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慈 航:忆 大 哥

人说,长兄当父,长嫂当母。这一般指父母不在人世时,兄嫂厚爱的作用。可是面对年迈失聪的母亲,想到几年去世父亲和逝去久远的长兄,心里悲苦无处述说。当听到人们谈起兄长如何得势,如何帮助自己成长的时候看到别人有一位和蔼的父兄,真是羡慕和渴望啊!多么想见到大哥现在的样子,可明知这是不可能的还要非想不可不能够抑制,思念真叫断肠人沉思往事立斜阳

作家阿兰·德波顿《旅行的艺术》中说:回忆和期待一样,是一种简化和剪辑现实的工具。现实的生活正像是缠绕在一起的长长的胶卷,我们的回忆和期待只不过是选择其中的精彩图片。”幸福的人如此这样说。命运悲惨的大哥恰恰相反,他给我留下的回忆全是黑白的图片,以致我的童年是灰色的童年。

                                    大哥(右)和发小

大哥叫慈云义,长我十八岁,大哥逝去的那年,我年幼。所以能够记起来与大哥在一起的印象不多。记忆犹新的有:

一次,大哥在离家不远的中学做木工,母亲叫我喊大哥回家吃饭。我去了找了很长时间,才在厨房那边找到。那天,大哥穿着绛紫色旧裤子,吃饭时,大哥还用勺子舀两勺子炖鸡蛋放在碗里。

一次,夏季的傍晚,大哥拿着叉,我像一个跟屁虫一样跟在后面,手里拿着朔料袋,在门前的抗旱槽里企图青蛙,改善一下伙食,半天没有抓到一只

一次,大哥和邻居獾子哥在屋檐下,站在大桌上接广播电线。

一次,屋后的生产队鱼塘散场,我看到大哥在水中寻找抓鱼的乐趣

一次,邻居田大爷对我说,你我两家争地界,你大哥劝说你大大不要争,颇为感动,化干戈为玉帛。从此,相安无事。

……

             父亲坐在前排,大哥和表哥(右)在后排

最使我悲痛的是1971年中秋节前天,也就是大哥离开家的那天,傍晚,妈妈神情不安地给我和烫伤的二哥洗澡,还不见大哥回来。天快黑了,父亲早早地上工回家,看到大哥留下的几封遗信,央请路过的齐老师读信。齐老师读后大惊失色,父亲突然前往外走,被齐老师拦住,叫邻居们外出寻找,亲朋好友都去各个方向寻找。天黑下来,大哥还没回家,妈妈再也抑制不住痛苦,大声悲哭,我也跟着哭泣。不一会,邻居的大婶们来了,母亲的好姐妹齐大娘一直陪着安慰母亲。母亲在后门外,向北望去,一片漆黑,大声长哭。那一夜,不知母亲是什么熬过的。屋柱上挂着一盏自制玻璃瓶煤油灯,闪着凄凉暗淡的豆光。父亲呜咽着,泪流满面,把我报上床,就和衣而卧……第二天,家里人哭得更凶,母亲成了泪人,姐姐们哭成一团。其时,我不知家里发生了什么大事,看母亲姐姐个个哭得难过,我也一声不停地哭。姐姐哭红了眼睛,还在缸里找小饼子哄我吃。

后据化话(一种迷信:把火焰低的活人化到阴间,找到死者,再化到阳间来,以死者的腔调和口气对家人说话。)人说,大哥在长江边,在光明大队和升洲大队交界的小闸内,停留一个夜晚,思想斗争,哭成泪人。亲朋好友找到那附近,可惜没有进小闸里找。天快亮时,大哥,依依不舍,被小鬼牵引着,抱着石头,走入长江。

后来大哥按照安徽老家的俗,棺木厝在长江边光明大队的墓地。

大哥去世满百日那天,大姐夫领着、二哥和我去上坟烧香祭奠。这时,我全然没有悲哀看到红红绿绿的爆竹外衣,还满心喜欢。在大哥的棺木旁烧纸钱时,发现一只野兔,回来后,我还告诉妈妈,那只兔子肯定是大哥的灵魂,是大哥变的,大哥没死

随着年龄的增长,春节来临,母亲接祖时总是口里念叨着:“云义耶,过年了,你把爹爹奶奶、大伯、二伯、三伯、四伯他们接到家里过年啦。”在三十岁以前,我最怕过年,就是怕最一幕。忘却的悲哀从少年开始复苏,且越来越严重。家里遭人欺负,每受挫一次,我更加想念大哥,我变得沉默寡言

大哥啊!你这一走,你知道妈妈总天以泪洗面吗?你知道大大(爸爸)几个月人瘦得变形了。以致到八十年代还对同村的同行伍宗强师傅说:“白天做事都过得快,就是晚上难熬睡不着。”去年暑假,在市区巧遇伍师傅,他对我说起父亲深夜常常思念大哥而失眠。大哥啊!大大妈妈的儿女心太重,似乎在二哥结婚生子以后才看到他们脸上自然的笑靥。

命运中,我对大哥总是挥之不去。

那年,在县城复读,高考前两个月,我烦恼不安,坐在长江边,望着无际的江水,想到大哥,思念大哥,我竟然没有跟同寝室的同学打招呼,就乘船到大姐家去,害得同学们一夜到处找我,现在想来,还是亏欠。吃过晚饭之后,听大姐讲大哥的事情,直到凌晨两点,稍微休息,清早赶船回到学校。

心情平定下来之后,我单独租了一间房子。一日发现房东家木楼上有很多空油漆桶,主人姓朱,我猜测这主人是不是大哥的朋友。我印象中,大哥有一个很好的朋友朱漆匠,住在县城。主人得知我是云义的弟弟,像对待亲兄弟一样待我,一次父亲看我,朱漆匠还特意招待我和父亲一餐。朱漆匠告诉我,大哥在中秋节前给他写了一封信,希望他来棉船看他。那年月,从县城到棉船先坐小轮到马当,再坐船横渡长江,再步行。朱考虑交通不便,打算节后再去。他后悔,如果节前他与大哥见面谈,说不定能够解开他的心结。哀叹!这只是一个假设而已。

上大学时,好几位老师都是老三届77、78年考取大学留校的,我胡乱地想,要是大哥在,也一定是77级或78级大学生,思念大哥,我有时简直想祥林嫂想阿毛一样的。

上大学二年级时,学校要求大二学生参加农村社会实践活动。我所在的外语系被派到我们棉船乡光明村帮助老百姓捡棉花。我们每两个学生落户一农户人家。在捡棉花时期,同学们吃得好,做事不累,夜晚走访活动,兴高采烈。可无人知晓我的心事。我们住在江边地段,大哥的遇难处,我的伤心地。无人能够读懂当时我写的诗歌《挥手之间》:

匆匆地来

又匆匆地去

作最后的告别

聚然

悲歌飘入我的耳鼓

疤痕涌动新的阵痛

记忆着染黑的悲哀

挥一挥手

戴微笑的面具

心滴鲜红的泪

天空——阴沉

枯树——默哀

江风——呜咽

河水——悲号

一切都已凝结

挥一挥手

寻找岸边的眼泪

这是一个晴日梦哟

那只只欢呼的手

岂知我心

是离别的惆怅

是埋没的凄惨

一肚子话

挤在喉咙里

满腹心酸

含在眸子里

出不来也退不回去

悲凉的风

轻吻我的手

摇一摇

拧在空中

遥望、思慕……

                                             大哥手迹

                      大哥同学留言

大哥人缘好,我家又在学校附近,所以不少同学都来我家吃过饭,对大哥的印象极好又深刻。我感到有这样一位大哥心存慰藉。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家乡棉船中学教书,当任一个班的班主任。一次,家访,学生家长得知我是云义的弟弟,他迅速站起来,告诉我他和大哥是同学,第一杯酒跟我喝,把校长排在第二位。

一次,我和校志委员会成员为编校志去市区找校友化缘。席间,原市委领导听说我是云义的弟弟,开始惊讶年龄差距大,立马加满一杯三两三的白酒,对我先干为敬,并承诺喝一杯将捐赠一万元给学校。生平第一次这样喝酒,为了大哥的情意,为了学校的收入,我也一饮而尽。接着两位部门领导校友也如此先后跟进两大杯。我感激大哥还活在同学的心中,也深知学校确实需要这笔钱,所以没有半点犹豫,把酒当水喝掉,似乎在替大哥在喝。也许是激动和兴奋,这次居然没醉,后来还喝了两瓶啤酒。

一次,一个学生家长得知我是云义的弟弟,是他儿子的任课教师,碰到我,立马下车,拍着我的肩膀说:“小兄弟,我是你哥哥慈云义的同学,我的儿子英语差,你要好生照顾啊!”大哥同学去世多年,学生家长打着是大哥同学的招牌,要我帮扶孩子,我怎么不感动呢!

这些年,漂流在异乡,结交一些三观相同的朋友,特别看到与大哥年龄相近的40后朋友,总可以缓解思念大哥的情绪,甚至可以说,我是把他们当成大哥了,只是差一点喊出声来。感觉这个冰冷的世界,有大哥真好,喊一声“大哥”真幸福。

去年暑假,特意拜访大哥的小学、初中同学,也是我的小学班主任张玉培老师。张老师说,他和大哥的关系不是兄弟,胜似兄弟。他们小学同学在金洲读书,毕业后又一起去县城读初中,读完初二上学期,因为棉船办初中,所以二人又一起转到棉中读书。

问及调查当年大哥和张老师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的情况。张玉培老师说,1967年,芙蓉有一位初中同学叫吴富如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为减轻罪行,信口交待还有两个棉船同学同伙,即慈云义和张玉培。这样,县革命委员会下令到公社,公社到大队,日新大队的红卫兵迅疾拘押大哥和张玉培,在大队部分隔关押。大哥被整挨毒打,尤以cm-W、ys-Y和xh-F三个红卫兵最为恶毒。他们抓紧大哥的衣襟,扯下毛主席的像章,强令大哥跪下,从晚上7点到12点。大哥被打得吐血,多的时候,吐了一打脸盆,像猪晃子(凝固的猪血)似的。饭是家里人送。由于知晓大哥挨打,母亲杀了一只鸡,做成清炖汤好让大哥补养身体,父亲送鸡汤到关押地,被同小队的红卫兵cm-W当场把瓦罐摔在地上。我不知道父亲当时是如何忍住爆烈的性子,大哥的身心是如何流血的。有人说,很多底层人员,一旦拥有了哪怕是很小的权力,就会把人性深处的恶演绎得淋漓尽致,人性和良知在这些人眼里,不知为何物,从某种程度上说,这种恶比那些真正的权力拥有者更凶残。大哥是如何挨过这漫长的20天审查的?大哥后来选上飞行员,后又患肺结核病,一定与这次挨打有关。张玉培由于有他大伯(大队会计兼革委会副主任)的照顾,没有挨打,但跪过。晚上他伯父派人送被子给他。张老师说,与我大哥相比,他受的苦轻得多。他是在地里干活被抓走的,领头的是他大伯,把他捆起来,因为怕他反抗,手上有干活时的镰刀。我不知道大哥是如何被捉到大队部的?

关于大哥自杀,张老师夫妇都说他们根本想不到大哥会走上绝路。自杀前一天,大哥去张玉培家坐一下午等他,张老师去开会未归。张老师的妻子说,大哥临别时还对着摇篮里的她的女儿说:“好可爱的孩子!”

张老师说,那天真不该去开会,大哥有什么内心话都对他说,如果那天说了,也许会走过这场劫难的。

暑假,去安徽看望二姐。在谈及大哥时,二姐给我增加了一些细节:民兵连长wm-W带人抓了大哥。农历八月十一大哥失踪,留下七遗书,其中一封是给大队革命委员会的。我想,如果是婚姻问题导致自杀,就没有必要写信给大队革委会了。八月十三,wm-W说我大哥不会自杀的,肯定是投敌了。投敌是不要路费,不要穿新衣服的,并想拘留我家成年人(父母亲、大姐、二姐)。这不是是往人伤口上撒盐吗?没想到邻居几家的wm-W如此恶毒!他又能够得到什么呢?八月十四,大哥的遗体漂浮在长江水面树丛里,被光明大队社员发现,拉上岸后,等待家人确认。二姐说,她比大姐跑得快,先到,看到大哥遗体时,一声“大哥”哭起,大哥的嘴里喷出很多血水,头和嘴都肿胀很大,嘴里还衔着草帽上绿色带子,一只脚上还留着旧鞋子。大哥是抱着石头下水的。因遗体肿胀得太大,最后用白布裹着,用八块板子装殓起来。

暑假,就大哥的情况,拜访同村的吴良华先生。他说,一年以后,光明的坟场要建学校,他和我的堂兄照云哥给我大哥云义捡精(遗骨)时,他先是惊讶,后来很害怕,说大哥整个身躯没有腐烂,只是一只脚趾腐烂而已,尸体干枯,面色干黑。一年都不腐烂,说明大哥死得很冤啊!

泰戈尔说:有一个夜晚我烧毁了所有的记忆,从此我的梦就透明了,有一个早晨我扔掉了所有的昨天,从此我的脚步就轻盈了。”我想烧毁所有关于大哥的痛苦的记忆,可是我不能。我从小一直在探究大哥真正的死因,必须找到。几十年来的努力,我可以得出最后的结论:“WG”的迫害把他说成是反革命,严重损害他的身体和精神健康,影响不让他教书,不让他在轧花厂工作,当上兵穿上军服了还被退下来,以及后来的不理想婚姻……大哥身体素质很好,是游泳高手、打篮球能手,所以能够选上飞行员,后来吐血,不是肺病,应是被打手打伤所致。精神和肉体的折磨使他绝望。曾经感叹大哥不够坚强,一个人的不幸带来家庭的失落。我很早就想写出纪念大哥的文字,把恶魔钉在历史耻辱柱上,让后辈了解那段不堪回首的家史,认识前辈是多么的不容易。

大哥啊!你活在我的心中,永远,永远……

2020年元旦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母亲的荣耀——故乡⑮
我的嫂子
父亲的医术
孙洪学 :我们这些子女,也算是父母种的庄稼吧!
2021年02月05日 星期五 第A11版:月光城·民间
故事 | 拆迁前母亲给我一套老宅,姐姐不同意,母亲拿出盒子,姐姐失语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