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作家‖【最后一个馒头】◆董甲利

作者简介

董甲利，山东省聊城市莘县人。莘县燕店镇中心小学教师。

最后一个馒头

雪越下越紧，我牵着娘的手瑟瑟缩缩地向前走着。下午弥漫在枯涩大地上的寒风越过屋顶，摇荡着屋檐旁边光秃秃的树枝呼啸不止。

“娘，我饿，我想吃那个馒头。”我拉一拉娘的手，瞪大眼睛望着她。

娘一边看着我，一边轻抚着我早已冻得生疼的脸颊说：“蛋儿，再忍一忍，回到家之后，这个馒头娘不吃，都给你，听话。”

我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到家才给我吃，于是用稚嫩的嗓音大叫：“我要吃，要吃，现在就要！”

“再不听话，娘就不管你了！”娘满脸怒容，两眼直瞪着我，如欲喷出火来。

我浑身一哆嗦，不敢再出声，甩开娘的手，转过头，将头埋进破烂单薄的袖子里，泪水肆意流出。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把胳膊拿开，转过头，看见了娘默默蹲在路边，身子微微颤抖，地上厚厚的积雪已被泪水打湿了一大片。

多年后我才知道，如果那天娘提前给了我仅剩的那个馒头，我们娘俩就很可能挨不到第二天。晚上吃，才会勉强保全我们娘俩的性命。

娘转过头来，我看到她的眼睛红红的。她哽咽几声，抖落头上和肩上的雪，拉住我的手继续朝回家的方向走，刺骨的北风卷着漫飞的雪片从我们身边刮过，眼前也被密集的雪花遮掩的朦朦胧胧，昏沉阴暗。我们走着，脚边破败坍塌的房屋在厚厚的积雪中若隐若现。

突然，我被脚下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娘赶忙拉住我。我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堆凸起的土堆。娘埋怨我两句不小心后就准备继续前行，不料那土堆忽然动了，娘和我均自惊恐不已，连忙退后几步，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会动的土堆，厚雪落处，只见那“土堆”片刻间探出两个人来，一个六十岁上下的老妇人，满面风霜，头发凌乱，怀里抱着一个比我还小着一两岁的瘦瘦的小女孩，正昏昏睡在老妇人的怀里。两人脸上均有菜色，显然是饥饿之极。我们娘俩瞬间醒悟：这一老一小在这蜷缩着不动，时间长了，差不多被大雪盖住了。

我和娘对这对奇怪的老小充满疑惑，都惊恐地望着她们，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老妇人连忙站起身拍落身上的积雪，然后对娘说：“大妹子，对不起，俺抱着这孩子在这歇歇脚，不曾想这过了一会，俺们被这大雪盖住了，吓着你和孩子了，实在过意不去。”

娘松了口气，脸色稍缓，但由惊恐转而惊奇：“哦，没什么，没啥事。咦，大妈，下这样的雪，你不回家，怎么在这寒冷的地方歇脚啊？还带着孩子。”

那老妇人眼神黯淡，咳嗽两声，然后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家没了，都让鬼子毁了，昨天鬼子来扫荡，还杀……杀了这丫头的爹娘，我是这丫头的奶奶，我们老小无家可归，别的地方又不敢去，只能在这呆一会。我倒不要紧，可怜这孩子，一天没吃什么了，天又这么冷，这可咋办啊？她要是真饿死了，我……我……”望着怀中的小女孩落下泪来。

娘闻言略等片刻，然后从怀中拿出那个唯一的馒头递给那老妇人说：“大妈，我出门急，没多带，这个馒头先拿去给孩子吃吧。”

老妇人略感惊奇：“这……”

“娘，我吃什么，你说要把这最后一个馒头要给我的。”我虽然竭尽全力大叫，但因为饥饿过度，喊出的声音显得软弱无力。

娘对我说：“家里还多着呢。”

“娘骗人，家里的馒头全被鬼子拿走了，没有了，没有了！”我对着娘使劲吼道。

娘连忙捂住我的嘴，低声怒道：“给我闭嘴！”

 

看到娘生气，我不再言语。

那老妇人满脸感激：“大妹子，馒头我就收下了，大恩大德，我老婆子死都不会忘的。”

娘说：“大妈哪里话，一个馒头哪算的了大恩大德，日寇猖獗，我们中国人这个时候就应该互相帮助。”

老妇人连连点头称是。

辞别了老妇人，我和娘继续前行，不过我不再牵她的手，不再看她，也不在和她说话。但我知道她这一路一直看着我，她也没说话，只是看着我。我当时幼小的心灵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母亲在面对儿子不理解和为没有食物而恐惧担忧的心情有多沉重。我只顾自己有没有馒头吃。

回家的这条路我觉得好长好长，仿佛走了几年，又仿佛走了几十年或者更多。多年以后，我只记得在那段回家的路上，天气格外寒冷，冬日里丛生的枯草在无边的风雪中呜咽。

娘和我到家的时候，已是深夜，这时候飘洒了一天的大雪终于停息了。我饿已极，累已极，进屋便躺在被鬼子弄的凌乱不堪的床上。

娘在我身边坐下说，她终于说话了：“蛋儿先睡会，娘出去找点吃的。”

我依然没有说话。

娘起身走了，我偷偷回过头忘了她一眼，只见娘脚步踉踉跄跄，身子略有摇晃，往日矫捷的身影不复存在。多年后，我回首往事时总是暗暗担心，娘在那种极度饥饿和劳累的情况下还怎能出去找吃的。

娘走到院子里突然停下了，在她面前站着一个人，微微佝偻着身子，两人似乎在交谈什么。我赶紧下床走近一些看的清楚：那个佝偻着身子的人就是白天在大街上遇到的那位老妇人。我仔细听着她们说的话。

娘说：“真的吗，看来好心人让大妈给遇上了。”

那老妇人面带笑容：“可不是吗，好心人心眼好啊，给了我们祖孙俩吃的，还有喝的，你说人家只是个过路的，就这么热心……哎，和大妹子你心眼一样的好啊。”

娘微笑：“大妈别这么说。”

老妇人叹了口气：“大妹子，你是天下最好的人，我老婆子知道，鬼子扫荡后，你和孩子也没吃的了，那个馒头是最后一个。”

娘满脸惶恐。

老妇人缓缓地从怀中拿出了两个馒头递给娘：“刚刚路过的好心人给了我很多馒头，我老婆子就拿了两个来给你们娘俩送来，快拿去和孩子吃吧。”

娘拒而不接：“这是好心人给你的，我们怎么能……”

老妇人打断娘的话：“还有好多呢，快拿着吧。”

一阵侵骨的寒风袭来，我赶紧躲到屋里，娘和老妇人说的话由于距离太远，再也没有听到。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娘进屋来了，她欢喜的把我叫醒说：“蛋儿，有吃的了……”

那一夜，两个馒头救了我们娘俩的命。我知道，这是那位好心的老奶奶送来的。

夜很深了，雪停了，但满天满地依旧是呜呜咽咽的风声。我等娘睡下后，偷偷的跑了出来，一个馒头虽少，但足以大幅度的降低饥饿感，现在的我已经有力气去欣赏欣赏这迷人雪景了（虽然是在黑夜，但由于白雪的映照，道路依稀可辩，只是朦胧中更显这夜色的神奇与美丽），但我的主要目的不是观赏雪景，而是想看看那位老奶奶到底从好心人手里拿到了什么好吃的（这也许是一个孩子的天性，尤其是处在饥饿状态的孩子）。

我裹紧衣服，穿过院门，顶着北风，沿着白天走过的路一步一步走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终于来到了白天和老奶奶相遇的地方，她果然还在这，当然还有那个小女孩。

我不敢靠近，远远地望着她们，并仔细地听着。

虽然是在夜里，我依然勉强看得到那位老奶奶抱着小女孩，身子微微颤抖。小女孩一动不动，我想或许是睡了。呼啸的风声中我隐约听见老奶奶喃喃自语：“丫儿，奶奶对你不起，让你饿死在这雪天雪地里，但我知道，大妹子如果没吃的，她和孩子都会饿死，大妹子心眼好，把那最后剩的一个馒头给了我们，还编谎话说家里还有好多吃的，但我从那个大你一两岁的哥哥口中一听便知，她们也没吃的了。丫儿，这是人家拿命救咱们呀，这是好人呀，丫儿，奶奶不能让好人死，所以我也编了个谎话，把大妹子给的那个馒头连同留给你的那最后一个馒头都在刚才给了大妹子，我知道白天给一定骗不了她，她一定不要，所以就晚上送去了。丫儿，其实没啥，你就快见到你的爹娘了，孩子别害怕，奶奶……奶奶一定陪……陪着你……”说到最后已泣不成声。

我听不懂老奶奶说的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她很伤心，而且老奶奶的话在这凄冷的深夜里听起来让我很害怕，于是我敢多留，飞快地跑回家去了。

多年以后，我在下雪的日子里还常常到那个和老奶奶以及小女孩相遇的地方，只是经过一年又一年的风雨，这里早已是另一番模样。望着空中翻飞的雪片，眼前总是浮现出那一天清晨我和娘在这发现老奶奶以及小女孩尸体的情景。当然还会记起娘望着一动不动的老奶奶和小女孩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