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四一出品 2002年10月25日

 

你知道平板车吗？那是一种两轮的木板车，长约2米，前面通常有个缰绳，车手就套在其中，然后弓起背，蹬着地，两手攥紧车把，全身发力，将车拉动。高明的车手，可以在车启动有一定速度后，坐在车身前，一脚蜷在半空，另一脚飞快地蹬地，利用惯性前进。

 

小时侯，在我居住的五通桥县城上，有个出名的青年平板车手，其技术在当地首屈一指，即使车上载满各种各样的箱子，高得快垒到云朵上去，他也能采取优雅的姿态半坐着小跑前行，而绝不会让车上任何东西摔下来。我喜欢看他拉平板车，这种张扬体力与脑力的活计让我着迷。

 

那时侯我喜欢吃豆腐脑，一种豆花结合粉条、黄豆、花生米的小吃，汤的颜色暗红，上面飘着翠绿的葱花，还有奶白的嫩豆花在里头若隐若现，色香味三中全会。我喜欢吃豆腐脑，因为我觉得像在吃脑子，而镇上的黄老中医曾告诉我：吃哪补哪。

 

读小学3年级的时候，我写了篇《我爱家乡的豆腐脑》，发表在《小学助学报》上。此后有两个小姑娘常常抢着帮我背书包，这更使我增添了对豆腐脑的热爱，以及对其神奇药效的迷信。

 

离五通桥6、7公里外有个小镇牛华，以豆腐脑著名，我经常步行从五通桥走到牛华吃豆腐脑，然后又走回去。在两个镇子中间走来走去，很辛苦，很枯燥，但如果能在马路上邂逅那位名车手，就会让我觉得高兴和满足，就像看了一本精彩的连环环画。

 

9岁那年的夏天，在一个惬意的午睡后，我再次感到豆腐脑的不可抗力，于是偷偷到妈妈的抽屉里拿了点角票，离家外出，往牛华镇走去。

 

太阳巨大，河风都是热的，我一个人走在马路上，觉得孤独，但是自由自在。大约行到川康毛纺厂门口，我突然看到我的偶像。

 

名车手今天一点都不潇洒，他以艰难的姿态拉着一辆满载圆木的平板车缓慢前行。缰绳在他赤裸的上半身勒出一条深深的沟回，汗水像一条条铁线虫在他身上、头上爬行，他的母亲忧伤地跟在后面，帮着推车。我走近细看，哦，天啊！这是我见过平板车所创造的最大的奇迹。车身上整齐地捆放着4层、近20根圆木，每一根都粗如象腿，砌在一起的高度已经超越了车手的头顶近1米。我心悦诚服地跟在平板车后，津津有味地欣赏着车手的创作。

 

当车手正要转过公路一个弯道时，对面突然有辆东风牌大卡车疾驶而至，眼看就要撞上！名车手没有惊慌，他全力扭转车把，于电光石火之间将平板车侧过了近90度，避开了卡车。然后他转头去呵斥那个卤莽的司机：“你狗日的……”，就在这时平板车碾上了路面一块小石头，由于刚才急转的惯性，一下子倾巢翻覆，而车手也被翻车巨大的力量掼在了地上。粗大的圆木从平板车上飞快地滚落下来，滚落开来，有一根正好砸在了车手的头上。

 

我惊呆了。我离车手不过数米，我看得非常清楚。他整个脑袋被木头砸开了花，他的脑浆四散飞渐开去，有些溅到车上，有些溅到木头上，有些溅到地面，还有些让我的小腿为之一凉。除了液态的脑浆，还有些固态的脑花，大大小小，摔在尘里，带着鲜血，粘满泥土。

 

他的母亲和我一样，呆立在旁边，不要说声音，连呼吸都被惊得凝固了。一分钟后，我稍微回过点神，就要走上去仔细看看。这时候他的母亲飞扑了过来，扑在地上，跪在地上，趴在地上，开始收集她的儿子的大脑，找到一块，小心翼翼地捧着，和着泥土就往儿子的头里塞回去，接着找下一块。同时她泪流满面，语无伦次地对我喊叫：“你们救救他吧！你们救救他吧！”她在地里，在公路上，在木头边，在一切有她死去孩子的大脑的地方，急切地寻找着，然后捧在手里，努力往儿子的头里赛回去。慢慢她儿子头部的血液开始凝固，成了各样的小血块，她就合着血块，带着泥土，将儿子的大脑努力塞回他头里去。这是她唯一能想到，能做到的挽救她死去孩子生命的事。

 

我站在那，慢慢从惊呆和恐惧中醒过来，我的眼泪流了下来，并且再也停不下来。

 

后来我还是会吃豆腐脑，偶尔，我会想起那位母亲，站在，跪在，趴在马路中间，捧着她儿子的大脑，努力想塞回他的头里去，努力想挽救她死去孩子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