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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身体的观察
对身体的观察
黎荔

当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他所寓居的身体便成为了他行动的牢笼,他惊奇而惶恐地打量着周围,一点一点地感知着这个世界和他自己。如果说存在主义谈“人的存在先于本质”,这种“存在”还有一种抽象性的话,那么,法国哲学家梅洛-庞蒂的“身体性”观点,实际上是为人的存在找到了更深厚、更具体的物质基础,即身体的本体性。只有身体才能更具体真切地记录我们关于过去的种种印记。我们的思想可能会欺骗我们,情感则更是常常欺骗我们,但身体则是我们最忠实的伙伴。身体本身会表达,终其一生都在表达和诉说。



记得从孩提时代起,就常常站在镜子前,力图透过自己的身体来认识自己。害怕母亲发现,每次偷偷照镜子都带有一种秘密犯禁的色彩。不是虚荣心驱使着走向镜子,而是那种看见了“我”时的惊奇。在一面坦诚的镜子面前,时常久久地看着自己发呆,观察灵魂怎样一点点浮现于身体表面,如同一根初春的竹子,先是冒出笋尖,然后生长,生长,终于缓缓地展开第一片纯净的绿叶。

青春期,是身体经历剧烈变化震荡的时期。再也找不到一样事物像长大那样日新月异,从身体连带灵魂一起变化。少年的灵魂,仍处于绵软状态而未固定于一个方向,少年身上类似价值观和生活方式那样的因素尚未牢固确立。然而,身体却以迅猛的速度趋向成熟,而精神仍在无边的荒野中摸索自由、困惑和犹豫。那时候,一切都是天地照亮、鸿蒙初开的强烈冲击,心跳、喘气、发疯一样地喜欢或者讨厌一个人、一样东西,使劲地哭过笑过,当时觉得很难忘、很漫长。可这一切像舔过的一只冰淇淋,很快在甜美而短暂的眼泪里消失消化。最终,食物穿过我们的身体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青春穿过我们的身体没有留下任何信息,那个急流险滩、惊涛骇浪的时期终告结束。



每天醒来,是身体从混沌醒觉过来的时期。当我们醒来的时候,我们的思想拼命地活动,徒劳地企图弄清楚自己睡在什么地方,那时沉沉的黑暗中,岁月、地域,以及一切、一切,都会在我们的周围旋转起来。有时身体会麻木得无法动弹,只能根据疲劳的情状来确定四肢的位置,从而推算出墙的方位,家具的地点,进一步了解房屋的结构,说出这皮囊安息处的名称。思想往往在时间、在形式的门槛前犹豫,还没有来得及根据各种情况核实房屋的特征,身体却抢先回忆起房里的床是什么样式的,门是在哪个方向的,窗户的采光情况如何,身体的记忆,两肋、膝盖和肩膀的记忆,忠实地保存和揭示了我们所存在的环境状态。人世无常,每一餐饭其实都是最后的晚餐,每一张眠床不过是临时的客栈,所以,每一天早晨打破梦境,身体的醒来,破晓的感觉,都如同人间的又一次诞生。



女人对身体比男人更加敏感,也许因为,敏感其实是触摸世界的纤细触角,因为足够敏锐,所以感知的世界,才更显得清晰温柔并有共鸣。女人可以像抚摩一块双层的、色彩绚丽的花布一样缓慢,花上整个下午,在或明或暗的纹路里,独自与自己的身体对话,感受一种迷乱、迂回、重复、起伏,不同的质地和温差。这样一种耽美的过程及忍情的境地,让人联想起日本的浮世绘。男人也许是忍受不了的,他们也许更注重外部世界的征服、冲突、收获。然而女性却可能沉溺于感觉,丢掉身外那个过于真实的世界。


身体带有许多与生俱来的属性,比如必死性(漫长缓慢地从新生到腐朽,以及不可避免的死亡后被弃用)、脆弱性(不是美国大片里的英雄之躯,身体会受伤、生病、衰老、变形……它的脆弱性是无法修复的)和能动性(身体的各个器官,内在的和外在的,都有很多能力和功能,它们总是动态的)。身体是介质还是本质?我倾向于后者。身体是生命存在的本质。



脑袋想看书而身体却想睡觉,应该听谁的?我说:应该听身体的。道理很简单,在身体疲乏的时候书是看不进去的,而且,想看书只是脑袋中的某一个执着的念头,而身体则是思维存在的根本。换句话说,如果遇到某一个人,大脑很兴奋而身体却感觉不舒服,那么,就算你们能够勉强在一起,最终的结局基本上也是不太好的,因为,身体比脑袋更有智慧。


所以,今晚我就听身体的,脑袋还想写,可是身体却说不。我还是遵守和身体签下的自然契约吧!



《对身体的观察》


小小的脚啊,岁月这样漫长,

你得在希望在恐惧中流浪,

被重负压得你肉绽皮酸。


小小的手啊,不管强硬软弱,

你得长久地统治或继续侍候,

长久地索取或继续奉献。


小小的心啊,那搏动和心跳

都带着这样的狂热和焦躁,

带着如此强烈的无限弘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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