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节课我说过，作为一位卓立于词人之林的大家，辛弃疾可讲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了，题材格调丰富多彩美不胜收，我们讲过了他的英雄语，也讲过了他的闲适语、妩媚语，这节课再读几首完全是另外一种题材风格的短章小令，同时借此初步学习怎样填词。我们知道，辛弃疾23岁南渡，到68岁逝世，45年里有18年被迫在江西家中闲度，在这期间填有农家词三四十首。这些词有着浓郁生活气息，写得非常的平易亲切，篇幅不长，而且基本不用典故，正好作我们初步学习填词的范本。我在讲杜甫时讲过了格律诗的写法，当时我提出主张，用今韵，从绝句学起；现在初步学习怎样填词，我仍然建议用今韵，从短章小令学起。我们先读一首《鹧鸪天》。辛词620余首，用到的词牌一百以上，其中所用频率最高的是《鹧鸪天》，有63首，内容涉及各个方面。观众朋友肯定记得，辛弃疾系列第一讲所引的第一首词就是《鹧鸪天》“壮岁旌旗拥万夫”。初学填词的朋友不妨从这个词牌学起，因为你如果已经学会写绝句了，学用这个词牌太容易了，它几乎就是两首仄起入韵的七言绝句。
陌上柔桑初破芽，东邻蚕种已生些。平冈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
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
咱们先把这首词上阕的平仄格律打在屏幕上：
陌上柔桑初破芽
东邻蚕种已生些
平冈细草鸣黄犊
斜日寒林点暮鸦
你看，完完全全是首句仄起入韵的七言绝句。那么，写绝句所避讳的，孤平和三平尾，填词也同样要避讳。《鹧鸪天》这个词牌，格律要求三处是七言仄起入韵的律句，经电脑检索，两宋共有660多首《鹧鸪天》，那就至少应该有1980处七言仄起入韵的律句，检索数据表明，孤平无救的5处，占0.25% ，孤平有救的9处，占0.45% ，99.3%是严格按律来填的。这说明词律要求比诗律更严，不讲拗救。更严还表现在，七言的格律诗第一字全可平可仄，第三第五个字，只要不犯孤平不犯三平尾也都可平可仄，而填词，必须严格按词谱，只有⊙符号处可平可仄。这是因为词本来是为唱的，按照曲调来写词，所以平仄要求更严。但是曲调陆续失传了，只剩下各个曲调的名字，就是词牌，后人就按前人作品的句式和平仄来填词。词谱则是把每一种词牌的句式和平仄分别加以概括，从而规定各个词牌的句式和平仄要求，最早的词谱，明代才出现。词从来没作为科举考试的项目，不象格律诗那样有政府颁布的统一的格律，所以不同的词谱书，对同一个词牌，往往平仄规定不相同，对于初学者来说，不必管那么多，只要按照一种词谱填写就可以了，网上就有，等到学得很高深时再去研究哪种词谱更权威。
山远近，平仄仄（句）
路横斜，仄平平（韵）
青旗沽酒有人家。⊙平⊙仄仄平平（韵）
城中桃李愁风雨，⊙平⊙仄平平仄（句）
春在溪头荠菜花。⊙仄平平⊙仄平（韵）
如果你要填一首《鹧鸪天》，就严格按照这个平仄，标着（句）的地方不要押韵，标着（韵）的地方一定要押韵。这首词“些”、“斜”按古音读是xia ，全词一韵到底，押词韵的平声第十部。我刚才说了，初学填词建议用今韵，按现代汉语普通话押韵就可以，以后想用古韵，再去按古词韵去填也不难。再有注意，这个词牌要求，上阕的三、四句和过片的两个三言句，最好用对仗，“平冈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和“山远近，路横斜”，就是很工的对仗。
辛弃疾笔下的柔桑、幼蚕、黄犊、暮鸦、酒旗，处处呈现出农村早春的一派生气，“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两句，似乎另有深意，你不去往深理解也可以，就是农村春天的野菜花比城里风雨中的桃花李花更美，也可以。这首词诱人之处不在于深意，而在于清新的生活气息。
更以生活气息诱人的，是下面的两首，“清平乐”和“玉楼春”：
清平乐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玉楼春
三三两两谁家女。听取鸣禽枝上语。提壶沽酒已多时，婆饼焦时须早去。
醉中忘却来时路。借问行人家住处。只寻古庙那边行，更过溪南乌桕树。
第一首，我们这样理解：词人微微有些浅醉，一路走来，先是远远地看到矮小的茅草屋，走近了听到有人说话，词人是山东人，又有点醉醺醺的，所以听着南方语音非常柔媚，再走近了，看清是是一对白发的老翁老妇，这是谁家的老人呢？他又四下看，发现三个孩子，大的在溪东锄豆，中的正编鸡笼子，最好玩的是那个小的，卧在溪边剥莲蓬。用白话翻译完了，我们发现，一点韵味都没有了，意思没变，可是一点诗意都没了，说明它的韵味诗意在词的格律里，就在它上片连押的四个仄声下片转押的平声里，你读原文，那种浓郁的生活气息就会让你也感到醉醺醺的。
第二首，咱们接受教训，不翻译了，说大概意思。这回词人醉得更深，连家都找不着了，醉酒的人常说，他一点不糊涂，明白着呢。词人蛮有心绪地欣赏着三三两两游玩的女孩，谁家的呢？这么漂亮？女孩们不理他，只管欣赏着树枝上鸟的叫声，他也跟着一块欣赏鸟鸣，果然没醉糊涂，还听得出来鸟叫的是“提壶沽酒”、“婆饼焦糊”，于是顺手拈来，非常巧妙地嵌在正在构思的词句当中，提壶、婆饼焦都是鸟名，当然这种名字不是生物学上的学名，是老百姓给取的，“红对白，有对无。布谷对提壶”，其实“布谷”、“提壶”没准就是同一种鸟，各地取的名字不同，四川就管它叫“杜鹃”，一般都是听着鸟鸣象是当地方言里什么话就叫什么。词人是怎么听怎么象是“提壶沽酒”、“提壶沽酒”，也许还想到了刘禹锡的诗句“鸟听提壶忆献酬”。你看，醉了酒的词人明白着呢，欣赏女孩，欣赏鸟鸣，还构思词句，一点不糊涂，可就是转来转去，怎么也找不着回家的路了，只好问行人：“我家住哪啊？”你啊这么走这么走，行人指点越是认真详细，词人醉态越是惟妙惟肖。辛弃疾长期隐居农村，对农家生活观察得很仔细，所以这两首农村小唱都写得清新活泼，诙谐幽默。
词人把自己的醉态写得更诙谐幽默的是下面这首《西江月》：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哪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辛弃疾闲居无事，经常借酒打发寂寞时光，借酒消愁，醉后要愁没工夫。他也知道老是喝醉伤身体，曾经下决心把酒戒掉，还写过一首词，小序就是：“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词中最后跟酒杯约定“挥之即去，招之即来”，原来辛弃疾就是这么戒酒的，所以这首戒酒词一点也不妨碍他不断地把酒杯招来，不断地酩酊而醉，也就不断地拿自己可笑的醉态开心。醉得摔倒在松树边，扶着松树，一边往起爬，一边嘟囔：“去！不用扶我，我自己能起来！”
以上四首词的清新活泼诙谐幽默背后，当然都隐含着报国壮志难酬的愤懑，词人实际是在做一种情绪转移。我个人意见，既然词人自己都在做转移，我们欣赏分析也跟着转移，对于愤懑愁苦，点到为止，不点也完全可以，要分析苦闷，尽有词人大量的中调长调可作材料，至于这些生活气息浓得化不开的小令，那是戎马英雄豪放大家笔下的另类珍品，是两宋全部词中难得一见的稀罕之作，我们为什么不把全部心思陶醉在如此的馥郁醇香里呢？
“西江月”、“清平乐”、“玉楼春”三个词牌，也比较好掌握，是今人填词经常用到的。有兴趣的观众朋友不妨模仿着辛词试着填写，初学都是从模仿开始的。现在我另选辛词为例，分别介绍这三个词牌。
清平乐
春宵睡重。⊙平⊙仄（仄韵）
梦里还相送。⊙仄平平仄（叶仄）叶读xie，相谐
枕畔起寻双玉凤。⊙仄⊙平平仄仄（叶仄）
半日才知是梦。⊙仄⊙平⊙仄（叶仄）
一从卖翠人还。⊙平⊙仄平平（换平韵）
又无音信经年。⊙平⊙仄平平（叶平）
却把泪来做水，⊙仄⊙平⊙仄（句）
流也流到伊边。⊙平⊙仄平平（叶平）
这是地地道道的妩媚语，肯定没有他意，就是一阕艳词，表现爱情的。你看这位戎马英雄豪放大家，写起艳词来也是出类拔萃，与他晚年同时的词人刘克庄说：“公所作大声镗鞳，小声铿鍧，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所未见。其秾纤绵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毛泽东用“清平乐”填的“六盘山”和“会昌”很豪放。词牌要求前片四仄韵后片换三平韵。
玉楼春
风前欲劝春光住。⊙平⊙仄平平仄（韵）
春在城南芳草路。⊙仄⊙平平仄仄（韵）
未随流落水边花，⊙平⊙仄仄平平（句）
且作飘零泥上絮。⊙仄⊙平平仄仄（韵）
镜中已觉星星误。⊙平⊙仄平平仄（韵）
人不负春春自负。⊙仄⊙平平仄仄（韵）
梦回人远许多愁，⊙平⊙仄仄平平（句）
只在梨花风雨处。⊙仄⊙平平仄仄（韵）
们不管它，只管按所标平仄去填就可以了，只有⊙号处可平可仄。词牌要求押仄韵一韵到底。
西江月
明月别枝惊鹊，⊙仄⊙平⊙仄（句）
清风半夜鸣蝉。⊙平⊙仄平平（平韵）
稻花香里说丰年，⊙平⊙仄仄平平（叶平）
听取蛙声一片。⊙仄⊙平⊙仄（叶仄）
七八个星天外，⊙仄⊙平⊙仄（句）
两三点雨山前。⊙平⊙仄平平（叶平）
旧时茅店社林边，⊙平⊙仄仄平平（叶平）
路转溪桥忽见。⊙仄⊙平⊙仄（叶仄）
“西江月”更是今人常用的词牌，注意，押韵跟“玉楼春”的一韵到底不同，跟“清平乐”的换韵也不同，“西江月”是平仄互押的，这首小令叶韵的平声字是蝉、年、前、边，叶韵的仄声字是片、见，这六个字都在词韵的第七部，平仄互押要押同一个韵部里的。我们按今韵填词，都不用翻词韵书，只要韵母相同就可以，蝉、年、前、边、片、见的韵母都是an。再有，上片下片的前两句，能对偶最好，不对也行，“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就是两组对偶句，而“醉里且贪欢笑，要愁哪得工夫”、“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如何”就没对偶。
这又是一首以农村为题材的绝妙小令，选用了夏夜一晴一雨两个小场景，前片写晴，后片写雨。开头两句对偶，上句写树上的乌鹊因月光明亮而惊飞不定，下句说蝉在清风吹拂的半夜还在鸣叫。“稻花香里说丰年”，稻子正扬花，一片芳香，丰收在望，词人内心异常高兴。说，同悦，高兴。长期的农村闲居生活，使辛弃疾与农民建立了较深的感情，“父老争言雨水匀，眉头不似去年颦”（《浣溪沙》），风调雨顺，老百姓就不致饿肚子，词人也感到很高兴。 “听取蛙声一片”，借一片蛙声进一步表达心头的喜悦，这是侧面烘托的写法。过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来的很突兀，跟上片“明月”“清风”“稻花”“蛙声”似乎一点关系没有，而这正是夏雨的特点，倏忽而来，霎时又去，明月刚才还映在枝头，现在就被乌云遮住，天边只剩下七八个星星了，紧跟着“两三点雨”打落山前。词人当然不能再象刚才那样从容欣赏夜景了，得赶快找个地方避雨，他想起过去土地庙树林旁边有个茅店，急忙顺路转过小溪的桥，茅店就忽然出现在眼前。这首词前片表现丰收的喜悦，后片看似有点紧张狼狈，其实另是一种情趣。全词用语明白如话，这是为了更好地表现轻快活泼的情调。前三节我们讲过，辛词好用典，以文为词，但这首小令没有典故，非以文为词，完全采用白描的手法，把自己所见所闻所感如实地描写出来，清新活泼，摇曳多姿，使人读来感到异常亲切自然。辛弃疾这首描写农村风光的抒情小令《西江月》，重复我刚才讲过的一句话来评价吧：是戎马英雄豪放大家笔下的另类珍品，是两宋全部词中难得一见的稀罕之作
07.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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