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先简单回顾FMT。想象一下，在人体肠道内寄生着大约1000多种100万亿个细菌，经过漫长的进化，它们与人类达到美妙的共生共存，和平共处状态，它们叫“肠道菌群”。肠道菌群就像移民一样，与人体有着难舍难分的关系，它们甚至被当成人体的一个“器官”，并不仅仅是人体养着的一群寄生者而已。在某些异常情况（比如免疫异常，大量抗生素使用，肿瘤等等）下，肠道菌群的混乱失调会引起或加重某些疾病，这些疾病叫做“肠道菌群紊乱相关性疾病”（必须理解，只是“相关”，而不一定是“原因”），大约有30几种，其中有几种不容易理解，比如某些关节炎、帕金森病等。以上这些认识是医学进展到今天的微生物、免疫、生理、病理、药理、遗传、分子生物学等境界才得以达到的。在这个基础上，才谈得到FMT。
1958年，美国科罗拉多大学医学院外科医生Eiseman面对一种死亡率甚高的手术后并发症“难治性腹泻”，深感头痛（当时的抗生素远没有现在这么多这么强大），他和同事们突发灵感（应该不是受《本草纲目》或《肘后备急方》的启发），用健康人的粪水对病人进行灌肠，试图重建病人的肠道微生态环境，结果获得巨大成功。但这种奇异疗法仅昙花一现，大概由于抗生素和液体疗法的进步，以前部分所谓难治性腹泻变得并不那么难治。
粪便疗法沉寂20年后才又开始引起医生的兴趣。有一种在危重症、手术后、老年慢性病患者，尤其在长期大剂量使用抗生素治疗后突然发生的腹泻，叫“伪膜性肠炎”。起初被认为是肠道菌群失调所致。到20世纪70年代才搞清楚是肠道菌群失调后，难辨梭状芽胞杆菌的疯狂繁殖直接导致伪膜性肠炎，该病因此被称为“难辨梭状芽胞杆菌性肠炎”。不仅“难辨”，更难治，有时连王牌抗生素万古霉素都没效。既然如此，以菌治菌，重建肠道菌群微生态就是自然的灵感，二十年前的试验疗法浴火重生。1981年美国Bowden等用小肠置管输入粪液治愈16例伪膜性肠炎。1983年，瑞典Schwan等用粪便菌液直肠灌肠治疗复发性难辨梭状芽胞杆菌性肠炎也获得成功。此后粪菌移植（FMT）名声大震，风靡全球，且适应症逐渐扩大到炎症性肠病、肠易激综合症、肥胖，乃至代谢综合征、糖尿病的可能。
这一重要治疗进展传入中国，中国西医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中医早早就嗅出了味道。军功章里怎么也得有中医的一半功劳吧。果然，2012年，南京医科大学的张发明等在The American Journal of Gastroenterology杂志上发表宏文，论证FMT的历史既不是始于1958年，也不是始于1697年德国医生Franz Paullini的《Heilsame Dreck-Apotheke》,而特么始于1700年前葛洪的《肘后备急方》（对，就是那本号称“启发”了青蒿素的书，它再次被某些中医粉们认为“启发”了FMT）。张发明指出，《肘后备急方》里“描述用人粪清治疗食物中毒、腹泻、发热并濒临死亡的患者,'饮粪汁一升, 即活’”。我查找了《肘后备急方》，并没有这一句话，难道有不同版本？我所看的《肘后备急方》中只有三处提到“粪汁”二字，分别是：《卷七.治卒毒及狐溺棘所毒方第五十五》“取剥马腹中粪及马尿洗，以粪敷之，大验，绞粪汁饮之，效。”《卷五.治痈疽妒乳诸毒肿方第三十六》“又方，水煮马粪汁，以渍之。”《卷二.治伤寒时气温病方第十三》“又方，大蚓一升破去，以人溺煮，令熟，去滓服之。直生绞汁及水煎之。并善，又绞粪汁，饮数合至一二升，谓之黄龙汤，陈久者佳。”这三处有两处是马粪汁，只有一处是人粪汁，治疗的是某些传染病而不是什么腹泻，更不是腹泻中的特例伪膜性肠炎。
“饮粪汁一升,即活”显然也不是张发明发明出来的，这句话的出处在哪里呢？原来在《本草纲目》里，李时珍说此方源自《肘后方》，全句是：“野葛芋毒、山中毒菌欲死者∶并饮粪汁一升，即活。”这里只描述了两种特殊的严重的食物中毒而已，并没有什么“腹泻、发热”，灌粪汁不过是引发呕吐，与粪菌移植毫不相干。张发明把前半句“野葛芋毒、山中毒菌欲死者”隐去，玩的是断章取义的手法。这个最多算是最早用屎药，却没有粪菌移植的含义。
张发明同时提到《本草纲目》，说它“记载了多达二十多种用人粪治病的疗方”.这倒是真的，准确说，有33种。但说“尽管那时世人还不知道细菌, 但已经运用新鲜的粪水、发酵的粪水等含有大量活菌的物质来治病”就有点扯了。这三十余种屎药的用法大多是：人屎烧灰、人中黄入大罐内、干陈人屎为末、屎尿粟米饭酒曲混合封密、人屎干者烧、人中黄为末、人屎尖烧灰、野外干人屎、人屎入萝卜内火炼、童子粪干者、干人屎末、热屎尖敷、绵裹人屎贴之、小儿粪和腊猪脂敷、人屎同蜜擂匀等等。多数烧成灰用，菌都灭了。符合张发明“新鲜的粪水、发酵的粪水等含有大量活菌的物质”之义的只有：“五色丹毒，黄龙汤饮二合”“诸毒猝恶，热闷欲死者，新粪汁，水和服。”“解药箭毒，便饮汁并涂之，惟此最妙”“野葛芋毒、山中毒菌欲死者，并饮粪汁一升，即活。（《肘后方》）”主要是外伤、高热和食物中毒等，与肠道菌群紊乱相关性疾病毫不相关，与粪菌移植也毫不相关。其他屎药能治疗的是：劳复食复、热病发狂、大热狂渴、劳极骨蒸、骨蒸热劳、呕血吐痰、鼻衄不止、噎膈反胃、噎食不下、痘疮、痈肿未溃、疔肿初起、九漏有虫、疳蚀口鼻、小儿唇紧、产后阴脱、鬼舐头疮、金疮肠出、针疮血出不止、马血入疮肿痛、毒蛇咬螫、蛊毒百毒及诸热毒、诸毒猝恶、漏肉脯毒、恶犬咬伤、心腹急痛欲死等，就没有看见与腹泻相关的；这些病又何至于要涂屎吃屎？
中医大量用屎药治疗大量疾病是真的，但是，治的都与肠道菌群紊乱相关性疾病无关。用药途径主要是口服与外敷，与粪菌移植也无关。因为，口服的粪汁再新鲜，所含细菌经过胃酸绝大多数会被杀死，劫后余生的进入肠道无法担负起重建肠道菌群微生态的重任，谈何移植？
现代医学的粪菌移植是非常严谨的技术，它的严谨至少表现在如下方面：1、有严谨的微生物、免疫、生理等医学理论基础。2、有严谨的临床试验证据。3、适应症选择非常严谨，目前主要用于艰难梭菌感染，且只用于3 次以上轻中度 CDI 发作且万古霉素治疗6-8周无效、至少2次发作而住院且与发病明显相关、中度者标准治疗至少一周而无效、重度者标准治疗48小时无效等情况。4、粪菌移植捐献者也有严谨的筛选和检查原则。5、有标准化的体系进行质控和风险防范，最大范围的减少传染疾病等危险。粪便是经过严格处理后才通过特殊管道送到肠道里的（如中医般随便经口喝粪汁，伤寒、蛔虫、痢疾等传染病将难以避免）。6、移植途径严格限制在胃镜、肠镜、鼻-空肠管、造瘘口、灌肠等，口服粪菌胶囊因为存在诸多未解决难题，不做首选。
正因为如此严谨有据，2013年FMT才被正式写入美国临床指南，用于复发性CDI的治疗，成为堂堂正正的现代疗法。
标准化FMT也已经落户中国，开始造福于中国患者。中医们贴上脸来迷幻般干自豪一下是可以理解的，但没他们什么事。因为，粪菌移植毕竟不是吃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