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里的戏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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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府为迎接贾贵妃省亲，组建了一个高档次的戏班子。宁国府的正派玄孙贾蔷带上一支人马，到姑苏采买了十二个小戏子，聘请了教习，置办了全套乐器行头。这些费用本来不低，再加上各级管事人员层层盘剥，贾府为组建这个戏班子可是花了不少钱。

第六十回，赵姨娘骂芳官：“你是我银子钱买来学戏的，不过娼妇粉头之流，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这话说得很没水准，戏子可不是大白菜，花几个钱就能买一棵。养一个戏班子一年花费几千两银子。几千两银子去买赵姨娘这样姿色的姬妾，足够站满一卡车。想想也明白，寻常有钱之人包得起二奶，养得起一个歌舞团吗？

但赵姨娘这番话代表了大众心中戏子的定位。大众心中，戏子就等同于“娼妇粉头”，下三等奴才也比她们高贵些。奴才是卑，她们是贱。卑与贱是不同的概念。

那个时代，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看见陌生人羞红了脸，以扇帕掩面赶快避开。戏子大庭广众下登台演出，打情骂俏，眉目传情，在人们看来如同倚门卖笑的娼妓一般。王夫人那样正经的太太，都认为“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

其实贾府里的戏子少小离家，住在贾府的梨香院里，除了偶尔到大观园中逛逛，很少出院子，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想做狐狸精都没机会。

她们最终为贾府所不容，无处安身，不是像狐狸精一样善于利用自身资本开发男性资源，而是她们长期生活在高度封闭的环境之中，每天重复着学戏、唱戏，分不清虚拟世界与真实世界，混淆了戏台上的虚拟身份与现实中的真实身份。把戏台上的身份和生活方式搬到了现实中。在虚拟身份与现实生活的冲突中败北。

这些小戏子中，第一个出场的是龄官，她在戏班子里的角色是小旦，专演《牡丹亭》中的杜丽娘那样的闺阁少女。林黛玉在梨香院墙角上听到的“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应该就是她唱的。当初戏班子指定她扮小旦，必定是她相貌清秀，声音清丽，像个小姐的样子。她在戏里演的小姐很成功，得到了贾贵妃、贾母等人的称赞。戏外她任性、多情、娇弱，也活脱脱是个小姐的样子。

贾贵妃省亲时，让她再唱两出戏，贾蔷让她唱“游园”“惊梦”，她执意不肯，非得唱了两出“相约”“相骂”。贾宝玉到梨香院，别人站起来打招呼，只有她躺着文风不动。贾宝玉求她唱套“袅晴丝”，她冷冷地说：“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贾府里敢在贵妃面前摆谱的除了她真没有第二个。

戏台上的小姐多数是爱情戏中的主角，她也把她的爱情从戏里移到戏外，爱上了管理戏班子的贾蔷——贾蔷相貌清秀，聪明俊秀，跟戏里的那些公子高度相似，很适合成为她的恋爱对象。爱情或者让人甜蜜，或者让人痛苦，她的爱情注定不会甜蜜，戏里她是小姐，移身到戏外，她是被赵姨娘那样人都能骂个狗血喷头的戏子。贾蔷家里虽然没落了，身份确实是少爷。她是配不上贾蔷的。她越爱越痛苦，只能跟贾蔷使使小性子，或者在无人的地方，一遍遍用簪子在地上划着贾蔷的名字。

她还像小姐一样有个娇弱的病身子。第三十六回她已经咳血，后来她再未出现，可能是病死了。

戏班子里另一个情种是扮小生的藕官，她跟扮小旦的菂官在戏台上演夫妻，戏里温存体贴，戏外你恩我爱。菂官死后，她哭得死去活来，每逢过节都给菂官烧纸钱。后来补进蕊官做小旦，她跟蕊官也你恩我爱。在她看来，这好比是男子丧了妻，又续弦一般。这是真把自己看作丈夫了。

把龄官和藕官、菂官单独拿出来看，她们像小姐，像夫妻，可是跟贾府里的小姐、夫妻一比，会发现她们跟真小姐、真夫妻还是有区别，就好像把仿品和真品放在一起验看，不管仿品多真，还是能看出两者的差异。

拿龄官来说，她从性格到外貌都是林黛玉的翻版。林黛玉像她一样爱使小性子，可林黛玉不会像她那么任性，不会来了客人还躺在床上文风不动，更不敢在贵妃面前摆谱。一个真正的小姐从小被奶妈保姆教导礼仪，绝不会为了摆冷艳高贵范儿而忘记起码的礼貌。

藕官、菂官也不像红尘里那些带着烟火气的夫妻，更像两个小孩儿过家家，只是有舞台场地，有故事情节，比小孩儿过家家高级些罢了。

小戏子们的身份在外面说起来下贱，在梨香院里，除了教习没人敢得罪她们，她们的角色一个萝卜一个坑，少了谁也不行。她们时常传去给贵妃唱戏，给太太小姐唱戏，若是服侍不好她们，她们又哭又闹上不了台，服侍她们的干娘担不起责任。因此，她们成了很奇怪的一群人，不是小姐，却有小姐的架子，说是小姐，却没有小姐的教养。论身份比丫头还下贱，却不会放低身段服侍人，而是一直别人服侍她们。

从第五十九回到第六十三回，芳官成为书中一个重要人物。她在戏班子里的角色分工是正旦，戏里也是不受委屈的。戏班子解散以后，她分到贾宝玉屋里。这时的贾宝玉年龄大了，多年的礼仪训练使得他与林黛玉都成为彬彬有礼的公子小姐，再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打打闹闹。丫环们经过多年训练也养成良好的职业习惯，跟主子保持着恰当分寸，亲而不狎，即使跟他最要好的袭人、晴雯亦是如此。贾宝玉心里是有点寂寞的。心中毫无规矩观念的芳官的到来，像给贾宝玉渐冷的锅灶里添了一把火，他那颗落寞的心又沸腾起来，他把芳官打扮成男孩子，给她起了一个个稀奇拗口的洋名字。根本意识不到这会带来什么后果的芳官照单全收，她跟贾宝玉一起吃饭，喝醉了跟贾宝玉挤在一起睡觉，拿着贾宝玉的东西随便送人。

芳官本来对自己的身份定位不清晰，贾宝玉的纵容让她对自己的身份定位越发错误，赵姨娘骂了一番“娼妇粉头”，也没把她骂清醒。她听说她送给柳五儿的玫瑰露吃完了，毫不在意地说：“这不值什么，等我再要些来给他就是了。”玫瑰露本是进献皇上的贡物，王夫人只得了几瓶，给她的宝贝儿子贾宝玉吃的时候，特意嘱咐袭人“别糟蹋了”。贾环那样的正经少爷都没见过，赵姨娘让彩云偷出一瓶，她母子才知道玫瑰露的滋味。这么珍贵的东西，在芳官眼里竟然“不值什么”。她叫柳五儿到前面去逛，柳五儿怕别人看见说闲话，她给柳五儿壮胆说：“怕什么，有我呢。”更荒唐的是，她大包大揽把柳五儿补到怡红院里做丫环，跟柳五儿说：“我都知道了，你只放心。”

听这信心满满的话语，芳官一定以为自己很有能量，别人无法办成的事情，她办起来轻而易举。从没想过，她唯一的能量来源是贾宝玉的纵容，贾宝玉的能量又来源于贾母和王夫人的纵容。当王夫人不再纵容贾宝玉时，贾宝玉的能量丧失皆尽，他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如何有力量去荫蔽别人！

那时，芳官才发现，作为一个戏子，她什么也不是。

说来芳官也没办成什么事，她在书中唯一轻松办成的事情是拿着贾宝玉的半瓶玫瑰露送了人。就那半瓶别人轻易见不到她却能轻易到手的玫瑰露，让她产生了自己无所不能的错觉。

芳官等人最后被逐出大观园，大约是袭人告的密。

即使是袭人告密，也怨不得袭人。自从芳官来到怡红院，袭人辛辛苦苦营造出来的和平安宁秩序全被打乱。她来到怡红院不久，就跟干娘拌嘴又哭又闹，跟赵姨娘打得人仰马翻。在怡红院里，晴雯是最厉害的，也只是言语尖刻，这样没规矩的事情晴雯是不敢做的。她叫赵姨娘“赵不死”，拿着别人刚买的热糕打雀玩儿，穿奇装异服做男孩子打扮，喝醉了酒跟贾宝玉挤在一起睡觉，这样的举动放在今天都过分，谁家也不愿意雇这样佣人的。三百年前那个风气严谨的时代，更没哪个正派人家容下这样的女孩子。袭人作为怡红院里的主管，她不向王夫人汇报倒是失职了。

袭人把芳官的情况向王夫人汇报，王夫人把芳官等人赶出大观园，这都在情理之中。只是，王夫人赶她们的时候应该想到——当初让她们回家她们不回，或者是无家可回，或者是怕回家再被父母卖掉，如今让干娘领她们出去择婿，干娘哪会为她们着想，不过是谁出钱多就把她们配给谁。她们不愿被亲爹亲娘再次卖掉，却让干娘把她们再次卖掉。

这些女孩子小小年纪被父母抛弃，自此失去家园，想把贾府当成家，贾府又容不下她们，她们无处可去，只能闹着出家。出了家也不会有好结果，带她们出家的智通、圆心本来就不是出于怜悯，只是想诱骗几个女孩子使唤。

她们在尼庵里是心甘情愿被老尼使唤，还是看破红尘一心清修，我们都不知道，只知道除非她们寻死，否则再无去路了。

尽管知道依这些小戏子们的胡闹，哪家也容不下她们，仍然对她们深怀同情。她们少小离家，成长过程中无人教导，根本不知道应该怎样做，只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文官分到贾母屋里好一些，老太太的人生经验会影响她。芳官分到贾宝玉屋里，当时自由自在，结果却最不好，贾宝玉自己都与现实脱节，能够给她什么有益的人生指导？

戏台上的人物越有个性越讨观众喜欢，现实生活中，贾母对有个性的女孩子还可容忍，王夫人只喜欢本分老实的女孩子。王夫人三次开恩放小戏子们走，看似发善心，实则是把善名看得重于善行。真正的善心是悲悯她们的身世，让她们学一些谋生手段，而不是把她们往外一推，任她们自生自灭。就像一个人把关宠物的笼子打开，把豢养的宠物放出去，这不是行善，而是害了它们。

贾府里要说演戏，演得最好的并非这些小戏子，而是那些老爷太太。贾母凑份子给王熙凤过生日，王熙凤一文都不想出，当着众人却豪爽地表示替李纨出十二两银子。贾珍的父亲死了，他一心想调戏两个漂亮姨妹，来到父亲停棺的玄真寺，却“从大门外便跪爬进来，至棺前稽颡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咙哑了方住”。贾母来吊丧，他和儿子贾蓉又“扑入贾母怀中痛哭”。这等炉火纯青的演技，小戏子们真望尘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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