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的迁徙

黎荔

鲲鹏之名，最早出现于公元前三世纪哲学家庄子的《逍遥游》：“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鲲鹏，这华夏上古神兽，是奇大无比的两种生物：鲲（北冥之鱼）与鹏（化而为鸟）在时空上的迁徙转化。有人认为鲲鹏之变实则海中巨卵孵化成鸟翱翔天际。而无论为鲲为鹏，这神奇生物的生命意志都很明确，就是从北冥到南冥，鲲变为鹏，是为了加速度，“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可以更快到到达南冥，那里有通天的渊池。振鳞横海，击水三千，化羽垂天，抟风九万，其目的为何？我留意到庄子这段话里有个关键词：“徙”，迁徙的徙。

 

作为一个完整的思想文本，《逍遥游》所思考的逍遥，不仅是个人一己的逍遥，而且包含万物一体视域中的具有政治-社会向度的逍遥。在这种逍遥中，就个体生命而言，是在时间的迁徙、空间的迁徙中，最终完成心灵的提升，灵魂的升华，也即是庄子说的“无待”：超脱各种各样的焦虑和偏执，在一个更高的层面去实现人格的独立和精神的自由。逍遥者，是一个自由而弹性的得道者，由鱼化鸟、怒而飞且抟扶摇而上的三次飞跃过程，就是人摆脱欲望束缚，向物我两忘境界靠拢的过程，也正是朝向与道同体的无待境界进发的真正开始，这是一个尺度惊人、壮丽恢宏的“徙”的过程。

 

但是，在现实生活中，我看到的各种迁徙是何等辛劳而苦涩啊！绝望蜷缩在浮冰上瘦骨嶙峋的漂泊北极熊，为了觅食跋涉上千公里的北极狐，离开家园一路向北迁徙的象群扶老携幼，一路逆流而上向出生地进发的鲑鱼，不时飞跃出水面越过激流险滩，只为在生命的最后旅程，九死一生完成洄游产卵……

 

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南方旧时珠江下游各支系数以万计的流动渔民“疍家”在船艇上度过一生——疍家人生前不许在岸上居住，死后不准在陆地埋葬。他们在船上出生，并最终由船将冰冷的尸身运往葬身之地，活着的时候，船是他们的生计，是安身之所，是家——他们随意地迁徙流动，直到找到合适的锚地。而在北方，蒙古高原上的土地很薄，游牧族群只能“逐水草而居”，如果群族迁徙的路线很好，不去伤害牧草，让它年年生长，那么，这些不被过度开发的牧场，才能持续地供养上面不断流徙的牛羊与牧民。草原是上万年靠着牧民、牲畜、草原三者之间的慢慢的和谐，才得到生产力的这样一块土地。

 

再说说当代的中国人的迁徙。曾经，中国农村多为李家屯、王家庄，同姓同族万代同居一村，迁徙意识淡薄，家族势力庞大，族法大于公法。可是，现代生活飞速地发展，人的一辈子，再不是蜷缩在一个小村或小镇，而是在神州大地上纵横驰骋，甚至漂洋过海。这一生所接触的人，不再是几十一百，很可能成千上万上亿。近几十年是中国的大转型年代，发生了有史以来人口最大的迁徙。进城去，几乎所有人都往城市涌聚，城镇化是近几十年推动中国社会发展进程中的最大动力。离乡进城的几亿人，改变了居住地，有的确实在城市扎下了根，过上了好日子。更多的却漂着，他们寻不到工作，寻到了又总是因工资少待遇低或者嫌太辛苦辞掉了。他们不回老家去，宁愿一天三顿吃泡面也不愿再回去，从离开老家的那天起，就决定永远不回去了。

 

眺望未来，我觉得还将发生更大规模、更大时空尺度的迁徙。相信在未来20年，中国老人几乎家家都有一头挥之不去的灰犀牛，即晚年滋味，老两口相依，子女不在身边。传统上，中国人信奉养儿防老，这是多子化的很大动力。传统上，中国人也以为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但这些传统现在看起来都经不住风吹雨打世事变迁。原因无他，少子而非多子，如何沿袭养儿防老？更清晰的是城市化带来了巨大的人口迁徙，年轻人向大中城市集中，远离故土和父母，异地谋生，这是一个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但这并非故事的全部，诸多老人和较少子女的分别，既是生离也是死别。过去40年中国令人炫目的工业化和城市化，造成了代际之间的巨大差异，甚至鸿沟。爷孙、父子辈之间，从生活习性，到文化教养，甚至到价值观上都有可能存在深刻隔阂。这在相当程度上，可能使得中国老人和子女难以相互照顾的原因，很可能不是单纯的经济问题，或者异地问题，而是彼此难以再长期共同生活这一残酷现实。他们在血缘上有传承，可他们在世间，已分属不同群体，远隔山海如同庄子鲲鹏寓言中的北冥与南冥，他们中间横亘着何等巨大的时间和空间上的迁徙。也许唯一的选择就是彼此放手，各道珍重，亲非不慈，子非不孝，只是时代的天命使然。

 

不过，好在虽然世界很大，但已不是生离死别的时代，足够让我们在人生的不同阶段，选择最合适的地方，像牧民一样，随本性与喜好，四处流徙，先在外面过一些日子，再决定是否回家，或者，在周期性返乡旅程中“常回家看看”。生活在21世纪的我们，生活模式正在转变，各种新生活形态的出现，已改变了以前“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铭于斯”的这种乡土观念。也许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钟摆式回家运动都将在时代的舞台上不停上演。深藏在这场空间运动背后的，是拥有漫长历史的乡村，正在面临土壤贫瘠、人口流失、村社瓦解、资源殆尽的终局。每一次返乡，都是一次痛彻心扉的自我告诫，激励着农民工跟乡村道别，成为崛起中的城市的未来居民。可只要这些最辛勤的城市建设者，无法成为新家园的主人，没有找到自己的理想地，那么他们就不免会缅怀故土、亲属、旧友以及所有过去的生活痕迹，于是，故乡农村与工作城市两地之间的往返迁徙，无从终结。

 

我还看到了正在进行的另一场波澜壮阔的迁徙。人类因互联网实现充分、即时的彼此连接、相互影响，让矗立千年的传统社会组织正在呈现深刻改变的趋势。互联网正在创造着超出想象又关系人类命运的未来，互联网正在催动人类一场新的迁徙：由传统社会向网络化生存的“新大陆”的一次集体迁徙。人类的生存与生活方式正由线下到线上、由物理空间向网络空间迁移，在这场向时时在线的未来生活不可逆转的大迁徙中，有收获也有失去，伴随的人类的，将是种种不适和情感的、观念的冲突。

 

鲲化为鹏，是向着另一种崭新生活的迁徙。时代在向前奔跑，所有人都在向前奔跑，跑出自己，跑向一个全新的自己。在我们身处其中的大迁徙的时代，无数人飘飘荡荡，在路上，生活在别处，归属感成了幻觉，又在幻觉中执著地寻找归属感。时代给我们的命题，是每一个人要在自身完成逍遥游。什么是逍遥游？一个自由人是没有家园的，哪儿有自由，哪儿就是家园。这一点，自然界给过人类以伟大的启示，鸟的迁徙，鱼的上溯，兽的游走……都在寻找适合自己的生存的空间。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没有什么比鲲鹏之变，更能比喻这个时代的发展和巨变，以及这个时代加速前进的茫茫迁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