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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回 潘金莲售色赴东床 李娇儿盗财归丽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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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2.27 江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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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批:看官着眼看他大手笔处,看他一丝不乱处。在于何处?看他止用二人发放一部大题目,一曰“售色”,一曰“盗财”,是其一丝不乱处,是其大笔如椽处。

  夫色不可售,而西门之色,亦有所售之也;财不可盗,而西门之财,亦有所盗之也。止用两笔,将一部作;恶的公案,俱已报应分明,不差一线,笔力简捷如是。一部书,直看到此回,方知李铭之名为可笑。何则?欲语云“里明不知外暗”。观其转财物,方知其命名之意二是故此书无一名不有深意。

  夫文章有起有结。看他开手写十弟兄,今于西门一死,即将十弟兄之案,紧紧接手结完,如伯爵等上祭是也。内除花子虚死,连云理守八人,一个不少。却抽出云理守留至一百回结照二捣鬼,完“热结冷遇”之案。故此回止以七人结之。再于其中出脱吴典恩另结,却又止用六人。今添一花子由作七人,是明明冷结子虚。文字参差之妙如此。

  于祭文中,却将西门庆作此道现身,盖言如此鸟人,岂成个人也,而作如此鸟人之帮闲。又何如乎?至于梵僧现身之文,实为此文遇了那样鸟人,做此鸟事,以致丧此鸟残生也。

  王六儿上祭,盖为拐财远遁之引,莫认月娘吃醋。

  又借骂王六儿,将桂姐、银姐随手抹过后一影月儿,以王三官与桂姐同结,盖又结林氏,又借张二官,将伯爵、李三、黄四一齐结住。总之,第一回东拉西扯而出,此回却又风驰电卷而去,真是千古文章能事。

  观三日演《杀狗记》,固知予言不谬。

  写月娘烧瓶儿之灵,分其人而吞其财,将平素一段奸险隐忍之心,一齐发出,真是千古第一恶妇人。我生生世世不愿见此人者,盖以此也。

  写月娘与李鸨相争,真是棋逢对手。作者何恶月娘之深。而丑之以不堪也。

  补写蔡御史,总为西门之交游放声一哭。接写一伯爵,更不堪也。盖十弟兄,惟伯爵更密些,故写一伯爵,以例众人。】

 或: 陈经济窃玉偷香 李娇儿盗财归院

诗曰:

  倚醉无端寻旧约,却因惆怅转难胜。

  静中楼阁深春雨,远处帘栊半夜灯。

  抱柱立时风细细,绕廊行处思腾腾。

  分明窗下闻裁剪,敲遍栏杆唤不应。

       引自《倚醉》   唐代:韩偓   倚醉无端寻旧约,却怜惆怅转难胜。静中楼阁深春雨。远处帘栊半夜灯。抱柱立时风细细,绕廊行处思腾腾。分明窗下闻裁翦,敲遍阑干唤不应。(树倒猢狲散)


  诗曰:“寺废僧居少,桥塌客过稀。家贫奴婢懒,官满吏民欺。水浅鱼难住,林疏鸟不栖。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人的表情都是追逐高等人物话说西门庆死了,首七那日,报恩寺朗僧官姓朗的和尚官员十六众僧人做水陆水陆道场,有乔大户家上祭。(却是报国寺十六众僧人做水陆。这应伯爵约会了谢希大、花子繇、祝实念、孙天化、常峙节、白赉光七人,坐在一处,伯爵先开口说:“大官人没了,今一七光景。你我相交一场,当时也曾吃过他的,也曾用过他的,也曾使过他的,也曾借过他的。今日他死了,莫非推不知道?洒土也眯眯后人眼睛儿(胡弄了事,或掩饰一下。同“前人撒土,迷后人的眼”——指前边的人故意撒土,以迷后边人的眼睛,让其看不见情况),他就到五阎王(主管地狱的阎王有十个,阎罗王是第五位,故简称之)跟前,也不饶你我。如今这等计较,你我各出一钱银子,七人共凑上七钱,办一桌祭礼,买一幅轴子,再求水先生作一篇祭文,(连花儿买上一张桌面装饰着花朵的酒席,即书中的插花桌面,五碗汤饭、五碟果子点心。不是水果。北方方言;使了一钱,一付三牲一套猪、羊、牛肉;使了一钱/五分二十分之一两,一瓶酒;使了五分,一盘(一捆冥纸香烛;使了二钱,买一钱轴子也叫轴头,中国书画装裱后的用于坠着底部的圆棍形之物,多为木制,再求水先生水秀才。初见于第五十六回作一篇祭文使一钱,二分银子顾人(雇人抬了去,)抬了去,大官人灵前祭奠祭奠,少不的还讨了他七分银子一条孝绢来,这个好不好?”(“咱还便益pián yi(便宜、沾光,又讨了他值七分银一条孝绢,拿到家做裙腰山西省的一种衣服。其它地方也十分罕见(他家莫不白放咱每(咱出来?咱还吃他一阵。到明日(之后出殡,(尽力饱餐一顿,每人还得他半张靠山桌面锅盔或厚大的锅饼。鲁南的面食。五斤白面做一个,直径一尺二寸,厚一寸二分。“靠山桌面”则是因制饼之家将锅饼竖于桌面、倚在山墙当作招牌而得名,来家与老婆孩子吃着两三日,省了买烧饼钱,这个好不好?)众人都道:“哥说的是。”当下每人凑出银子来,交与伯爵,整备祭物停当,买了轴子,央水秀才做了祭文。这水秀才平昔知道应伯爵这起人,与西门庆乃小人之朋,于是暗含讥刺,作就一篇祭文。伯爵众人把祭祀抬到灵前摆下,陈敬济穿孝在旁还礼。伯爵为首,各人上了香,人人都粗俗,那里晓得其中滋味。浇了奠酒,只顾把祝文宣念。其文略曰:

  维重和元年,岁戊戌,二月戊子期,越初三日庚寅,侍教生应伯爵、谢希大、花子繇、祝实念、孙天化、常峙节、白赉光,谨以清酌庶馐之仪,致祭于故锦衣西门大官人之灵曰:维灵生前梗直,秉性坚刚;软的不怕,硬的不降。常济人以点水(给女人以精液),恒助人以精光。囊箧qiè(以袋子、箱子而表财富,此指鸡巴)颇厚,气概轩昂。逢乐而举,遇阴伏降。锦裆队中居住,齐腰库里收藏。有八角而不用挠掴,逢虱虮而骚痒难当。受恩小子,常在胯下随帮。也曾在章台而宿柳(妓院嫖妓),也曾在谢馆而猖狂。正宜撑头活脑(同“撑头/获脑”,“抻chen头/缩脑”的谐音误读,此形容鸡巴之状),久战熬场,胡为罹一疾不起之殃?见今你便长伸着脚子去了,丢下小子辈,如班鸠跌脚(跌弹   斑鸠跌蛋),倚靠何方?难上他烟花之寨,难靠他八字红墙。再不得同席而儇[xuān ]软玉,再不得并马而傍温香。撇的人垂头落脚,闪的人牢温郎当(无精打采)。今特奠兹白浊,次献寸觞。灵其不昧,来格来歆。(你的灵魂一定不会暗灭,来到。格:到。来:语气词,xin来吃祭品)尚享。

  众人祭毕,陈敬济下来还礼,请去卷棚内三汤五割(三个汤、五次割切烤肉,借代各种肴馔zhuàn。同“三汤两割”,数词均为虚指。明俗,客人越尊贵,割献烤肉的次数越多),管待出门不题。

  且说那日院中李家虔婆(李三妈。妓院的鸨bao母。虔:在古语中有强迫他人做坏事之意),听见西门庆死了,铺谋定计,备了一张祭桌,使了李桂卿、李桂姐坐轿子来上纸吊问。月娘不出来,都是李娇儿、孟玉楼在上房管待。李家桂卿、桂姐悄悄对李娇儿说:“俺妈说,人已是死了,你我院中人,守不的这样贞节!自古千里长棚,没个不散的筵席。教你手里有东西,悄悄教李铭稍了家去防后。你还恁傻!常言道:'扬州虽好,不是久恋之家。’不拘多少时,也少不的离他家门。”那李娇儿听记在心。

  不想那日韩道国妻王六儿,亦备了张祭桌,乔素打扮,坐轿子来与西门庆烧纸。在灵前摆下祭祀,只顾站着。站了半日,白没个人儿出来陪待。原来西门庆死了,首七时分,就把王经打发家去不用了。小厮每见王六儿来,都不敢进去说。那来安儿不知就里,到月娘房里,向月娘说:“韩大婶来与爹上纸,在前边站了一日了,大舅使我来对娘说。”这吴月娘心中还气忿不过,便喝骂道:“怪贼奴才,不与我走,还来甚么韩大婶、(毛必)大婶,贼狗攮的养汉淫妇,把人家弄的家败人亡,父南子北,夫逃妻散的,还来上甚么(毛必)纸!”一顿骂的来安儿摸门不着,来到灵前。吴大舅问道:“对后边说了不曾?”来安儿把嘴谷都着不言语。问了半日,才说:“娘稍出四马儿来了。”这吴大舅连忙进去,对月娘说:“姐姐,你怎么这等的?快休要舒口!自古人恶礼不恶。他男子汉领着咱偌多的本钱,你如何这等待人?好名儿难得,快休如此。你就不出去,教二姐姐、三姐姐好好待他出去,也是一般。做甚么恁样的,教人说你不是。”那月娘见他哥这样说,才不言语了。良久,孟玉楼出来,还了礼,陪他在灵前坐的。只吃一钟茶,妇人也有些省口,就坐不住,随即告辞起身去了。正是:

  谁人汲得西江水,难免今朝一面羞。

  那李桂卿、桂姐、吴银儿都在上房坐着,见月娘骂韩道国老婆淫妇长、淫妇短,砍一株损百枝,两个就有些坐不住,未到日落,就要家去。月娘再三留他姐儿两个:“晚夕伙计每伴宿,你每看了提偶,明日去罢。”留了半日,桂姐、银姐不去了,只打发他姐姐桂卿家去了。到了晚夕,僧人散了,果然有许多街坊、伙计、主管,乔大户、吴大舅、吴二舅、沈姨父、花子繇、应伯爵、谢希大、常峙节,也有二十余人,叫了一起偶戏,在大卷棚内,摆设酒席伴宿。提演的是“孙荣、孙华杀狗劝夫”(孙华与无赖友好,其弟孙荣规劝,孙华反将孙荣逐出门外。孙华妻杀死一狗,装以人衣,放在门前。孙华见而大恐,请来无赖朋友帮助掩埋。无赖反而报官。孙荣为救其兄自认杀人。孙华妻杨氏至公堂说明原委,兄弟和好)戏文。堂客都在灵旁厅内,围着帏屏,放下帘来,摆放桌席,朝外观看。李铭、吴惠在这里答应,晚夕也不家去了。不一时,众人都到齐了。祭祀已毕,卷棚内点起烛来,安席坐下,打动鼓乐,戏文上来。直搬演到三更天气,戏文方了。

  原来陈敬济自从西门庆死后,无一日不和潘金莲两个嘲戏,或在灵前溜眼,帐子后调笑。于是赶人散一乱,众堂客都往后边去了,小厮每都收家活,这金莲赶眼错,捏了敬济一把,说道:“我儿,你娘今日成就了你罢。趁大姐在后边,咱就往你屋里去罢。”敬济听了,得不的一声,先往屋里开门去了。妇人黑影里,抽身钻入他房内,更不答话,解开裤子,仰卧在炕上,双凫飞首这个妖怪会在晚上在墓园里出现,看见有路过的行人,就会和路人结伴而行,聊着天直到人类的城镇中才会离开。它的样子像一颗巨大的人头,长着黑色的头发,眼睛鼓起来像个圆球,鼻子跟鹅蛋那么大,脖子还长着一个大瘤子。他会用两只长长的耳朵飞行,其身体散发着很臭的气味,会说话,喜欢喝酒。但是人类一旦伤害了它,它就想方法将那个人类的全家杀光。),教陈敬济好耍。正是:色胆如天怕甚事,鸳帏云雨百年情。真个是:

  二载相逢,一朝配偶;数年姻眷,一旦和谐。一个柳腰款摆,一个玉茎忙舒。耳边诉雨意云情,枕上说山盟海誓。莺恣蝶采,旖妮搏弄百千般;狂雨羞云,娇媚施逞千万态。一个不住叫亲亲,一个搂抱呼达达。得多少柳色乍翻新样绿,花容不减旧时红。

  霎时云雨了毕,妇人恐怕人来,连忙出房,往后边去了。到次日,这小伙儿尝着这个甜头儿,早辰走到金莲房来,金莲还在被窝里未起来。从窗眼里张看,见妇人被拥红云,粉腮印玉,说道:“好管库房的,这咱还不起来!今日乔亲家爹来上祭,大娘分付把昨日摆的李三、黄四家那祭桌收进来罢。你快些起来,且拿钥匙出来与我。”妇人连忙教春梅拿钥匙与敬济,敬济先教春梅楼上开门去了。妇人便从窗眼里递出舌头,两个咂了一回。正是得多少脂香满口涎空咽,甜唾颙心溢肺奸。有词为证:

  恨杜鹃声透珠帘。心似针签,情似胶粘。我则见笑脸腮窝愁粉黛,瘦损春纤宝髻乱,云松翠钿。睡颜酡,玉减红添。檀口曾沾。到如今唇上犹香,想起来口内犹甜。

  良久,春梅楼上开了门,敬济往前边看搬祭祀去了。不一时,乔大户家祭来摆下。乔大户娘子并乔大户许多亲眷,灵前祭毕。吴大舅、吴二舅、甘伙计陪侍,请至卷棚内管待。李铭、吴惠弹唱。那日郑爱月儿家也来上纸吊孝。月娘俱令玉楼打发了孝裙束腰,后边与堂客一同坐的。郑爱月儿看见李桂姐、吴银姐都在这里,便嗔他两个不对他说:“我若知道爹没了,有个不来的!你每好人儿,就不会我会儿去。”又见月娘生了孩儿,说道:“娘一喜一忧。惜乎爹只是去世太早了些儿,你老人家有了主儿,也不愁。”月娘俱打发了孝,留坐至晚方散。

  到二月初三日,西门庆二七,玉皇庙吴道官十六众道士,在家念经做法事。那日衙门中何千户作创,约会了刘、薛二内相,周守备、荆都统、张团练、云指挥等数员武官,合着上了坛祭。月娘这里请了乔大户、吴大舅、应伯爵来陪待,李铭、吴惠两个小优儿弹唱,卷棚管待去了。俱不必细说。到晚夕念经送亡。月娘分付把李瓶儿灵床连影抬出去,一把火烧了。将箱笼都搬到上房内堆放。奶子如意儿并迎春收在后边答应,把绣春与了李娇儿房内使唤。将李瓶儿那边房门,一把锁锁了。可怜正是:画栋雕梁犹未干,堂前不见痴心客。有诗为证:

  襄王台下水悠悠,一种相思两样愁。

  月色不如人事改,夜深还到粉墙头。

  那时李铭日日假以孝堂助忙,暗暗教李娇儿偷转东西与他掖送到家,又来答应,常两三夜不往家去,只瞒过月娘一人眼目。吴二舅又和李娇儿旧有首尾,谁敢道个不字。初九日念了三七经,月娘出了暗房,四七就没曾念经。十二日,陈敬济破了土回来。二十日早发引,也有许多冥器纸札,送殡之人终不似李瓶儿那时稠密。临棺材出门,也请了报恩寺朗僧官起棺,坐在轿上,捧的高高的,念了几句偈文。念毕,陈敬济摔破纸盆,棺材起身,合家大小孝眷放声号哭。吴月娘坐魂轿,后面坐堂客上轿,都围随材走,径出南门外五里原祖茔安厝。陈敬济备了一匹尺头,请云指挥点了神主,阴阳徐先生下了葬。众孝眷掩土毕。山头祭桌,可怜通不上几家,只是吴大舅、乔大户、何千户、沈姨夫、韩姨夫与众伙计五六处而已。吴道官还留下十二众道童回灵,安于上房明间正寝。阴阳洒扫已毕,打发众亲戚出门。吴月娘等不免伴夫灵守孝。一日暖了墓回来,答应班上排军节级,各都告辞回衙门去了。西门庆五七,月娘请了薛姑子、王姑子、大师父、十二众尼僧,在家诵经礼忏,超度夫主生天。吴大妗子并吴舜臣媳妇,都在家中相伴。

  原来出殡之时,李桂卿同桂姐在山头,悄悄对李娇儿如此这般:“妈说,你摸量你手中没甚细软东西,不消只顾在他家了。你又没儿女,守甚么?教你一场嚷乱,登开了罢。昨日应二哥来说,如今大街坊张二官府,要破五百两金银,娶你做二房娘子,当家理纪。你那里便图出身,你在这里守到老死,也不怎么。你我院中人家,弃旧迎新为本,趋火附势为强,不可错过了时光。”这李娇儿听记在心,过了西门庆五七之后,因风吹火(顺着风势吹火,比喻乘便行事,并不费力。常用作谦词。),用力不多。不想潘金莲对孙雪娥说,出殡那日,在坟上看见李娇儿与吴二舅在花园小房内,两个说话来。春梅孝堂中又亲眼看见李娇儿帐子后递了一包东西与李铭,塞在腰里,转了家去。嚷的月娘知道,把吴二舅骂了一顿,赶去铺子里做买卖,再不许进后边来。分付门上平安,不许李铭来往。这花娘恼羞变成怒,正寻不着这个由头儿哩。一日因月娘在上房和大妗子吃茶,请孟玉楼,不请他,就恼了,与月娘两个大闹大嚷,拍着西门庆灵床子,啼啼哭哭,叫叫嚎嚎,到半夜三更,在房中要行上吊。丫头来报与月娘。月娘慌了,与大妗子计议,请将李家虔婆来,要打发他归院。虔婆生怕留下他衣服头面,说了几句言语:“我家人在你这里做小伏低(形容卑躬屈膝、低声下气、巴结奉承的意思,出自元代无名氏的《莽张飞大闹石榴园》第一折:“你只是装着做小伏低,你若是得空偷闲便择离。”一般可以用作谓语、定语,含贬义;),顶缸受气,好容易就开交了罢!须得几十两遮羞钱。”吴大舅居着官,又不敢张主,相讲了半日,教月娘把他房中衣服、首饰、箱笼、床帐、家活尽与他,打发出门。只不与他元宵、绣春两个丫头去。李娇儿生死要这两个丫头。月娘生死不与他,说道:“你倒好,买良为娼。”一句慌了鸨子,就不敢开言,变做笑吟吟脸儿,拜辞了月娘,李娇儿坐轿子,抬的往家去了。(第一个妾来,第一个跑路。大限来时各自飞

  看官听说,院中唱的,以卖俏为活计,将脂粉作生涯;早辰张风流,晚夕李浪子;前门进老子,后门接儿子;弃旧怜新,见钱眼开,自然之理。饶君千般贴恋,万种牢笼,还锁不住他心猿意马。不是活时偷食抹嘴,就是死后嚷闹离门。不拘几时,还吃旧锅粥(比喻返回旧处,重操旧业,或与旧相识过日子。)去了。正是:蛇入筒中曲性在,鸟出笼轻便飞腾。有诗为证:

  堪笑烟花不久长,洞房夜夜换新郎。

  两只玉腕千人枕,一点朱唇万客尝。

  造就百般娇艳态,生成一片假心肠。

  饶君总有牢笼计,难保临时思故乡。

  月娘打发李娇儿出门,大哭了一场。众人都在旁解劝,潘金莲道:“姐姐,罢,休烦恼了。常言道,娶淫妇,养海青,食水不到想海东。(在这句谚语中,淫妇指的是古时行为不检点的失足妇女。海青是一种猛禽的名字,即海雕,又名海东青,栖息于海边或者江湖岸边,食物主要以鱼类和动物尸体为主,在中国历史的辽金时代常有人喂养。这句谚语的意思是在古时候娶一个淫荡的女人做妻子,就好比是喂养海东青,稍微照顾不到或者不顺心,就想离去重新回到妓院去。)这个都是他当初干的营生,今日教大姐姐这等惹气。”

  家中正乱着,忽有平安来报:“巡盐蔡老爹来了,在厅上坐着哩,我说家老爹没了。他问没了几时了,我回正月二十一日病故,到今过了五七。他问有灵没灵,我回有灵,在后边供养着哩。他要来灵前拜拜,我来对娘说。”月娘分付:“教你姐夫出去见他。”不一时,陈敬济穿上孝衣出去,拜见了蔡御史。良久,后边收拾停当,请蔡御史进来西门庆灵前参拜了。月娘穿着一身重孝,出来回礼,再不交一言,就让月娘说:“夫人请回房。”又向敬济说道:“我昔时曾在府相扰,今差满回京去,敬来拜谢拜谢,不期作了故人。”便问:“甚么病症?”陈敬济道:“是痰火之疾。”蔡御史道:“可伤,可伤。”即唤家人上来,取出两匹杭州绢,一双绒袜,四尾白鲞[xiǎng ]("白鲞",即用大黄鱼加工制成的咸干品,味鲜美、肉结实,为名贵海产品,中医认为其味甘、性平,可开胃、消食、健脾、补虚。),四罐蜜饯,说道:“这些微礼,权作奠仪罢。”又拿出五十两一封银子来,“这个是我向日曾贷过老先生些厚惠,今积了些俸资奉偿,以全终始之交。”分付平安道:“大官,交进房去。”敬济道:“老爹忒多计较了。”月娘说:“请老爹前厅坐。”蔡御史道:“也不消坐了。拿茶来,吃了一钟就是了。”左右须臾拿茶上来。蔡御史吃了,扬长起身上轿去了。月娘得了这五十两银子,心中又是那欢喜,又是那惨戚。想有他在时,似这样官员来到,肯空放去了?又不知吃酒到多咱晚。今日他伸着脚子,空有家私,眼看着就无人陪待。正是:

  人得交游是风月,天开图画即江山。(人得到清风明月,便是好朋友; 大自然创造的山水就是最好的画卷。宋黄庭坚 《王厚颂二首》 之二: “夕阳尽处望清闲,想见千岩细菊斑。人得交游是风月,天开图画即江山。” ( 《豫章黄先生文集》 卷一五143页)宋叶梦得《石林诗话》 卷上: “蜀人石异,黄鲁直黔中时从游最久。尝言见鲁直自矜诗一联云: '人得交游是风月,天开图画即江山。’ 以为晚年最得意,每举以教人。” 

  话说李娇儿到家,应伯爵打听得知,报与张二官知,就拿着五两银子来,请他歇了一夜。原来张二官小西门庆一岁,属兔的,三十二岁了。李娇儿三十四岁,虔婆瞒了六岁,只说二十八岁,教伯爵瞒着。使了三百两银子,娶到家中,做了二房娘子。祝实念、孙寡嘴依旧领着王三官儿,还来李家行走,与桂姐打热,不在话下。

  伯爵、李三、黄四借了徐内相五千两银子,张二官出了五千两,做了东平府古器这批钱粮,逐日宝鞍大马,在院内摇摆。张二官见西门庆死了,又打点了上千两金银,往东京寻了枢密院郑皇亲人情,对堂上朱太尉说,要讨提刑所西门庆这个缺。家中收拾买花园,盖房子。应伯爵无日不在他那边趋奉,把西门庆家中大小之事,尽告诉与他,说:“他家中还有第五个娘子潘金莲,排行六姐,生的上画儿般标致,诗词歌赋,诸子百家,拆牌道字(把一个字拆成一句话的一种文字游戏。同“拆白道字”。),双陆象棋,无不通晓。又写的一笔好字,弹的一手好琵琶。今年不上三十岁,比唱的还乔。”说的那张二官心中火动,巴不的就要了他,便问道:“莫非是当初卖炊饼的武大郎那老婆么?”伯爵道:“就是他。占来家中,今也有五六年光景,不知他嫁人不嫁。”张二官道:“累你打听着,待有嫁人的声口,你来对我说,等我娶了罢。”伯爵道:“我身子里有个人,在他家做家人,名来爵儿。等我对他说,若有出嫁声口,就来报你知道。难得你娶过他这个人来家,也强似娶个唱的。当时西门庆大官人在时,为娶他,不知费了许多心。大抵物各有主,也说不的,只好有福的匹配,你如有了这般势耀,不得此女貌,同享荣华,枉自有许多富贵。我只叫来爵儿密密打听,但有嫁人的风缝儿,凭我甜言美语,打动春心,你却用几百两银子,娶到家中,尽你受用便了。”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帮闲子弟,极是势利小人。当初西门庆待应伯爵如胶似漆,赛过同胞弟兄,那一日不吃他的,穿他的,受用他的。身死未几,骨肉尚热,便做出许多不义之事。正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有诗为证:

  昔年音气似金兰,百计趋奉不等闲。

  自从西门身死后,纷纷谋妾伴人眠。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八十回)

  回目:潘金莲售色赴东床 李娇儿盗财归丽院


  小说从这一回开始,如果说此前是“放笔”阶段,现在则转入了“收笔”阶段。

  依照小说创作原则,除了法国“新小说”流派的极端例外,很难想象没有一个主人公的长篇小说。西门庆是《金瓶梅》全书的结构性主要人物,既然在第七十九回就死了,也完全可以就此结束全书,留下诸多人物的未来之谜,让读者自己去想象。但古典小说讲究大团圆,事无巨细都要既有来处,又要有归宿,于是,便让现代读者感觉总有点画蛇添足,情节和书写也似乎掉链子,少了此前的生动有趣。虽然如此,后面整整二十回目,毕竟依然是兰陵笑笑生的大手笔,书中那些鲜活的人物,一点也没有随着西门庆的死而暗淡光彩,反而有了更多的不确定,这种不确定在不同性格的推动下,便产生了各种各样令人震撼的命运结局,给予读者更深刻和丰富的生活与人生启迪。

  话说西门庆死后,依照丧葬礼仪的安排,首七那日由报恩寺的十六位僧人做水陆道场。应伯爵那日也约会了“十兄弟”组织中的谢希大、花子由、祝实念、孙天化、常峙节、白赉光等七个屌丝兄弟,对众人说:大官人与你我相交一场,当时也曾吃过他的、用过他的、使过他的、借过他的,今日死了,莫非大家都推不知道了?他就到五阎王跟前也不饶你我这等算计,我寻思不若各出一钱银子,办一桌祭礼,买一幅轴子,再求水先生(不出场却入木三分的水秀才)作一篇祭文,祭奠时少不的还讨回七分银子一条孝绢来。依我人生经验,想来云理守、吴典恩都已经是官场中人,再羞与这伙屌丝为伍。又或者,正因为穷,这七个兄弟反而多了一份真性情,而当官的云某、吴某已经堕落成势利小人,连西门庆的葬礼都不再理会。同时,正如张竹坡在回前评点中所说,这也是兰陵笑笑生大师手笔的有意安排,“抽出云理守留至一百回结照二捣鬼,完'热结冷遇’之案。”“再于其中出脱吴典恩另结……今添一花子由作七人,是明明冷结子虚,文字参差之妙如此。”也就是为了在情节与结构上有波澜回旋,错落有致的奇观。应伯爵这话说得有点重,众人只得都说好,当下凑出银子,交与伯爵。水秀才平时就知道西门庆这伙人乃小人之朋,不通文墨,于是暗含讥刺作就一篇祭文。众人来到西门大院拜祭西门庆,伯爵领头上了香,浇了奠酒,也不知祭文里的滋味,只顾把祝文一通宣念完毕。书中录有原文,将西门庆往昔作恶淫乱都作了讽刺,文字甚是刻薄,如“常济人以点水,恒助人以精光。……逢药而举,遇阴伏降。锦裆队中居住,齐腰库里收藏。……受恩小子,常在胯下随帮……”等等。陈敬济应该约懂笔墨之意,只是在如此庄重场合,又遇的是一帮社会混混,即使专心听了几分,也不敢稍有乱动,还得佯装着依次下来还礼,请众人去卷棚内三汤五割海吃了一顿。

  妓院中人都是有奶便是娘,李家虔婆也听说西门庆死了,“铺谋定计”——心中盘衡一番,在那日备了一张祭桌,使李桂卿、李桂姐俩坐轿来上纸吊问。月娘坐月子不出房,都交由李娇儿、孟玉楼在上房厅堂管待客人,俩妓女抽空悄悄向姑姑李娇儿交待虔婆之意,说人已是死了,你我院中人守不了这贞节,自古千里长棚,也没个不散的筵席,不拘什么时候,少不的离他家门,如果手里能弄到东西,悄悄教李铭拿回家去防后。李娇儿听记在心,由此便生出拐财远遁的邪念。这是兰陵笑笑生对社会与人心堕落的深刻洞察,既有讽刺批判,又体现了一种对现实的绝望之悲。屋漏偏逢连夜雨,牛鬼蛇神纷纷走出洞来。那日王六儿亦备了一张祭桌来,在灵前祭祀完毕,却半日不见一个主人出来陪侍。原因不难猜测,西门庆死后,月娘便牵怒在淫妇王六儿身上,把侄儿王经立马打发回家,即使这次王六儿来祭奠,也没人敢进去告知吴月娘。吴大舅不知道这一层,支使同样不明就理的来安儿到月娘房里报告。月娘心中的愤恨还没消,听罢,怒骂道:甚么韩大婶、毬大婶,贼狗攮的养汉淫妇,把人家弄的家败人亡,还来上甚么毬纸。来安儿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回到灵前,吴大舅问了半日,才答说“娘稍出四马儿来了”。稍出四马儿是古代繁体字“罵”人的意思,大舅连忙进去问妹子怎么回事,说明厉害关系,“自古人恶礼不恶,他男子汉领着咱偌多的本钱,你如何这等待人?好名儿难得,快休如此……叫人説你不是。”吴月娘对本钱和名声都很在意,听哥这等说,才不再言语。良久,孟玉楼出来向王六儿还了礼,陪在灵前吃了一钟茶。王六儿也不自在,随即告辞去了。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妓女李桂卿、李桂姐、吴银儿都在上房,听吴月娘大骂韩道国老婆淫妇长淫妇短,“砍一株损百枝”,就多心坐不住,月娘再三挽留,方才只是姐姐桂卿先回家,桂姐和银姐儿留了下来。到晚夕,僧人散去,许多街坊、伙计、主管,以及乔大户、吴大舅等约二十余旧友,都在大卷棚内摆设酒席伴宿,又有诸般鼓乐戏文上演,亦今人所谓“喜丧”,直到三更才散去。这一伴宿和“喜丧”的热闹,是《金瓶梅》极力描写的市井生活,又被民间继承下来,至今在全国许多地方丧葬风俗中可见,甚至“喜丧”的场景变得更加恶俗,脱衣舞、钢管舞、色情说唱等低劣节目多有爆光。  

  陈敬济出身官宦之家,遭逢家难逃入老丈人家,犹如入赘女婿,一直被西门庆压榨。如今西门庆已死,便重燃起与潘金莲的旧情欲火,有些得意忘形,无一日不和金莲打情骂俏。也是天假其便,潘金莲趁这日散场的混乱,捏了敬济一把,约往敬济房间,两个终于奸耍成事。从此,这二人由名义上的母子变为实实在在的情人,奸情不断——这是后话,先打住。话说第二天,又有许多亲眷旧朋来祭祀,由吴大舅、二舅与甘伙计陪侍,请到卷棚招待,李铭、吴惠弹唱节目。郑爱月迟来上纸吊孝,月娘俱令玉楼打发了孝裙束腰,爱月在后边看见了桂姐和银姐,埋怨两个不早对他说,“我若知道爹没了,有个不来的?你每好人儿,就不会我会儿去。”又对月娘生了孩子表示祝贺,“娘一喜一忧。惜乎爹只是去世太早了些儿。你老人家有了主儿,也不愁。”月娘留坐至晚方散。这些细节貌似琐碎,却是小说生动反映市井人情的有趣特色,对形成《金瓶梅》小说的艺术风格至关重要。

  到二月初三日,西门庆的祭祀进入二七期,这次是由玉皇庙吴道官率领十六道士念经做法事。衙门中何千户领头,约会了刘薛二内相、周守备、荆统制、张团练、云指挥等武官,合着来上坛祭,月娘这里请了乔大户、吴大舅、应伯爵来陪侍,又有李铭、吴惠两小优儿弹唱,卷棚内管待。到晚夕,念经送亡,月娘分付把李瓶儿灵床和影像抬出去,一把火烧了,将瓶儿的箱笼都搬到自己上房内堆放。月娘又把如意儿和迎春收在自己后边答应,绣春与李娇儿使唤,将瓶儿房门一把锁锁了。由是,李瓶儿曾经生活过的痕迹,终于烟消云散,让人感慨人生之虚幻。评点者张竹坡称月娘久想瓶儿财产,今日方遂其意,多少太过刻薄吴月娘,反说明月娘有先见之明,不然早晚会被家贼所偷。同时,李铭日日假装在孝堂帮忙,实际暗暗与李娇儿偷转财物送回家,一些不正常现象只瞒过月娘一人,何况吴二舅和李娇儿有首尾——又一个惊天阴谋,谁敢道个不字。

  到初九日念了三七经,月娘终于出了暗房(产房),四七就没有念经,已是显得冷落。十二日,陈敬济去西门庆坟头破土,到二十日,早早发引,而送殡队伍终不似李瓶儿葬礼时稠密,许多人情都成了过往云烟。棺材出门,请了报恩寺僧官念偈文起棺,陈敬济摔破纸盆,合家大小孝眷放声号哭。吴月娘坐魂轿,后面众堂客上轿围棺材行走,径出南门外五里原祖茔安厝。然后陈敬济备了一匹尺头,请云指挥点神主,阴阳师徐先生安排下葬,众孝眷掩土。放眼山头祭桌,可怜仅只有吴大舅、乔大户、何千户、沈姨夫、韩姨夫与众伙计共五六处而已,与李瓶儿死后的豪华葬礼形成“彼热此冷”(书中评点)对比,道尽人世炎凉冷暖。阴阳师洒扫毕,打发众亲戚出山门,吴月娘还得在此伴灵守孝。又一日,月娘暖墓回来,便打发在此答应的那些排军节级,各回衙门办差去了。至五七日,月娘请来薛姑子、王姑子、大师父等十二尼僧,在家诵经礼忏,超度夫主升天,另有吴大妗子并吴舜臣媳妇房中相伴。兰陵笑笑生细细写下西门庆的葬礼过程,写下吴月娘一天天的忙碌,看似日子没有什么惊涛骇浪,却已经开始呈现出荒寒败落的生活景象。

  李娇儿那边更有了行动。就在出殡之时,李桂卿和李桂姐在山头,对李娇儿悄悄传达了李家老虔婆的最新指示,说是摸量你手中也没甚么细软,又没儿女,还守甚么,教你借故吵闹一场,寻机离开。同时透露,应二哥昨日来说,大街坊张二官府愿破五百两金银,娶你做二房娘子,当家理纪,“你我院中人家,弃旧迎新为本,趋炎附势为强,不可错过了时光。”兰陵笑笑生厚黑妓女圈还用上了对仗句,也算是可人。不想过了五七日,机会就来了,用书中话说,“因风吹火,用力不多。”这天,潘金莲对孙雪娥说(这二人平时话不投机半句多,我怀疑是潘金莲有意想让没脑子的孙雪娥挑事),出殡那日在坟上看见李娇儿与吴二舅在花园小房内说悄悄话,春梅还在孝堂中亲眼所见李娇儿在帐子后递了一包东西给李铭,塞在腰里转了家去。不想这些话就让月娘知道了,怎么个知道法,书中写“嚷的”,想来就是孙雪娥中了潘金莲的离间之计。月娘把吴二舅骂了一顿,赶到铺子里做买卖,再不许进后边来。又分付守门的平安,不许李铭再来往。这下就引起李娇儿恼羞成怒,寻着机会闹事。一日,月娘在上房和大妗子吃茶,请了孟玉楼,没有请他,便借故大闹大嚷,还拍着西门庆灵床啼哭叫嚎,到半夜三更,更在房中要上吊,丫头们只好赶来报与当家主人吴月娘。李娇儿的整个演出可谓行云流水,生动逼真得相当专业,可以想象半辈子妓女行的历练没有白费。当然,说明白点,这也是欺负如今吴月娘的软弱,要是在西门庆生前,可能小命都不保。人生就是如此,此一时彼一时,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月娘见识过潘金莲的一二次要死要活的嚷闹,那时候不心慌,因为有西门庆在,天掉下来他都能顶住。可现在,月娘慌了,只得与吴大舅计议,又将李家老虔婆请来,说明打发他归回妓院。虔婆得理不饶人,道:我家人在你这里做小伏低,顶缸受气,哪能就这样容易打发,须得几十两遮羞钱。妓女不就是裸身买卖吗,何来遮羞钱,兰陵笑笑生真是脑洞大开,借此对妓院进行了讽刺。吴大舅虽然居着官,却与西门庆相差十万八千里,胆小怕事,由着老虔婆欺负月娘,讨价还价半日,叫月娘把李娇儿房中衣服、首饰、箱笼、床帐、家活尽数都与他带走。不想月娘与李娇儿又为元宵、绣春两个丫头争执不休,一个生死要,一个死活不给。最后关键时刻,月娘一句话把老虔婆吓住了,说他“买良为娼”,这要到衙门打官司,几乎是死罪,虔婆再不敢说话,笑吟吟拜辞了月娘,让李娇儿坐轿往家去了。这个结局可谓月娘全输,让读者不平,兰陵笑笑生难得主持公正,这时也变成一个愤青,特别跳出来冷嘲热讽了一番。这一段李娇儿盗财归丽院的情节,堪比潘金莲售色赴东床,拉开了西门大院终场大戏的序幕。  
  吴月娘大哭了一场,至于心中触动到哪一个痛点,谁也不知,人生有许多痛苦无法言说,只能自己承担。众人都在一旁解劝,潘金莲也道:“姐姐,罢,休烦恼了。常言道'娶淫妇,养海青,食水不到想海东’。这个都是他当初干的营生,今日教大姐姐这等惹气。”海青是一种来自海东的雕类猛禽,一旦猎获食物,就迅速飞回老巢,金莲引用的这个俚语,意思是娶淫妇犹如养海青,养不家。说实话,无论兰陵笑笑生写下潘金莲这些话,是基于什么写实原则,但我终究感觉,背后似乎藏着潘金莲的幸灾乐祸,犹如在背后突然向吴月娘的最疼处刺来一刀。

  家里如是乱着,平安忽然来报巡盐蔡老爹来访,不知老爹没了,我相告后要来灵前拜拜。月娘安排陈敬济出去接见,不一时,敬济穿上孝衣出去,后边收拾停当,请蔡御史进来参拜西门庆灵位。月娘穿一身重孝服,出来回礼。二人实在没有什么话说,蔡御史就叫夫人回房,又向敬济说:昔时曾在府中相扰,如今差满回京,敬来拜谢拜谢,不期然作了故人,不知得了甚么病症?敬济不好多说什么,只简单回答是痰火之疾,蔡御史感慨:可伤!可伤!随即唤家人取出两匹杭州绢、一双绒袜、四尾白鲞、四罐蜜饯,说这些微礼,权作奠仪。这些都是日常之物,不犯朝廷规禁,符合御史身份。又拿出五十两一封银子,说是曾贷过西门老先生厚惠,现在积了些俸资奉偿,以全终始之交。西门庆当初奉送蔡御史100两银子,本没有让他还的意思,这在西门庆临死,向陈敬济嘱托多笔债权的时候并没提及可证,如今蔡御史自己承认借了50两,打了对折,可能也是实在有困难。兰陵笑笑生一向对知识分子没有好感,即使对蔡御史,笔下亦多有嘲讽,如今又写蔡御史这一义举,实为翻案文章,反映了人性的多重面相,衬托了西门庆身边众多的市侩投机之人,将人物形象复杂化了。蔡御史吃了茶,也不消坐,就此起身上轿去了。吴月娘看着五十两银子,百感交集,想起西门庆在时,像这些官员怎肯就空放去了,又不知吃酒到多晚,今日西门庆伸了脚,空有家私,眼睁睁就无人陪侍。人生一世,犹似草木一秋,却又因情相牵,这一段月娘心思,读来很有代入感,让人不由心生悲凉。

  话说李娇儿回到妓院家,应伯爵打听得知,报与张二官知道,张二官就拿着五两银子到妓院,与娇儿勾宿了一夜。想来李娇儿依然是漂亮的,教张二官迷得神魂颠倒。其实张二官比西门庆还小一岁,属兔,只三十二岁,而李娇儿已是三十四岁妇人,虔婆只说了二十八岁,教伯爵瞒着,让张二官使了三百两银子娶到家,如此前说,做了二房娘子,与书中诸多人物比较,结局还不算太差。另外,祝实念、孙寡嘴依旧投靠在王三官那儿,也依然来李家妓院行走,与挂姐打得火热。

  如今,应伯爵暂时别无去处发挥他的马屁功夫,参加了李三、黄四的团伙,借了徐内相五千两银子,张二官也出了五千两,做成东平府这批古器生意,逐日在大院内摆弄宝鞍大马等宝物。张二官见西门庆已死,又打点上千两金银,往东京寻了枢密院郑皇亲人情,对堂上朱太尉讨提刑所西门庆原职。又在家中收拾买花园,盖房子,犹似西门庆再生。更让人无语的是,应伯爵无日不去趋奉,把西门庆家大小事尽告诉给二官,特别推荐潘金莲如何生的上画儿般标致,棋琴歌赋无不通晓,写一笔好字,弹一手好琵琶,今年不上三十岁,说的张二官心中火动,巴不得就要了他。二官问伯爵:莫非是当初卖炊饼的武大郎老婆?这问得有点冷幽默的味道,伯爵说:就是他,被他占来家中,今也有五六年光景,不知他嫁人不嫁。二官便叫伯爵打听着,待有嫁人消息,你就来告诉我,等我娶了罢。伯爵说娶过他来,强似娶个唱的,当时西门庆为娶他不知费了许多心,大抵物各有主,你如今有了这般势耀,不得此女貌同享荣华,枉自有许多富贵,我叫来爵儿密密打听,但有嫁人的风缝儿,凭我甜言美语,打动他春心,你用几百两银子,娶到家中尽你受用便了。兰陵笑笑生最后用一段文字,貌似义愤填膺,对应伯爵这种背信弃义行为进行了批评,“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帮闲子弟,极是势利小人。当初西门庆待应伯爵如胶,赛过同胞弟兄,那一日不吃他的,穿他的,受用他的。身死未几,骨肉尚热,便做出许多不义之事。正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兰陵笑笑生的这番道德谴责多少违背了当初创作的客观中立,更与后来情节发展相冲突,显得幼稚可笑:其一,应伯爵是市井俗人,不能用道德君子之高论要求他,即便从道德上论,也不能要求潘金莲受活寡,应伯爵从中取利,反显出一份思想解放的进步;其二,从后来潘金莲被吴月娘所逼,出走王婆家,再被武松骗杀,反证这场应伯爵设计嫁给张二官的可能,虽然读者失去了为武大报仇雪恨的痛快感,但从潘金莲角度,却不失为一种完美结局,也更应该是生活的常态。但是,这一切,终究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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