实,也暗用了《古诗十九首》中“思君令人老”之意,说明诗人之所以两鬓花白,正是由于苦思伊人之故。
此诗前四句是写相见时的欢愉,后四句是写分别后的惆怅,以当时之乐,衬今日之悲,前后对比强烈,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特别是中间两联,一承一转,不仅针线细密,而且含蓄蕴藉,颇见诗人匠心。(熊盛元)
感旧四首(其二)  黄景仁
唤起窗前尚宿酲,啼鹃催去又声声。
丹青旧誓相如札,禅榻经时杜牧情。
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
云阶月地依然在,细逐空香百遍行。
 此诗的意脉与前一首遥遥相通。“宿酲”二字,既绾合前首“醉流霞”与“杯底”,又承接“匆匆觉得扬州梦”一句,有峰断云连之妙。
首联是倒装错综句式,按正常语序,应是:窗前的啼鹃又声声把我从宿酲中唤起,似乎在催我归去。这两句从字面来看,是化用韩愈《赠同游》“唤起窗全曙,催归日未西”之句,实际上也暗含金昌绪“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春怨》)之意。自一别之后,伊人踪迹杳然,只有梦中才能一晤,然而啼鹃无情,偏唤梦醒,怎不令诗人倍觉烦恼?诗中着一“又”字,可见鹃催梦醒已非一次。更何况杜鹃催归之日,正是春色将阑之时,岂不更使诗人平添一段烦恼?值得玩味的是“尚宿酲”三字,“酲”者,因酒醉而神志不清之谓也。诗人梦醒之后,而酒意犹未全消,神志仍然痴迷,是因为昨夜喝酒太多?还是因为在梦中又与伊人一道共“醉流霞”?也许二者兼而有之吧?
颔联二句是慨叹旧日之盟誓犹在,而此时之心境全非。“丹青”,指丹砂和青艧,是两种可作颜料的矿物,因其色不易褪去,所以常用来比喻坚贞不渝的盟约。阮籍《咏怀》中所谓“丹青著明誓,永世不相忘”,即是此意。“相如”,指司马相如,西汉时著名的辞赋家,因其曾以琴声挑逗卓文君,故用以自比。“丹青旧誓相如札”,意谓我们当时信誓旦旦的盟约还留存在书札之中。“禅榻”,指和尚坐禅的床榻。杜牧《醉后题僧院》诗云:“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飏落花风。”仲则借用此典,乃是状写此时独处的索寞惆怅之情,并非真的悟出了“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禅理。就其结构来看,此句既遥承前首“匆匆觉得扬州梦”之句,又为下文的“回首三生”与“细逐空香”埋下伏笔。
颈联乃刻骨情语,写得极为凄苦。“别后相思空一水”,化用《诗经·秦风·蒹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与《古诗十九首》“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句意,其苦涩之况味,与李义山“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无题》)庶几相近。“重来回首已三生”,意境大似义山“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锦瑟》)。所谓“三生”,指前生、今生和来生,系佛家用语。仲则自知今生已无缘与伊人相会,故只好寄望于来生,如此凄厉之句,读来真令人悲痛欲绝。《两当轩集》中,与此相类的怨断之音甚多,如“三生难化心成石,九死空尝胆作丸”(《感旧四首》)、“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著鞭”(《绮怀》)……无怪乎洪亮吉会把他比作“咽露秋虫,舞风病鹤”(《北江诗话》)了。
尾联紧承“重来”一句,谓当时幽会处的云阶月地依然如故,但伊人已去,只余一片空香,供我细逐追寻而已。“云阶月地”,指笼罩在彩云明月下的幽阶,东坡所谓“月地云阶漫一樽,玉奴终不负东昏”,是也。“空香”,指缥缈不定、若有若无的香味。佛家认为,一切香气,终归虚无,故曰“空香”。仲则借用此辞,比喻伊人当年的芗泽。盖伊人已去,其音容笑貌依稀宛在,一如散发在空际的余香,飘忽不定,瞻焉在前,忽而在后也。“细逐空香百遍行”,是一种幻觉描写,表面看来,似乎无理可喻,其实正是诗人神魂痴迷的绝妙写照。非深于情者,不能有此幻觉;非擅写情者,不能得此妙句。仲则《丑奴儿慢·春日》词中,亦写幻觉,可与此同参:“徘徊花下,分明认得,三五年时。是何人挑将竹泪,粘上空枝?请试低头,影儿憔悴浸春池。此间深处,是伊归路,莫学相思。”
仲则之诗,大体充满一种抑郁的情调。他在《杂感》诗中曾这样表现他的文艺主张:“莫因诗卷愁成谶,春鸟秋虫自作声。”并在诗后自注云:“或戒以吟苦非福,谢之而已。”在仲则看来,诗乃是诗人的不平之鸣,就像春鸟秋虫一样,要唱出自己内心的悲哀。这首诗完全体现了仲则的这一文艺主张。有趣的是,法国现代派诗人波德莱尔也有类似的看法,他认为诗歌的目的在于发泄“人生苦恼”,任何“美”都会“有不幸在其中”,而“忧郁”则是“美的最灿烂出色的伴侣。”(转引自陈慧《论西方现代派文学及其他》)波德莱尔也擅写幻觉,倘若他读过仲则之诗,一定会把仲则引为同调的。(熊盛元)
感旧四首(其三)  黄景仁
遮莫临行念我频,竹枝留涴泪痕新。
多缘刺史无坚约,岂视萧郎作路人?
望里彩云疑冉冉,愁边春水故粼粼。
珊瑚百尺珠千斛,难换罗敷未嫁身。
   在前首诗的结尾,诗人写道:“细逐空香百遍行”。在那飘忽不定的“空香”之中,伊人的倩影已仿佛出现在诗人的眼前,诗人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喃喃地对她说:“遮莫临行念我频,竹枝留涴泪痕新。”你切莫在临行时频频地念叨我啊!也切莫再为我哭泣,致使斑斑的湘妃竹上又添上了新的泪痕,诗人是不说自己的忆念之切,泪水之多,却劝对方不要念叨自己,无须泪水汍澜,这种发自内心深处的痴情呼告,直可惊泣神鬼,感发风云矣!尤堪寻味者,“念”已“频”矣,偏云“遮莫”;“泪”已“涴”矣,偏又曰“留”,遂使诗句更多一番曲折,别饶一番情致。
“多缘刺史无坚约,岂视萧郎作路人”,这两句乃是诗人对“她”的内心披露:你大概是因为怨我像湖州刺史杜牧一样没有立下坚约,才被迫嫁人吧?但即便如此,你也不该把我当成陌路之人呀!“刺史”,指杜牧,他在湖州时,曾与一女相恋,坚定十年之后迎娶。后任湖州刺史时,寻访此女,方知她已嫁人生子。因赋诗一首:“自是寻春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吹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萧郎”,泛指为女子所恋的男子。崔郊《赠婢诗》:“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仲则用此二典,似乎是自责当时盟约不坚,又似乎是嗔怪伊人对己薄情,但前首诗中,明明有“丹青旧誓相如札”之句,怎能说“刺史无坚约”?这首诗中,明明有“遮莫临行念我频”之劝,她岂会视我“作路人”?可见此二句实是对封建礼教的咒詈,包含着一种万劫不复的怨悱。
“望里彩云疑冉冉,愁边春水故粼粼”,此二句是仲则诗中最出色的幻觉描写。“彩云”一词,在古人的笔下,常是美丽女子的象征。李白“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宫中行乐词》)、晏小山“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临江仙》)可证。诗人望着冉冉欲飞的彩云,眼前似乎幻出伊人轻盈的体态,“疑”字极妙,既点出“望里彩云”是一种幻觉,又衬出诗人内心深处的企盼与痴迷。“愁边春水”,暗融李后主“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句意,但比原句更为凝练、含蓄。“故”者,故意也。春水流动,已使人生愁,而春水更不饶人,故意漾起粼粼绿波,搅乱诗人本难平静的心澜,这对诗人来说,岂不更是“献愁供恨”么?可见诗中的“春水”,并非单纯的比喻,而是带有浓厚感情色彩的象征,它象征着潜藏在诗人心灵隐秘处的欲望,这种欲望因“望里彩云”而触发,可惜的是,这种欲望遭到现实环境的压抑,根本不可能付诸实现,此仲则所以有“愁边”之叹也。值得一提的是,西方现代派诗人艾略特的《荒原》有“水里的死亡”之句,也是以水象征情欲,艾氏不可能读过仲则此诗,而构思却如此相似,可见中西文心大可沟通。
最后两句点明自己悲伤的原因:心中的伊人已入侯门,纵有珊瑚百尺,珍珠千斛,也难换取她未嫁之身了。“罗敷”,是古时对美女的通称。汉乐府民歌《陌上桑》:“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孔雀东南飞》:“东家有贤女,自名秦罗敷。”仲则借以指代伊人。这两句是让步句式,此种句式,一般都用“纵”字关联,如“纵有花枝如画里,看花不似少年情”(程立本《题梨花图》)、“如今纵有相逢处,不是桃花是绿阴”(赵师秀《采药径》)、“黄金纵买长门赋,逝水终残太液波”(邬佐卿《宫词》)……仲则所以不用关联词语,一来是想加强语势,二来是避免句式与颔联重复,倘改作“纵然留得珠千斛”或“纵然百尺珊瑚在”,则不仅强调的语气减弱,而且句式也嫌板滞矣。(熊盛元)
感旧四首(其四) 黄景仁
从此音尘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烟。
泪添吴苑三更雨,恨惹邮亭一夜眠。
讵有青乌缄别句?聊将锦瑟记流年。
他时脱便微之过,百转千回只自怜。
  《感旧四首》是组诗。这种形式贵在潜气内转,所谓“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是也。即以此诗开头“从此音尘各悄然”为例,它不仅紧承第三首的结尾,而且远承第二首的“别后相思空一水”与第一首“下杜城边南北路,上阑门外去来车”。结构如此细密,诚令人惊叹。刘勰云:“若夫绝笔断章,譬乘舟之振楫;会词切理,如引轡以挥鞭。克终底绩,寄深写远”(《文心雕龙·附会》),此之谓也。
  “从此音尘各悄然”,写的是人各一方的怅惘。昔韦庄《荷叶杯》词云:“惆怅晓莺残月,相别。从此隔音尘。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现在,伊人已非“罗敷未嫁身”,而是“侯门一入深似海”,自然也是“相见更无因”了。“春山如黛草如烟”,又转写幻觉。伊人既不可见,只有怅然凝望。那远处隐约的春山,似乎幻出她青春的眉黛;那远粘天际的芳草,漠漠如烟,似乎幻出当日云烟般的情事。然而,这一切的幻境,非但不能慰藉诗人孤苦的情怀,反而使他更添一段忧愁。他想起李义山“总把春山扫眉黛,不知供得几多愁”(《代赠》)和李后主“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清平乐》)之类的诗句,不禁更觉凄迷。
  “泪添吴苑三更雨,恨惹邮亭一夜眠”,颔联二句融情入景,景中含情。“吴苑”,古诗中多用来代指苏州,那里当时他当年与伊人幽会之地。“邮亭”,犹言驿站或旅舍,暗示诗人已在旅途之中,与第二首“啼鹃催去又声声”呼应。时间的递换,地点的转移,于此透露消息,此乃诗人文心细密之处,不可轻轻放过。三更雨声,频频入耳,诗人之彻夜不眠可知。风雨无情,鲜花不知凋残几许,诗人为此而伤心流泪,真个是“枕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聂胜琼《鹧鸪天》)了。身置吴苑,已不胜愁;及至邮亭,更添离恨,想起陶谷《风光好》中“好姻缘,恶姻缘,只得邮亭一夜眠”及周清真《大酺》中“邮亭无人处,听檐声不断,困眠初熟”之句,不禁倍觉凄清矣。这二句写雨中情怀,把无尽的相思融入迷蒙的雨中,意向流美,情韵俱佳,堪称绝妙佳句。
  “讵有青乌缄别句?聊将锦瑟记流年”,颈联二句是流水对,语气前后贯通,笔致圆融流走。“讵有”,犹言岂有或哪有。“青乌”,即青鸟,相传是西王母的使者(见《山海经》郭璞注)。诗中为牵就平仄,故易鸟为乌。就意脉看,此句遥承首句之“音尘各悄然”。“锦瑟”,语本李义山《锦瑟》诗。仲则所谓“聊将锦瑟记流年”者,即义山诗中“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之意也。这两句的意思是说:哪会有西王母的青鸟为我传递别后的诗句?只能姑且凭李商隐的《锦瑟》诗记录已经流逝的华年。诗中“讵”、“聊”二字,相互推挽,使两句气脉相连,此诚虚词之妙用也。
  “他时脱便微之过,百转千回只自怜”,尾联二句,设想将来重会时情景。“脱便”,犹言倘使。“微之”,是唐代诗人元稹的字。元稹曾作《会真记》传奇,记张生与崔莺莺的相恋经过。张生中举后遗弃莺莺,莺莺亦改适他人,后来张生过其居,莺莺潜寄一诗云:“自从消瘦减容光,百转千回懒下床。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仲则借用此典,以比况自己与伊人的一段情史,并推想他日即便重逢,也无法再续旧缘,只能百转千回,枉自嗟叹而已。一般来说,在推想将来时,总希望能有好的结局。可是,仲则却不然,可见他此时失望的情绪已到了极点。
  “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这是仲则《绮怀》中的两句诗,也可以说是《感旧四首》的基调。这四首诗所表现的,正是这种缠绵的思绪和宛转的情怀。这是一种古老的题材,从诗经、楚辞到汉乐府、六朝民歌,以至唐诗、宋词、元曲,名篇佳什已不计其数。倘无真挚的情感与超人的才思,是绝不可能再出新意了。可贵的是,仲则以他细腻的笔触,蘸着他的血泪,写出了丝毫不比前人逊色的爱情诗篇。仲则在爱情上失败了,但他的创作却获得成功。人的一生中,谁也不希望发生此类悲惨的情事;但文学的宝库里,却不可没有此类缠绵的诗篇。仲则何以会在创作上获得成功?这当然与他超人的才气分不开,但最关键的是,他是用自己的泪,自己的血,乃至自己整个的生命去写诗。朱石君《念奴娇·题黄仲则词后》中说:“感慨凄凉,尽平生、呕出一腔心血。”我以为,这就是仲则诗何以能感发人心的真正原因。(熊盛元)
山房夜雨  黄景仁
山鬼带雨啼,饥鼯背灯立。
推窗见孤竹,如人向我揖。
静听千岩松,风声苦于泣。 
仲则之诗,往往采用“理智的交融”的表现手法。所谓“理智的交融”,是一种“超出正常的情感、理性之外的内心体验。在这种体验中,主体与对象完全融合在一起。”(彼得·琼斯《意象派诗选》)。这首诗很能体现这个特色:六句诗中,每句都有一个独特的物,物与物之间,构成独立的景,景中又寄寓着诗人的情,形成一种特有的意象:物——景——情。雨中的山鬼、背灯的饥鼯这两个物体,构成凄迷之景,显得诗人的寂寞之情;窗外的孤竹、室内的诗人这两个实体,构成挺拔之景,体现诗人的孤傲之情;岩上的群松、松间的寒风这两种实物,构成萧飒之景,表现诗人的凄苦之情。这六种物、三幅景,又笼罩在一片烟雨之中,更增添一种迷惘之情,从而构成一个统一完整的意象。
由黄仲则的这首诗,我们很自然地会联想到美国意象派诗人杜利脱尔的《奥利特》:“翻腾吧,大海——/翻腾起尖尖的松针,/把你巨大的松针/倾泻在我们的岩石上,/把你的绿扔在我们的身上,/用你池水似的杉覆盖着我们。”大海即松林,松林即大海,诗人融化在那一片神秘的绿中,这与黄仲则融化在那一片迷蒙烟雨中的意象不是极为相似么?
这种“理智的交融”手法,溯其源流,当来自李贺与李商隐。先看李贺的《秋来》诗:“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李贺此诗,写得“鬼”气幢幢,特别是“衰灯”与“雨冷”二句,前者以络纬的啼声,比成织布的杼声,以“啼”字绾连,而不作理性的说明;后者不说书客凭吊鬼魂,却反过来说“香魂吊书客”,意象阴冷肃杀,色彩昏黯冷艳。仲则诗中“山鬼带雨啼,饥鼯背灯立”二句,显然受了李贺的影响,但情感是凄迷的,不像李贺那样凄厉;虽然也出现了“鬼”字,但并不像昌谷那样阴冷,使人毛骨悚然。再看李商隐的《楚宫》:“湘波如泪色漻漻,楚厉迷魂逐恨遥。枫树夜猿愁自断,女萝山鬼语相邀。”玉谿生此诗同样也受到李贺的影响,也以“鬼”来渲染迷离怅惘之情,但境界似比李贺更茫远。就这一点来说,仲则似乎更接近义山。不过仲则诗中的物象是两两对举,与玉谿“枫树”一联表现手法相似,而不同玉谿“湘波”、“楚厉”两句的层进和补充。总之,仲则继承了李贺与李商隐的表现手法,但又有所变化,就“物——景——情”三者的浑然一体,似乎比昌谷、玉谿更加成功。
一般来说,运用这种表现手法的诗歌,其主旨往往难以把握。仲则此诗的主旨究竟何在?我以为把握它的关键是“推窗见孤竹,如人向我揖”两句。“孤竹,竹特生者”(参见《周礼·春宫》注)。山中之竹本来很多,但在诗人眼里,却只有一竿孤零零的竹子,这不正是诗人自我形象的写照么?仲则长期寄人篱下,壮志难酬,他希图自立,像窗外的孤竹那样,直节凌云。他也许由此联想到孤竹君之二子伯夷、叔齐的“耻食周粟”,而自己却为生活所迫,不得不依人幕下,因而在恍惚间产生一种“如人向我揖”的幻觉。这种幻觉,既显示出诗人内心的凄苦,同时也体现了他孤傲耿介的性格。(熊盛元)
都门秋思四首(其四)  黄景仁
侧身人海叹栖迟,浪说文章擅色丝。
倦客马卿谁买赋?诸生何武漫称诗。
一梳霜冷慈亲髮,半甑尘凝病妇炊。
为语绕枝乌鹊道:天寒休傍最高枝。 
《都门秋思》作于乾隆四十二年(1799年)秋,仲则时年二十九岁。全诗共四首,这是其中的第四首。
仲则之诗一般不爱用典,以白描见长。而此诗却几乎句句用典,风格近乎杜甫。首句叹息自己置身京都茫茫人海之中,落魄失意,空有绝妙文章,却无人赏识。“侧身”,可见其在京都的行动不如意。“栖迟”,语出《诗经·陈门·衡风》:“衡门之下,可见栖迟”,本为游息之意,引申为漂泊失意,李贺《致酒行》:“零落栖迟一杯酒”,即此意也。仲则用“栖迟”一词,既有落拓失意的感慨,又有甘于贫贱的自慰。“色丝”代指文章绝妙,典出《世说·捷语》:“魏武尝过曹娥碑下,杨修从碑背上见题‘黄绢幼妇外孙齑臼’八字,……修曰:‘黄绢,色丝也,于字为绝;幼妇,少女也,于字为妙;外孙,女子也,于字为好;齑臼,受辛也,于字为辞。所谓绝妙好辞也。’”句中着一“浪”字(“浪”意为空自、徒然),寄慨深沉,大有杜甫“文章憎命达”的意味。
颔联紧承“浪说文章擅色丝”一句,进一步申说文章之无用。马卿,指西汉的司马相如,他字长卿,故称。据相传为西汉司马相如所作的《长门赋》载:“孝武皇帝陈皇后,时得幸,颇妒,别在长门宫,愁闷悲思。闻蜀郡成都司马相如,天下工为文,奉黄金百斤,为相如文君取酒。因于解悲秋之辞,而相如为文,以悟主上。陈皇后复得亲幸。”仲则以司马相如自况,当年的马卿一篇《长门赋》,价值百金,而自己虽“擅色丝”,却无人赏识。“谁买赋”,这一诘问,实包含无限的辛酸和激愤。何武,字君公,西汉时蜀郡郫县人。《汉书·何武王嘉师丹传》:“……益州刺史王襄使辩士王褒颂汉德,作《中和》、《乐职》、《宣布》诗三篇。(何)武年十四五,与成都杨覆众等共习歌之,是时宣帝循武帝故事,求通达茂异事,召见武等于宣室。……以褒为待诏,武等赐帛罢。”仲则借用此典以指自己向清高帝献诗事。在写此诗的头一年四月,乾隆皇帝因平定四川两金川回京,途径天津,各地士子进献诗赋,仲则献《平金川铙歌十章》及《平定两金川大功告成恭纪》等诗,评为二等,赐缎二匹,充武英殿书签官。“漫称诗”的“漫”,意为徒然、枉然,其中既有对文章无用的慨叹,更有对自己献诗之举的追悔,太史公《报任安书》中所谓“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流俗之所轻”是也。 
颈联遥承第一句“侧身人海叹栖迟”,慨叹自己零落栖迟,偃蹇失意,以致累及老母和爱妻。“一梳”句是说老母。“霜”字既点明时令正值秋日,同时又喻指母亲头发之白。“半甑”句是说爱妻。“甑”是古代做饭的瓦器。《后汉书·独行列传》说范冉家贫,人称“甑中生尘范史云”。这两句练字精警,对仗工整,写出了仲则对母亲与妻子的挚爱与愧疚。按正常顺序,此二句应该是“慈亲梳发秋霜冷,病夫持炊甑尘凝”,但如果真这样写,则不仅对仗不工,平仄不调,而且句法也显得稚嫩了。
尾联收束全诗。曹操《短歌行》中有“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之句,是用乌鹊绕树比喻贤士择主。仲则翻用此典,意思是说,既然我寄迹京都,栖迟零落,文章既不见赏,家眷又难供养,那么我又何必留恋京阙呢?由此看来,“天寒休傍最高枝”实含有不与统治者合作的意思。
纵观全诗,风格沉郁,用典虽多,但并不晦涩。特别是颈联的炼字锻句,颇见功力。翁方纲称仲则诗“沉郁清壮,铿锵出金石,试摘其一二语,可通风云而泣鬼神”(《悔存诗钞序》),良非虚誉。(熊盛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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