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温情
说起秋天,自然会想起落叶。每当看到地上一片片形态各异,颜色深浅不一的叶子,心底就不由升腾起无边的暖意。对落叶我始终有一份特殊的感情,记忆中的它似乎总与生存有关,与温暖和快乐有关。
老家的西边是一片广袤的果树林，到了深秋,各种各样的叶子随着秋风飘落，联手铺设成一条巨幅缎錦,交相辉映出一个宏阔斑斓的世界。那个时候,家家户户大多都用落叶树枝生火做饭,而树枝通常要用落叶引燃,所以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落叶就显得尤为重要。每逢下午放学后，大姐就会带上我来这里拾捡落叶。秋日的暖阳透过树枝柔柔地洒在落叶上，每一片都散发着阳光的味道。被风推搡的落叶，像一只只穿行于森林的松鼠，跑跑停停，左顾右盼，并时不时地翻几个跟头儿。我则拖着长长的绒线，不停地追逐他们，只待秋风喘息之际，快速把他们捕获然后满心欢喜地一一串起。大自然真是一个神奇的魔术师，有着不可名状的恩泽和美好。任何时节，你都可以在这里发现自己最心爱的玩具。在它的任何之处，你都可以交到自己最纯朴，最天真的伙伴。只要将自己融入其中，你便会体悟到无尽的快乐和欢馨。
最令我难忘的是和姐姐一起相拥听风拂落叶的声响了。那空灵优美的旋律,时而优雅,时而热烈,时而激昂,时而深沉,恍若有人在空中抚琴,又似千军万马在沙漠中行进。真是秋风拂叶过，弦音悠然生。静心冥听，你会感受到一种身体与灵魂的交融，每一寸肌肤都沁润着一种神秘和喜悦。直到现在,每年秋天,我都会挑一个有风的晚上,身披皎洁的月光,寻找一片幽树林,去聆听回荡在天地之间的靡靡之音,感受童年似曾触摸到的天籁。记忆中的大姐好像从来不知疲倦。她会把散落的树叶迅速用竹耙收起，熟练装筐。有时为了能多装些落叶，大姐会用粗细不等的枝条，密密插在筐子边缘，形成一个大大的漏斗，倘若从背面看去，你截然看不到她的影子。一切恍如昨日，算算大姐离去已是第四个年头，每当在城市任何角落看到落叶，我就会想起她，想起家乡的那片果树林，想起和大姐一起相拥倾听落叶的声响，想起她温暖的怀抱和暖暖的手掌，每次都禁不住用温热的泪水去祭奠无论怎样回望也回不去的那段时光。
落叶是慈悲的，温情的。记忆中的落叶曾给我带来两次大的温暖。一次是与落叶的追逐奔跑中，我品尝了用体热驱除寒冷的畅快；另一次则是在母亲的怀里，随着她把大把大把的落叶投进灶炉，无边的暖意便渗透到血液里，在蒸汽氤氲中，内心诱发出一种暖暖的渴望。母亲像敬畏生命一般敬畏着落叶。因为任何年代，食物和取暖都是人的生存必要，只有具备一定的热量和能量，才能使生命得以延续，才会有更多的人生创造。到现在，每每想起，我的眼前还闪现着母亲看到满院的一垛垛落叶脸上禁不住荡开的一圈圈涟漪。小时候的我经常藏在庭院的这些落叶中，等在外上班的父亲回家。即使在冬天，也感受不到西风刺骨的寒冷。难怪最具野性的动物也选择落叶和树枝筑巢，构建自己心怡的暖床。原来渴望舒适和温暖的不只是人类，还有大自然的一切生命。
有多少文人写过落叶，为落叶嗟叹；又有多少骚客为落叶着墨，为它凭吊和泣歌，而我却用生命的虔诚，一直敬仰着它。同为零落，落叶却是那般安详和洒脱，丝毫没有你争我夺的纠缠哀怨；同为奉献，落叶是那样无悔和超然，只顾默默零落成泥，不计任何得失和回报；同样是一种燃烧，落叶给人类带来的是温暖和期冀，绝无任何肆意毁坏和故意损伤。我甚至一味认为，只有它才能彰显秋天的慈悲和壮美，也只有它才能诠释生命的真谛。落叶历经了染绿的过程，最终扑向它母爱的泥土，这难道不是一种温暖的回归和灵魂的皈依？
在喧嚣和浮华日益充斥的背后，有谁能静下心来关照一下自己桎梏的灵魂？又有谁在生命行进的匆忙中，驻足回眸一下生命的本真？而落叶就是往回走，往回走。它用自己最残酷又最温情的方式警示着我们，把我们引领回生命的起点。这难道不是对日益麻木的人性和灵魂的一种救赎？天地间看似许多矛盾，其实都合乎自然法则，生命的周而复始自有它的幸福。在生命的轮回中，落叶不就一直是快乐和希望的传递吗？那一片片忘情地飞舞，多么像一个个温情的文字，在天地间回旋和铺撒。无论天气多么寒冷，即使在冰天雪地，想到它，我心里就会感到温暖。
◎ 有一种气息，来自天堂
一到冬天，就开始盼雪。盼着六角形的花瓣，突然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悄然怒放，在天地间恣意回旋铺撒。一刹那，天地间一片银白，铺天盖地的纯洁袭心而来，体内便涌动着满满的喜悦。每逢此时，我总是立刻跑入其中：敛声，屏气，凝神，遐思。不但会聆听到一股天籁，更能感受到一种来自天堂的气息：温润，亲切，醇美，纯粹。每每触及，都禁不住满怀欢喜，身心充盈着阵阵悸动。
五年前的冬天，就是这样的一场雪。正当我早晨醒来为倏然而至的满目银白欢呼时，突然接到父亲病危的消息。片片飞扬的雪花像一张张暖黄的日历，载着沉甸甸的忧伤，在我的眼前不停地旋转着，翻阅着。朦胧中，我仿佛看到父亲苍老的眼眸：无限慈爱，无限眷恋，无限急切地盼我回家。是啊，该回家了。记得每次回家，父亲总是提前把门槛儿拿下，大门打开。我则骑车长驱直入，“老爸，接货啦——”话音未落，父亲就会乐呵呵地向前，一边接过我手中的包裹，一边冲着里面打扫卫生的母亲喊：“快，三丫头又给带回好吃的喽！”倘若哪一次门口不见父亲，那一定是碰上家乡赶大集，他早早去集市置办好吃的了。但门槛儿一定提前拿下，门也是四敞大开着的。我曾一度怀疑，年迈的父亲怎会把每个周末记得如此准确而清晰。直到一天，看到父亲的床头有本叠满褶皱的日历，我才明白，原来生活的每一个日子都刻着父亲思念的痕迹，他的每一个指尖都流淌着对儿女的一份惦念和期盼。
父亲兄弟三人，排行老二。大伯心眼多，三叔能言善道，惯于见风使舵。正直善良的父亲十多岁便被派去服兵役。听父亲说，他们经常日夜行军，通宵打仗。子弹贴着耳朵，掠过头顶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在我的记忆中，父亲说的最多的就是：“帮帮别人吃不了亏的。”听父亲说，他在一次行军的途中，曾把身上唯一的一块馍馍给过一个晕倒的战友。一年后，就是那位战友冒着炮火把父亲从敌人的枪口下救出。他总是对我们说：“人在做，天在看。你付出了什么，老天爷就会在合适的时间多倍地返还于你。”父亲对失散的那位战友一直念念不忘，即使在他生病期间，也常常对我们谈起，让我们四处搜罗寻找。我曾以为，思念会随着岁月的苍老日渐萎缩和干枯，眼泪也似乎专为童年和青春准备的。可在父亲八十岁那年，他和那位战友的意外重逢，竟令我震惊不已。我看见他流泪了，分明看见父亲也流了泪。原来，思念的种子一直扎根在他们心灵的土壤上，任凭五十多年的风风雨雨，都未曾把它侵蚀和掩埋，反而日益鲜活起来。我从未见过如此悠长而丰厚的思念，也从未触过这般凝重深刻的心灵隐秘。
父亲在北京看管过故宫，因奶奶生病，不顾任何人劝阻，擅自辞职还乡。父亲还当过芝麻大的小官儿---生产队队长。在他任职期间，队里家家户户的生活大都得以改善，可我们家好多年都没摘掉贫穷的帽子。父亲是个急脾气。他的公正无私使大多数人受益，当然也得罪了个别人。有一年，他丛在墙外的玉米秸不知被谁莫名其妙地点燃，因此大气了一场，突然间倒下，竟再也没有站起来。人往往以为，活着是理所当然。但当死亡一步步逼近时，才会感到活着是上苍最大的恩赐，内心就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惶恐。坚强的父亲也是这样。在他瘫痪的六年里，每次回家，总听他念叨：“我快不行了，过不了明天的。”一开始，，妈妈和我们几个孩子都很害怕，日夜不停地轮流陪着他，后来却发现，这句话竟成了他的口头禅。凡是每个来看望的人，他都要对人家说上好几遍。我们慢慢地把他当成“狼来了”的骗人小孩。每当他念叨时，我就会捧起他的脸：“老爸，您至少要活到一百岁，你要走的那条路还没动工呢。”其实，我知道，父亲真的不想走，他只不过想让自己的亲人多陪陪他。因此每周一次的回家探望，就成了我雷打不动的惯例。但这一次，狼好像真的来了。
凛冽的西北风无情地抽打着天地的一切，雪越下越大。父亲躺在床上，气喘得很重。他的消瘦已达到一种极限。头发稀疏花白，原本丰满的脸颊已深深地凹陷下去，手背上的骨节也突兀出来。听到我的呼唤，他的眼皮似乎稍稍动了一下，继而恢复如初。我突然发现，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呈现出婴儿一般的表情：纯净，纯粹，一尘不染。我的膝头一阵酸涩，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住父亲眼泪如泉般直落下来。
父亲走了，我头顶的天空黑了又亮起。可他头顶的那一小片天空永远也亮不起来了。他走了，走得那么安详，那么自在，那么地无牵无挂。我亲眼看到父亲走了，走向一片银白，一个白茫茫的童话世界。父亲的突然离去，我恍若失去了半个自己。我知道自己生命的句号已经画成半圆。生命就是这样，不管你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它都一如既往地正步走。其实，从某一程度来说，父母是设在儿女与死亡之间的一层屏障。虽然这层屏障只不过是一层徒有虚无的马其诺防线，可它的存在，无形中给我们增添了无比的安全感。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善待父母？还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呵护与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呢？
父亲走了，不再纠葛于红尘喧嚣，无关风雨，不关雪月。他选择在这样的一片洁白中离我而去，会不会有什么暗示？历尽尘世沧桑和无数个春秋的轮回，他带走了什么呢？每当朔风又起雪花飘飞的时节，每当天地间浑然一色，我总爱伫立在一片白茫茫之中，看雪悠悠地飘落，看尘埃缓缓落定，看雪利万物而不争，看天地间的丑陋和污垢在瞬间荡然无存。每逢此时，就有一种气息穿越时空，袭心而来，悸动我的灵魂，潮湿我的眼眸，丰盈我的人生。有一种气息，来自天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