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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弦诗歌54首

胡弦,1966年生于江苏铜山,先后做过教师,报社记者、编辑,现居南京,《扬子江诗刊》编辑。九十年代开始写作,在《人民文学》、《诗刊》、《星星》、《诗歌月刊》、《诗选刊》等刊物发表大量诗歌,在《散文》、《散文天地》、《散文百家》等刊发表散文作品数十万字,出版诗集《十年灯》(2007),散文集《菜蔬小语》(2008)等,曾获中国诗歌学会、《人民文学》(2004)、《散文诗》(2003)、《诗潮》(2003)、《诗林》(1999)等杂志诗歌竞赛奖,2009年11月由中国作家协会《诗刊》社授予“新世纪(2000—2009)十佳青年诗人”称号。出席诗刊社第十八届“青春诗会”,在多家报刊开设过散文专栏,作品入选多种年度最佳选本。2012年5月,当选为江苏省中华诗学研究会副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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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缕

运走玉米,播撒麦种。
燃烧秸秆,烧掉杂草、腐叶……
已是告别的时辰,
就像烟缕从大地上升起。

年月空过,诸事无成,
但仍可以种菜种豆,做个农夫。
仍可以裁枝、栽树,你忘记的,
让树帮你记住。

种子落进泥土,遗忘的草就开始生长。
像万物在季节中,爱有的耐心,恨也有。
但这是告别的时辰,一缕烟
带走了大地的一个想法,
并把它挥霍在空气中。



黄昏

此时的光对于熟悉的世界
不再有把握,万物
重新触摸自己的边际,影子
越拉越长,越过田亩、沟渠,甚至到了
地平线那边、它们几乎无法施加影响的远方。
多么奇怪,当各种影子扶着墙壁
慢慢站起来,像是在替自己被忽略的生活表态。
——在我们内部,黑暗
是否也锻造过另一个自我,并藏得
那么深,连我们自己都不曾察觉?现在,
阵阵微风般的光把它们
吹了出来……
——黄昏如此宁静,又像令人惶恐的放逐。
阴影们交谈,以陌生的语言。
没有风,时间在无声地计数空缺。
铅沉入河流,山峦如纸器默默燃烧。



泳者

漂浮在水上,
他同自己的影子分开。

——他划水,影子
在池底挣扎……
他体会到与附着物剥离后的
轻松,甚至是
带点儿虐待感的喜悦。

有时他不动,影子
也不动,像一片落叶,或
一个扁平的死者。
他的身子慢慢

朝它沉过去,
——又猛地升起来,透出
水面,
自顾呼吸氧气。



萤火虫

不是一种方式:不存在
接通遗忘的路。
相比远海上摇晃的孤灯,此地,
草尖上的惊涛无人识。

——像来自失落已久的结局,这跌跌
撞撞的火,要把整个
庞大黑夜,
拖入它的一小点光亮里。



访某名人故居

岁月里的面孔浮标般晃动。
木纹中,黑暗如漩涡——

“房间深处,只有一件事
是幸存的事:一个我死去,另一个我
却留了下来,活在
你洁白旗袍的宁静中。”





爱是佯装画下其它事物,
却把空出来的地方叫做雪;

恨是谈论爱那样谈到恨,谈到
疲惫被理解为沉默,
天地都静了,只剩下雪飞。

无所谓爱与恨是堆雪人。
是把一个不相干的人领来尘世,
并倾听
它内心的雪崩。



老手表

淘汰了的老手表
非常安静,锈迹
和珐琅壳上黯淡的光,都在证明
曾经有过的荒芜。但只须
拧紧发条,它马上就欢快地
走起来,忘记了过去的所有停顿。
若再拨正指针,就完全
与现在同步了,而若
不作校准,它则会接上原来的时间
继续跑,证实的是一段
已抛在我们身后的旧时光。
——曾经发生的事
不可能因此再发生一次,但它
一圈一圈跑得认真,并藉由我输入的
一小点气力,把曾
寄托在某个遗落世界里的迷宫,拖进
我们现在的节奏中。



她们睡了
——给废墟里死去的孩子

——已不再需要惊动
她们睡了,
能搬开她们身上的瓦砾,但已搬不走
压在她们身上的噩运

在废墟下呼吸完最后一口气
她们睡了。此地
校舍倒尽
只有天堂里还响着上课铃声
像经历了一次漫长的课间休息,她们幼小的魂魄
正走在另一条上学的路上

——已不再需要惊动,不再需要
我们的哭泣、呼喊、祈祷
悲伤的火化成了冰冷的灰
她们睡了

此刻,她们需要安静
此刻,我们泪水流尽
此刻,连地球也像个知道闯了祸的孩子
悄悄溜回来,站在我们中间



山塘

有风。河水新生鳞尾。
窗格里,刺绣里,灰尘上,
金色光线是欢喜的。

游进碗里的鱼已身败名裂。
苏州渐绿。
风,把雕花小楼又镂空一次。



古钟

悬垂,静止,仿佛
对所有流逝都不再关心。

以手指轻扣,能听见
微小的声音在铁里挣扎。
长久的沉默,使它变得迟缓,

只在遭到重击时
才遽然醒来,
撞钟的,是个咬紧牙关的人。
铁在沸腾,痛苦绚烂,
撞槌在声浪中寻找万物的胸口。



发生学

水面被撞破,其中的天空
涣散于一阵微波。
在对光年的丈量中,星星们
一下子失掉了全部智力。

而一尾鱼已回到池水深处,身后
拖着转瞬即逝的黑洞。
它吐着泡泡,慢慢
停下来,停在它创造的黑暗中。

当水面重新拼接平静,宇宙的奥妙
转入更加隐秘的范畴,依附向
一支静静悬浮的尾鳍。



青铜钺

从不感知疼痛,并拒绝理解
自己意志以外的东西。

喜欢朝堂肃穆,对自己的
大笑和力量都有把握。
当它出行,喜欢人群波浪般朝两侧分开。

喜欢空气的沸腾,并目睹无数人
从那里成为失踪者……

当它出现在博物馆里,
时间才真正过去了。
一盏偶尔闪亮的灯,照着它内心
铜质的孤寂。



玉隼

温润,几乎是宁静的。
它抱拢双翅,收回在鸟群中移动的深渊。
——身后,天空没有跟上来。

惟眼睛深处保存着
一个无法被触摸的世界。那里,
光线晃动,大地倒退……
倾斜的尖翼上,爱和愤怒仍完好如初。



砧板上的鱼

……你全部的痛苦构成一条
砧板上的鱼:嘴
张了又张,呼喊在那里形成一个
喑哑黑洞,许多词急速旋转着
在其中消失。



黑暗后面

转弯时,车灯照亮树林,
最前面的一排拖曳的阴影
像黑色光柱,扫过
后面的树干:苍白、一闪即逝的脸。

在幽暗的夜里,
有什么事物醒着?
它们干冽、寒冷,不曾被梦俘获。

——一个寂寥、潜伏的空间,
偶尔进入过我们的世界。



绳结

绳上有个结。绳子
就是在那里找到自己的。

一个死结。任你怎么用力也无法
把它从里面拉出来。

通常,绳子活在一根平滑的线上。
但它内心起了变化,一个结
突然变成身体陌生的部分,被缚住,
并于绷紧中一再被确认。

如同连自身
也不肯放过的仇恨,这用力
拉拽过的结已很难凭回忆解开。
——它认出了思虑无法捕捉的东西,
束紧它,不松开。



老城区

我们反对砖木的易朽,
却容忍了空气中暗藏的死结。

巷子窄小、弯曲;
流逝无形,但这些拐角接纳了
从不明事件中脱落的弧度。

我们反对阴影,它们是用旧的胎记。
借居者,你们来自哪里?
一幢旧楼后面,伸向云天的高大水杉
如一排求救者。

我们在重建的院子里抽烟,谈到
万象间的盟约。
我们反对与时间交易、交媾,而一株泡桐
不顾我们的反对,正在
照壁中安插它庞大的根系。
甚至,我们反对把鸟笼画在瓦片上,
因为想象无用。同样,
我们反对瀑布在新叠的假山里喧响,因为
旧址在,从前的空间却早已关闭。

且让我们品茶,再看看
画在墙上的红圈、简体字,想一想
那些在光阴中走失的笔划。
看看乌鸦怎样像回声一样盘旋,落向
红木雕花时却突然
变成了喜鹊。

我们反对易碎的伤感,卡在
冲突中的裂纹……
铆钉在用力,我们反对的风暴已回到
镜子深处。墙砖、柱础
都有许多个源头,哪个才是最初的那一个?

我们反对电,
顺便反对电线的紊乱;
我们一直使用老虎灶,但反对
突然出现在房间里的老虎。

这深深宅院荣耀散尽,
已变成一种痛苦的建筑学。
如果连坚硬的石头也不能证明什么,
我们该向谁学习生活?

到最后,万物都在同自己的
身体作对。曾经
年轻的马头墙已斑驳老迈,它们
从不曾独自朝永恒奔去。



初冬的华盛顿

奥巴马演讲那天,华盛顿多云。
我们驱车去一个机构访问,
观看老兵们学习写作,学习
怎样使年轻的躯体在文字中重现。
“要假设所有语言都受过伤,然后
才有对重新拼接的热爱。”
我望着车窗外闪过的街道,想起几天前
在白宫后草坪上悠游的松鼠。
——风吹着树林、高速路、墓园;远方,
沸腾的人群,带动起一个星球的回响;而此间
键盘和笔尖,对声音只有轻微触动。
写作的技巧是:接受无形力量的
推动,使同一时间朝不同方向飘移。
老兵们也许已掌握了这些,桌上的咖啡
冒着热汽,丛林和战壕在文字间摇晃,
草坪上,青铜塑像回忆起它的一生。



卵石

——依靠感觉生存。
它感觉流水,
感觉其急缓及从属的年代,
感觉那些被命名为命运的船
怎样从头顶一一驶过。

依靠感觉它滞留在
一条河不为人知的深处,
某种飞逝的力量
致力于创造又痴迷取消,并试图以此
取代它对岁月的全部感受。

——几乎已是一生。它把
因反复折磨而失去的边际
抛给河水,任其漂流并在远方成为
一条河另外的脚步声。



琥珀里的昆虫

它懂得了观察,以其之后的岁月。
当初的慌乱、恐惧,一种慢慢凝固的东西吸收了它们,
甚至吸走了它的死,使它看上去栩栩如生。
“你几乎是活的”,它对自己说,“除了
不能动,不能一点点老去,一切都和从前没有区别”。
它奇怪自己仍有新的想法,它谨慎地
把这些想法放在心底以免被吸走因为
它身体周围那绝对的平静不能
存放任何想法。
光把它的影子投到外面的世界如同投放某种欲望。
它的复眼知道无数欲望比如
总有一把梯子被放到它不能动的脚爪下。
那梯子明亮、几乎不可见,缓缓移动并把这
漫长的静止理解为一个瞬间。





一堵墙出现,带着
黯淡的雨痕。几乎没有暖意。
它知道,它已在多数人视线之外。
让我记起,一个老家的人
也曾来这城里找我,到处打听我的住址。
(他年轻时的模样依稀浮现。)
而在遥远的地方,一堵墙
已不再被需要。拆了。必须
借助描述才能重新出现。
……蔷薇繁密的触丝晃动,阴影下
墙伸展着,像一段冥想。
——它有了某种意识,提前
预感到了那回忆它的人
将会赋予它的风声和悲伤。
——终于摒弃了声音,它伫立在
对一个虚无世界的倾听中。



蝴蝶

颤抖的光线簇拥,蝴蝶
从一个深深的地方
浮向明亮的表面:
—— 一件古老、受罪的遗物,

穿过草丛、藤蔓、痉挛、
非理性……把折痕
一次次抛给空气,使其从茫然中
恢复思考的能力,

翅膀上,繁密的花纹对抗
制造它的线条,有时
叠起身体,不动,像置身于一阵风
刚刚离去的时间中。

当它重新打开,里面是空的,
没有任何我们想要的东西。

——那是一次次重新
飞临的蝴蝶,仿佛
已于回声外的虚无中,获得了
另外的一生。



水仙

——黄昏的水仙。那球茎
如一颗重新捆好的心。
“有时,时光的流逝仿佛是假的……”
他想起曾经在海边的告别。
——多少故事如海水,不能被讲述。
“在被反复折磨的球茎中,有一段
被断了的铅笔尖毁掉的前程。”
又是黄昏,花香带着遗忘的语气。
厅堂幽暗,火光
在墙壁上爬动,
古老的盐水涌向桌椅。



乌鸦

拢紧身体。
一个铸铁的小棺材。

它裂开:它的两只翅膀
伸了出来。
――当它飞,
死者驾驭自己的灵魂。

它鸣叫时,
另一个藏得更深的死者,
想要从深处挣脱出来。

――冷静,客观,
收藏我们认为死亡后
不复存在的东西。

依靠其中的秘密,
创造出结局之外的黑暗,
并维持其恒定。





树下来过恋人,坐过
陷入回忆的老者。
没人的时候,树冠孤悬,
树干,像遗忘在某个事件中的柱子。
有次做梦,我梦见它的根,
像一群僧人——他们
在黑暗中呆得太久了,
对我梦中的光亮感兴趣。
——不可能每棵树都是圣贤,我知道
有些树会死于狂笑,另一些
会死于内心的自责声。所以,
有的树选择秘密地活着,
把自己同黑暗锁在一起;
有的,则在自己的落叶中行走,学会了
如何处理多余的激情。





如同渊薮,一枚月亮从那里
送来问候,让我想起从前
一张被无形的手取走的脸。

当我试图靠近,
更多的事物自周边涌入。而若是
匆忙走动中的一瞥,
则能留意到,那在年代间滑行的、
中心、不确定的倾向……

在它外面,一棵小树在成长,
迷惘时,会借用它框格围成的洞见。

虚无的界线在事物间移动。
——当鸟儿落向窗台,
难懂的比例也再次开始丈量。

一阵风,一只猫,一盏灯,一声
触摸记忆的叹息,一堵
失去轮廓的墙砌在
它之外的寂静中。



记看过的某部战争片

他喜欢电影中战斗的场面,喜欢
那令人窒息的气氛。他扫一眼电影院,观众
像严峻的波浪。放映窗口的光柱,
如同漫步太空的奇异物体。
……哦,整个战区都在摇晃。
他醉心于那摇晃,以及两次战斗间的
空隙:俄罗斯的土地解冻了,暖风吹,到处
都是歌声,姑娘们脱掉棉衣,腰身纤细,美艳无比。
小战士在擦枪,战争和爱情里,都有让他流连的东西……
她的手在他手里,电影院
幽深的穹窿下,陌生、略带潮湿的兴奋,
在战争边缘的黑暗中生长。
——如果放映在此时结束,小战士
将一直活着,幸福将持续,唱歌的姑娘
就不会有在暮年时回忆往事的悲伤。但胶片
在无情地滑动,他对战局的预测不断被放映机修正。
他留意到情节中的一两处破绽,但转眼
被身边急促的呼吸带走了。
一批批开赴前线的青年,死在了弹片纷飞的岁月。
直到放映结束,他才意识到,那炮声
隆隆的地方,是屡次来梦中拜访的故乡,而电影院
像遗留下的战场。观众陆续散去。在门口,
他和她同时朝黑暗中回望,一缕
从高窗上射下的光线跨过
一排排空座椅如同跨过壕沟在寻找
岁月的源头。



蚂蚁

蚂蚁并不惊慌,只是匆忙。
当它匆匆前行,没人知道它想要什么,尤其是
当它拖动一块比它的身体
大出许多倍的食物时,你会觉察到
贪婪里,某种辛酸而顽固的东西。
有时成群结队的蚂蚁会形成
一条黑色小溪,纤细脚爪
拖动光阴细碎的阴影;而无数
沿着触须消逝的瞬间,是变形的苦楚,如同
它建在墙根的巢穴,同样隐秘,
不被注意,让我拿不准
是什么,正通过那里向黑暗中流去。
雨水洇坏过天花板,巢穴一直安然无恙。
风雨之夜,我读报、倾听,没有蚂蚁的消息。我知道,
我们都爱着自己的沉默,就像爱惜自己的家
那简陋的入口。有次买家具,我把床
拆成几段,好让它从房门安然通过。另一次
是拆迁,础石被撬掉了,我忽然想到蚁穴,但,
所有的蚂蚁都已无影无踪。
偶尔,有刺疼从皮肤上传来,我的手
拍过去,一只小蚂蚁已化作灰尘……
——我几乎不再懂得悲伤,但我知道什么是
蚂蚁的忧虑;所以,
看见细小的枯枝,我会想到庙宇中宏大的梁柱。
另外一些情景稍有不同,比如
一只落单的蚂蚁爬上我的餐桌,在急行中仿佛猛然
意识到了什么,停住,于是有了一瞬间的静止。
在那耐人寻味的时刻,世界上
最细小的光线从我们中间穿过:它把
圆鼓鼓的小肚子,
柔软地,搁在我们共同的生活上。



窗外

只有在火车上,在漫长旅途的疲倦中,
你才能发现,
除了火车偶尔的鸣叫,这深冬里一直不曾断绝的
另外一些声音:窗外,大地旋转如同一张
密纹唱片。
脸贴着冰凉的玻璃,仔细听:
群山缓慢、磅礴的低音;
大雁几乎静止的、贴着灰色云层的高音;
旷野深处,一个农民:他弯着腰,
像落在唱片上的
一粒灰尘:一种微弱到几乎不会被听见的声音。



水龙头

弯腰的时候,不留神,
被它碰到了额头。

很疼。我直起身来,望着
这块铸铁,觉得有些异样。
它坚硬,低垂,悬于半空,
一个虚空的空间,无声环绕
弯曲、倔强的弧。

仿佛是突然出现的,
——这一次,它送来的不是水,
而是它本身。



阅读

它的某些情节总试图
卡住我:楼梯,药片,椅子,或者
只有背影的人抛来的救生圈……

我停顿。生活不停,在光滑的书脊上
滑动。
有时候是风,催促书页飞快跳动,想看看
怎样的命运在前方等我。

而我并不着急。
——我喜欢在紧要关头
抽出身来,回到过去某个留有折痕的地方,
在遥远的叙述者的口吻里,重新辨别:

哦,那么多词,
沉默,并且正深深陷在那里!



更衣记

旧衣服的寂寞,
来自不再被身体认同的尺度。
一条条纤维如同虚构的回声,
停滞在遗忘深处。
在镜子里,我们不谈命运;
在酒吧,那个穿着线条衫的胖子,
像在斑马线里陷入挣扎的货车。
长久以来,折磨一件衣服
我们给它灰尘、汗、精液、血渍、补丁;
折磨一个人,我们给他道德、刀子、悔过自新。
而贯穿我们一生的,是剪刀的歌声。
它的歌开始得早,结束得迟。
当脱下的衣服挂到架子上,里面
一个瘪下去的空间,迅速
虚脱在自己的空无中。



金箔记

金箔躺在纸上,比纸还薄,
像被小心捧着的液体。
平静的箔面,轻吹一口气,
顷刻波翻浪涌,仿佛早已崩溃、破碎,
又重新敛起,并藏好的东西。

锤子击打,据说须超过一万次,
让人拿不准,置换是在哪个时刻完成。
这是五月,金箔已形成。同时形成的
还有权杖、佛头、王的脸……
长久的击打,并不曾使金子开口说话,
只是打出了更多的光。
——它们在手指和额头闪烁,
没有阴影,无法被信仰吮吸。



鸟在叫

鸟在叫,在树丛中。
北风的喘息,已有人把它
从玻璃上擦去。

——多少声音追随,掠向
另外的空间……
返回的,只是莫名的混响,
稀薄,模糊,不再有用。

粗大的木梁横于屋顶,沉默,稳定。
漫长一日,
由无数一晃而过的瞬间构成。

石栏、水、书橱……
都是被声音处理过的事物。

——我还是离那只鸟儿最近。
我站在
它用鸣声编织的阴影中。



七夕

她朝镜子走去,看见
自己的背影朝镜子深处走去。
另一次是乘电梯,向上,向上……
楼层编码消失了:一个箱体
带着她在空际旅行。

“你是谁?”
四周无声。但的确有个声音在发问。
她抬起头:夜晚如此美好,
你该怎样回答月亮?



在如方山听鸟鸣

如水滴,想念某个面颊的黎明;
如新枝,试图把握整个山林的激情。
记得那年我们去杏溪,花雀子
一路跟随,如一架会飞的收音机。
一晃多年,现在,当我把家安在
鸟鸣中,才留意到,一支在峰峦上飘荡了
很久的曲子,一直还在修改中。
仔细听,布谷的长音飘忽、诚实;灰掠鸟
短促的啁啾像一把钥匙。甚至
有种鸟会在夜间啼叫,滚动的声音里
藏着岁月的膝盖,以及
一座山曲别针一样的听觉。



昼与夜

1

列车的嗡嗡声
沉闷而含混,像是由
积聚在岁月里的回音构成。

大地在旋转,在创造一只掌控这旋转的
看不见的手。
——乌亮的钢轨伸入远方,仿佛
从不曾有人世需要它牵挂。



晚读西域史

在西部,月亮同样令人不安。
那是带着虚妄的荣耀,黑暗的、
从无数人肺腑中流逝的月亮。

它再次来到窗前,像一个故人。
来到灯下,在书中不同的朝代里走动,
你翻一页,它就跨过一个国度。

在彩插上,它照着一群战功无数的武士。
——所有的武士都身披月光,
阵阵微风把他们
满身的黑铁一再吹乱。



临江阁听琴

有人在鼓琴,拂过高山的手
试图理清一段流水。窗外,
涛声也响着——何种混合已创造出
与音乐完全不同之物?
——你得相信,声音也有听觉,它们
参与对方,又相互听取,
使一生的事仿佛眼前事,
让我想起,我也是从一个很远的地方
来到这里,像一支曲子
离开乐器独自远行,到最后才明白,
所谓经历,不是地域,而是时间之神秘。
现在,稍稍凝神,就能听到琴声中那些
从我们内心取走的东西。
而江水的旧躯体,仍容易激动,仍有
数不清的漩涡寄存其中,用以
取悦的旋转轻盈如初,而在它们环绕的中心,
秘密、不祥的爱,随乐声滚动,
存在,又看不见,想抱紧它们,
一直以来都艰难万分。



《柿子树》

柿子快要成熟时,皮上
覆着薄薄白粉,仿佛有个季节已提前
拜访过它们。

其实,天气尚暖,柿子也红得柔和,
慵懒的糖使它呼吸平稳。直到

叶子落尽,世界才突然变掉了,
柿子和枝条那危险的关系暴露出来,却没有
用以描述这危险的言辞。

夜晚,当啄食的鸟雀也离去,
你去探望柿子树,发现
你并非独自一人:黑夜、满天繁星、多年前死去的
族弟的鬼魂
和我一起看着它们



《过剑阁蜀道,记古柏》(节选)
——剑阁段蜀道,名翠云廊,蜿蜒三百里,路旁多苍劲古柏。

2

这样的一棵树:要六个人
伸开双臂才能将它箍住。

——树皮粗糙。但比起从中心
开始的膨胀,难堪的边缘更准确。
——伪君子、枭雄、自大狂,站在
东山之巅小天下者……
都已消失。最后,剩下的是六个
伸开双臂的人。

日常絮语令人昏睡。当风
把波浪赠予高大树冠,感受力在那里
遽然醒来:一个漩涡
把无知的天空猛地拉向水底。

5

我们在浓荫下徘徊,滞留在
恍惚又漫长的对抗中。
“有种东西像水,泼掉后,
仍能够从尘沙和石板上捡回……”

我们继续徘徊,猜中过一棵树
在想什么,但猜不中
它的影子在想什么。

我们绕着一棵树打转,观察它的阴面
与阳面,
但不包含它的影子。
“何种问题
如此稀薄以至于不需要阐释?”

枝柯交叠、晃动……
“哦,问题也许已解决了,剩下的,
只是一个虚拟的语气。”



平武读山记

我爱这一再崩溃的山河,爱危崖
如爱乱世。
岩层倾斜,我爱这
犹被盛怒掌控的队列。

……回声中,大地
猛然拱起。我爱那断裂在空中的力,以及它捕获的
关于伤痕和星辰的记忆。

我爱绝顶,也爱那从绝顶
滚落的巨石一如它
爱着深渊:一颗失败的心,余生至死,
爱着沉沉灾难。



空楼梯

静置太久,它迷失在
对自己的研究中。

……一块块
把自己从深渊中搭上来。在某个
台阶,遇到遗忘中未被理解的东西,以及
潜伏的冲动……
——它镇定地把自己放平。

吱嘎声——
隐蔽的空隙产生语言,但不
解释什么。在灰尘奢侈的宁静中

折转身。
——答案并没有出现,它只是
在困惑中稍作
停顿,试着用一段忘掉另一段,或者
把自己重新丢回过去。

“在它连绵的阴影中不可能
有所发现。一阶与另一阶那么相像,
根本无法用来叙述生活。而且
它那么喜欢转折,使它一直无法完整地
看见自己。”

后来它显然意识到
自己必将在某个阶梯
消失,但仍拒绝作出改变。固执的片段
延续,并不断抽出新的知觉。

“……沿着自己走下去,仍是
陌生的,包括往事背面的光,以及
从茫然中递来的扶手。”



夹在书里的一片树叶

愈来愈轻,侧身于错觉般的
黑暗中:它需要书页合拢,以便找到
故事被迫停下来的感觉。
书脊锋利,微妙的力
压入脉络,以此,它从心底把某些
隐秘的声音,运抵身体那线性、不规则的边缘。
“没有黑暗不知道的东西,包括
从内部省察的真实性。”
它愈来愈干燥,某种固执的快感在要求
被赋予形体(类似一个迷宫的衍生品)。
有时,黑暗太多,太放纵,像某人
难以概括的一生……
它并不担心,因为,浩大虽无止息,
唯一的漩涡却正在它心中。它把
细长的柄伸向身体之外
那巨大的空缺:它仍能
触及过去,并干预到早已置身事外的
呼啸和伤痛。“岁月并不平衡,你能为
那逝去的做点什么?”
许多东西在周围旋转:悬念、大笑、自认为
真理的某个讲述……
偶尔,受到相邻章节的牵带,一阵
气流拂过,但那已不是风,只是
某种寻求栖息的无名之物。
“要到很久以后,你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以及其中,所有光都难以
开启的秘密。”
有次某人翻书,光芒像一头刺目的
巨兽,突然探身进来,但
失控的激情不会再弄乱什么,借助
猎食者凶猛的嗅觉和喘息,它发现,
与黑暗相比,灼亮
是轻率、短暂的,属于
可以用安静来结束的幻象。
“适用于一生的,必然有悖于某个
偶然的事件……”当书页再次打开,黑暗
与光明再次猝然交汇,它仍是
突兀的,粗糙与光滑的两面仍可以
分别讲述……
——熟谙沉默的本质,像一座
纸质博物馆里最后的事,它依赖
所有失败的经验活下来,心中
残存的片段,在连缀生活的片面性,以及
某个存在、却始终无法被讲述的整体。



花海

花田在夜晚变成海洋。

现在是黄昏,月亮准备去远方探险。
水在形成,香气幡然醒悟,
一只山包,能变成船,也能变成沉船,
——它在世界的边缘侧着身子。



《钟表之歌》

我不替谁代言。
我这样旋转只是想表明
我无须制造漩涡也是中心。
在我这里没有拖后出现的人也不存在
比原计划提前发生的事。
一切都在我指定的某个时刻上。
我在此亦在彼,在青铜中亦在
镜像中。当初,
是我从矿石中提炼出铁砂,
是我让大海蔚蓝山脉高耸,
是我折磨月亮让它一次次悔过自新因为
这也是真理产生的方式。
所有的上帝和神都从我这里出发
又回到我这里。
我建立过无数已毁灭的国家今后仍当如是。
除了我的滴答声并不存在别的宗教。
我的上一个念头是北欧的雪崩下一个
会换成中国屋檐上的鸽子。
我让爆炸声等同于咳声,
我让争吵的政客和哭泣的恋人有同一个结局。
我是完美的。不同的语言述说
同样的鸟城市天空这是我的安排。
我创造世界并大于这世界。
我不哭不笑不解释不叹息因为
这永远不是问题的核心。
当我停步我仍能把你们抓牢犹如
国王在宫殿里打盹远方
军队在消灭它能找到的东西。



《寻碑记》

老赵向我说起一方墓碑,
说那碑文,像柳亚子写的。
他接着说起这镇上
一个曾经的望族,现在
已云散星落。
他先是在路上不断地说,又在
这座小石桥下继续说,
声音有了回响,有些失真。
我们的眼,渐渐适应了
桥下的黑暗。我看见
这块用来搭作小石桥的墓碑
背面朝上,接受行人践踏,
正面朝下,影像,在水中晃动,
平整的碑面不断起皱,碑上的字
也在晃动,像随时
会从石头上脱落,
随流水漂去。



寻墨记(节选)
——致X



也许真的存在另一个世界,因为
有人正感到不适,他把自己添加进
画中时,突然发现:他变成了自己的陌生人。
他拿不准,人在画卷里会想些什么……
但他学会了珍惜:“作画时,要常常屏息因为
另一个世界的人也需要氧气。”
他沉溺的描绘使他
几乎无法在这世上生存。
有时,风声大作,幻体和真身要求
再次被拆开。“时辰是否到了?”陈年的卷轴里,
一个朽枯的美人在发问。
他沉默。檐上的小兽似乎在说话。但仔细听去,
却只有一只铜铃的声音。



“没有完整的孤独,也不可能彻底
表达自己。”如果
有谁在黑暗中说过话,这话,是那话的回声。
有时,和墨一起坐在黑暗中,
我察觉:墨已完全理解了黑暗。
——它护送一个句子从那里通过,
并已知道了什么是无限的。



落雪记

1

一头兽在音乐外走动,耗尽了道路;
在城市尽头它拍打过
我们的大门,
并吃掉了铁锁生锈的声音。

2

许多事无声无息,像一个
古老故事深藏的愿望。

掠过带有伤疤的手、衣领、废墟,
无限靠近过
某个无人知道的秘密。

接近地面时,欲言又止。

在旷野上,它阴影般游荡,
如同无处可去的记忆。

3

当它吼声,其中
有我们丢失已久的本能。

如同绝对的真理那隐忍的痛苦,以回声
看护着我们心中越堆
越高的沉默。



卵石小径

在盲人心中,那是黑暗的
另一个版本:一种有无限耐心的恶
在音乐里经营它的集中营:
当流水温柔的舔舐
如同戴手套的刽子手有教养的抚摸,
看住自己是如此困难。
尖锐棱角消失的时候,庞大躯体
试图变成一只眼……
但又能如何?就像所有的恶
都自信满满,不会在乎你看见了什么,
而且,为冲刷所掌控的秩序里,
能显现影像的,看上去都成立。
如同品味快感,如同
在对毁灭不紧不慢的玩味中已建立起
某种乐趣,那看似
从身体表面滑过的喧响,一直在留意
你内部更深、更隐秘的东西。
你在不断失去,世界的面目却由此
变得清晰。但又能如何?岁月,
只静观,从不说出万物需要视线的原因。
当你出现在这条小径上,没有风景。
——踩着密集眼珠散步的人
不知道恐惧,不知道
你们为什么紧紧挤在一起。





我不是无声的,只要你读。
只要你读,终能懂得这声音之一种。

每一翅都是一个发声,高亢,
或低沉。有时,我把一个尖音刺在
大气慌忙逃离的背上,而当我
落向一丛灌木,温柔的语调,
刚好与一朵新开的花相配。

当我把自己折叠起来,斑斓的条纹
适合寂寞,适合存放秘密。
误读者,读我到一半就会抬起头来,
使我以沉默制造的迷宫
徒在枝头空悬。

往往,稍作休息我会继续飞,
帮助风找到它的开始,
帮助光找到它的骨节,帮助一个
纹身男子来到春天的城外。在所有

会飞的族类中,我的语法
最飘乎,最适合捕捉变化的气候,和你心中
那一闪一闪、难以把握的瞬间。



裂隙

从完整的事物,它开始,
让一颗没有准备的心,
突然有了此岸与彼岸。

于是,有人学习造桥,
有人学习造船……

一个奇怪的幽灵在掌控这一切:
并为远航
培养出了出色的水手。直到

它彻底裂开,
互不相干的两半被一段
空白隔开。

看上去,各自完整;
看上去,裂隙仿佛已不在现场。



神山

大地是沉默的乐器。
无数石头,死在了不朽的岁月里,并已
成为另一个世界的中心。

蓝色深渊在高处回荡,某种
不明的声音也一直在回荡。
我立足的山坡,一半明亮,另一半在昏暗中长眠。
作为讲述者,它们所持不同,并试图
把那不同向我们传递。
云朵滚动、消散,内心的界限一再被冲破……

风不停。远方的雪凝望得久了,
有点儿恍惚,仿佛有另一座山耸立在
比雪更远的远方。
在那里,某种永恒的沉寂构成过宗教,并熟知
时间的源头。



钉子

现在我看见两枚钉子
一枚在工具箱里
一枚在墙上
一枚有点不安
特别是和锤子躺在一起
一枚曾狠狠咬了墙壁一口
从此被墙壁狠狠咬住
承载铁丝毛巾之类
依赖看不见的另一半

由此我想到第三枚钉子
一枚我一直看不见的钉子
完全楔进了黑暗里
没入水泥或木头的骨髓
它对世界的理解可真深啊!我想
像一种痛,如此强烈、持久
却让你难以摸到它
连折返的锤子也不能

由此我想到更多的钉子
它们到处流浪
它们是一个多么锋利的家族啊!
叩问,不停地叩问
进入了世界的缝隙
爱,并消失在那里


王力:

论胡弦诗歌的精神理路

在二十多年的诗歌创作中,胡弦逐渐呈现出自己的精神理路:在空白处感知充盈;从断裂、残缺处探究和窥望世界的丰富褶层;在发现意义和真相的同时感受着疼痛和陌生,而后归于平静。这种精神理路使胡弦在当下诗人中越来越具有独树一帜的意义。作为诗人个体,胡弦从二十多年间的中国诗歌发展背景中凸显,那么对于他这种精神理路的考察,就成为诗歌欣赏与诗歌史梳理的必要工作。

一、从空白处发现充盈的存在

伊瑟尔的“意义空白与未定性”理论,是解读胡弦诗歌比较适宜的参照。“作品的未定性和意义空白促使读者去寻找作品的意义,从而赋予他参与作品意义构成的权利。”(2)在书写对象和角度选择方面,作者比读者更为积极,当然对于空白更为留意,其有意择取入诗文的“空白”便大有可观。胡弦对于传统山水画中的留白虽有关注,但是远不及他对“空白”这一现象的关注多,他所书写的“空白”,折射出充盈的意味。

秋水

“狂热时,我们想要的

都曾隐约可见……”

可悬浮和变化已日子般消散,寺庙里,

脚手架渐次被拆掉。

“仿佛一切都结束了,某种古老的意义

已被还给环绕佛像的空白……”

建筑工走在回家路上,体内的水位

不断下降。飞鸟、峡谷,

被虚拟的空间和流逝消耗。

而江水翻腾,必死的波浪在赶路。那些

不再歌唱的人须忍住哭泣。

山在未被雕刻佛像之前,是其本相,当佛像逐渐从山体中剥离、彰显,本相就被忽略了而表象成为众所瞩目的“本相”,曾经搭起脚手架雕刻塑造佛像的人原是世界本相的一部分,创造了“本相”却也使本相残损,最终随风而去,在历史记忆和现实观望中成为空白。《秋水》包含了多重隐喻。本是为了某种意义的彰显而建设的东西何止佛像?人们在建设过程中心怀虔敬如今安在?他(它)们都闪烁于空白处。“脚手架”不仅充当了人的心灵通往神圣境界的媒介,承载了期望和皈依,而且也是神圣得以显现于当下的媒介,承担着将虚幻唯美之物呈现世间的任务。脚手架的存在,意味着通往神圣的路途尚未结束,神圣之物因为尚未显现故而圆满无缺,这其实也是诗歌乃至一切艺术追求的完满境界,朝着蓝图进发尚未结束创造之旅时,没有任何缺憾,意义充盈,创造主体因为对象尚未完成而心怀“狂热”,一切都“隐约可见”。其“可见”和“隐约”是相互的,可见者为想象中的完美之物,隐约者因其尚未完全显现(定形),所以,“隐约可见”的其实是一切可能。脚手架被拆除,通往无限可能和完美想象的媒介也消失了;当佛像落成,可能被显现为唯一,意义被确定,只愿虔信不愿深思的人得其所愿。凿山为像、搭建之后再拆除脚手架的过程,岂非也是对于任何一次精心创制诗歌的过程的隐喻?古人曾经说过:“功夫在诗外。”

喜欢追究世界本相的诗人,从“环绕佛像的空白”又一次发现了意义,佛像是从脚手架的拆除中被彰显的。也就是说,所有被彰显的东西都有一个前置的背景,当我们关注前置背景时,发现的是一个意义逐渐生发、创造的过程;当前置背景消隐,对象彰显时,前置背景的消隐同样有一个意义生发、创造的过程。空白与消隐的实物相联,随风而逝的飞鸟因仍在的峡谷而与今世相联,流逝和消耗反而使空白有了饱满的意义。“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胡弦这首诗的好处在于,不把发现当做戛然而止的重点,而是当作了一个中介,波浪必然死亡而江水依旧向前,人们不能因为发现的快乐或悲伤而纵情宣泄,应该冷静地接受这一切。这不是“哀而不伤,乐而不淫”的古典美学思维,而是将一切存在都视为必然的现代眼光,诗人胡弦善于体会这种必然来临和必然逝去之间的关联。“某种古老的意义”,其实就蕴蓄在这来临和逝去的流转之中,正因为此,他才用“仿佛一切都结束了”暗示读者,脚手架的拆除只是结束的一种形式,而意义远未结束,随着空白悄然登场,随着对空白的关注,随着时间的流逝,意义在不断生成。这样的表达方式,大概也是胡弦努力追求的诗歌特色和效果,就像他在《树》的结尾所写的:“在自己的落叶中行走,学会了/如何处理多余的激情。”

只有这样的理解,才能切合题目《秋水》。不管胡弦有无和庄子对话的意思,这种对于意义不断缠绕生成的思索和表达,与庄子借北海若之口说出的道理都有明显的呼应,就算上文已经做了比较细致的剖析,也只能说这是胡弦借助脚手架、佛像对于“意义”所做的一次形象化展示,引领读者朝“意义”的发生过程与审美机制、朝“意义”本身逼近了一步,而仍然不得不像面对佛像的世人一样,要么借助佛像,要么借助环绕佛像的空白,去揣想“意义”。庄子的叹息其实是在警醒读者:“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具体的物象往往能够触发胡弦的玄思,大概有其哲学专业背景的影响,却也是优秀诗人必须具备的思维品质。“一件纪念品,譬如一束头发,不能代替往事;它把现在同过去连结起来,把我们引向已经消逝的完整的情景。引起记忆的是个别的对象,它们自身永远是不完整的;要想完整,就得借助于恢复某种整体。记忆的文学是追溯既往的文学,它目不转睛地凝视往事,尽力要扩展自身,填补围绕在残存碎片四周的空白。”(3)

镜子与衬托佛像的山体一样,也隐喻着“空白”。照镜子的人关注的是自己而不是镜子,因此视镜子为空无;胡弦在别人视作空无一物的镜子里发现的是无尽幻像,所有的幻像都凝结在看似空无的实有之物上,“无”和“有”就这样构成了一个哲学命题。不论是青春自得的笑容还是苍老容颜的皱纹,都不能不被时间轻轻抹去,这种虚幻之像包含着诸多“实有”的内涵,如生命之短长、自我之有知无知等等——这些仍然只是《镜子》给予的表象。最关键的是结尾两句:“一个深邃、寂静的空间,/等着接下来要走近的人。”读到这句时必须联系胡弦另外写镜子的诗句:“她朝镜子走去,看见/自己的背影朝镜子深处走去”(《七夕》)。“她”面对镜子却感悟和发现的是自己,而不是镜子蕴含的意义或者自己与镜子的关系,就像世人面对佛像而忽略了山,为了特定的目的而有拜佛之举,拜佛的行为却失了佛之为佛的本意;“七夕”时揽镜自照感慨的韶华逝去,却忘记镜子的功用还在于启发人思索,“走进”与“远离”、“观看”与“不见”、“面容”与“背影”的多重讽喻不断互诘。

《秋水》等作品隐约透露了胡弦书写空白的策略,那就是从空白处寻找存在的痕迹或者对应物,把意象的世界当作真实,对充满压抑和拘束(异化与荒谬)的现实世界淡然一笑,于是现实世界可以被理解为“虚拟”的,以佛像为中心、以建造佛像为中心的世界则是“真实”的。这种倒置使得诗歌创造的世界高高地超越现实世界,诗人的灵魂因此获得自由飞扬的无限空间。这样写作诗歌是要耗费大量心血的,因为捕捉空白处蕴藏的意味不仅靠灵光一现,还要靠精致的语词固定。“其实诗的寻找,就是语词的寻找。”(4)当潜隐在心底的感觉酝酿成熟,突然发出的语词便准确捕捉到了那种感觉,于诗人自己,在短暂的喜悦之后便会沉入长久的平静,毕竟心、口、手、语词合一律动时的诗意最为圆润,不再需要任何外饰;于读者,乍遇朴素的语词可能会淡淡放过,看到后文才渐渐明白最初放过的正是关节所在。“白云飞向日喀则/大水流向孟加拉”(《藏地行》)、“山向西倾,河道向东”(《过洮水》)之类质朴而蕴含丰富的诗句就是这样,在浑阔苍远的天地间,诗人心灵澄澈,达到了所谓“见山即是山”的境界。这也是胡弦从空白处落笔逐渐兜转意义漩涡的技法。“对于一个具有灵视和顿悟、具有诗性敏锐的人而言,我们生活的‘此在世界’也正是‘彼在宇宙’,我们目之所击的万事万物,它们都可以是一个寓言或者寓言的所在。”(5)

二、在残缺断裂处窥望世界的丰富褶层

胡弦不仅深思“空白”,还常常注目于残缺断裂的东西或地方,因之而将思绪引向两端,一端是最初的圆满自在,如未经雕刻的山或石,未经刀锋的皮肤,未尝着墨的白纸,或者尚无人迹经过的荒野;一端是越来越明显而普遍的断裂残损,乃至于无人再注意到这断裂残损的存在。中间横亘着、绵延着的,便是深掩的历史而至于尘封重重的现实。导致残损或陨灭的不仅是时间,还常参杂着人事,由人事不免想到生命价值的有或无。胡弦一度喜欢加缪、布罗茨基的书籍,自然受到存在主义哲学的影响,加缪对于“荒诞”的探究依托西方哲学传统的二元对立思维,就此而言,残损断裂和圆满既对立又相依而存,在裂隙中揣想弥合的各种可能,世界的不同褶层就渐次呈现在读者眼里和心里。

裂隙

从完整的事物,它开始,

让一颗没有准备的心,

突然有了此岸与彼岸。

于是,有人学习造桥,

有人学习造船……

一个奇怪的幽灵在掌控这一切:

并为远航

培养出了出色的水手。直到

它彻底裂开,

互不相干的两半被一段

空白隔开。

看上去,各自独立、完整;

看上去,裂隙仿佛已离开现场。

发现裂隙的存在,也就意味着完整的事物不再单一,于是裂隙由小而大,事物断裂带的意味因之越来越丰富,所谓“此岸与彼岸”,指的是已有和欲有,已达和欲达,已知和欲知之类,发现的开始便是寻求弥合的起点,“造桥,造船”隐喻人的各种弥合努力。然而,人们无法否认裂隙与弥合的策略呈正态分布的各自逐步强化之势,就像桥与船既象征弥合的努力和能力在不断增强,而需要弥合的裂隙也在逐步扩大,远航意味着人有了弥合巨大裂隙的能力,而世界的裂隙也大到了必须远航才能弥合的程度。人在远航中往往前不见泊点后不见出发地,于是生命就在裂隙,或者空白中延宕,就更为深刻的隐喻来说,人的生命就是在弥合裂隙使之重获圆满,弥合裂隙的过程是无尽的,人对于所来处与归宿处都渐渐淡漠,对于身处的“裂隙状态”更可能遗忘,“裂隙仿佛已离开现场”,这就需要再次发现,于是更深一层的内涵开始显现,生命不仅是在“裂隙”之间穿越和航行的过程,也是一次又一次发现裂隙,重启穿越和航行之旅的过程。残损成为世界的常态,需要读者从残损中理解圆满;正如世界充满了荒诞,而读者须从荒诞的景观中感知存在的冷峻、真实或者庄严。“石上辙痕”就是“画里龙虎”(《羊楼洞古镇》)。

小到器物上的裂隙,大到山崖陡立的奇景,短暂到刀子划开皮肤的痛楚,漫长到一条道路的兴废,胡弦一一探究着其中蕴含的秘密。物理世界的裂隙缘于张力超过极限,如水滴之破或如山峦突出地面、隆起万仞再次裂为崖谷;身体的裂痕来于刀锋,疼痛使所有的感官顿然苏醒,也辨认出自己与世界的对立状态。伤痕“自身无痛感,/也没有愧疚”(《裂纹》),是人体验到或失去了痛感,而不是伤痕自身,这正是裂隙的意义:裂隙是人发现世界或自我的媒介,它比空白更显豁,更容易被察觉;悖论的是,它被察觉得快也被遗忘得快,“它不曾告别”,而人们惯于忘却,就如同忘却承载、衬托了佛像的巨大山体一样;忘却不等于抹去,它“却能于不知不觉中归来”,人需要一次次靠身体的疼痛或者世界的断裂才能体察其中的丰富内容。

山峦突出大地,危崖高耸,将读者的想象牵往远古的地质剧变,景观描摹非其意旨,生命感悟正是所指:“我爱那断裂在空中的力,以及它捕获的/关于伤痕和星辰的记忆”(《平武读山记》)。危崖是山体在空中的断裂,山体虽断其势尚在,犹如伤痕,诗人竟然由此想及大地断裂的苦痛,这种神话般的想象非常瑰玮。溪水在自然流转中能够勾起清新的遐想,最多使观者闻者“对古老的音乐史有所悟/并作出修正”(《溪瀑》),胡弦偏偏要在常规的联想方式尽头迈开一步,让溪水“蓦然跌落”,那也是溪水发出的声音,但已变成宏大的瀑布。溪水或瀑布都只是水流的一小段,而不同段落的衔承既像裂隙的连绵变化,又构成了水流的不同面貌和整体风貌,“溪”和“瀑”衔接无间而又存在裂痕,二者的关系“像与我们的身体/终将断开的命运”。裂隙俨然是生命不可或缺之物了。

胡弦营构意象、构筑意境的策略也就从众多诗篇中逐渐显形,他喜欢用宏远、巨大与短暂、渺小作紧相连接的比对,这种不对称使得貌似纤细卑弱的一方彰显内在的丰富,而意义就在对比产生的“裂隙”之中。就像《路》一诗所写:“它废弃时,万物才真正朝两侧分开,一半/不知所踪;另一半/伴随它的沉默并靠向/时间的尽头。”“路”所经历的一个昼夜与“时间的尽头”,形成了短暂循环和永恒循环的螺旋上升隐喻;承载重负“受命为一条路”的庄严,与最终道路的荒芜相对,折射出担当奉献的矛盾内涵,既崇高神圣又不无荒诞感;道路荒芜无人行走与依旧生灭不息的万物相对,似乎流露出荒原般的悲凉,却让“蟋蟀开始歌唱”,宇宙大化仍然无悲无喜的运转。这些都是胡弦有意设置的二元对立,而他的目的,是要引导读者思索不同的二元对立背后,存在怎样的裂隙,又存在着怎样的内在关联或者逻辑统一。微细之物是通向丰富历史积淀和生命体验的锁钥,仅就胡弦在不同篇什中提到的蟋蟀,足令读者想起《诗经·豳风·七月》里的“十月蟋蟀入我床下”,想起《古诗十九首》里的“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想起何其芳散文《独语》的结尾;“我记起了它是我用自己的手描画成的一个昆虫的影子,当它迟徐地爬到我窗纸上,发出孤独的银样的鸣声,在一个过逝的有阳光的秋天里。”

胡弦自己非常欣赏的短诗《夹在书里的一片树叶》,有两句几乎可以看做这种精神理路的宣言:“残存的片段,在连缀生活的片面性,以及/某个存在、却始终无法被讲述的整体。”他要极力带领读者突破经验世界的感知习惯,从裂隙中窥望广阔的天地和丰富的褶层。在熟悉的生活场景与陌生体验之间往还,胡弦将自己对于陌生层面的感悟,反哺这个世界,相当于揭开生活的层层面纱,展露生活原本新鲜的基质或肌质。现实世界生活的面纱成因多样,无论是评高论低的历史叙述所显示的,还是时光流逝风尘自然覆盖的,或者日复一日饮食男女的残渍所掩蔽的,揭开这些极易遮蔽灵性的面纱,相当于冷锐地撕开所谓的圆满或完美,就像刀锋对于手指的拜访。

三、由疼痛归于宁静

熟悉的经验世界对于胡弦而言,是必不可少的参照,又往往只是一重镜像,所以他的诗歌往往从明晰的物感出发,在空白、残损或断裂处感知充盈的内涵,摇曳诗思至于形而上境界。触摸着陌生事物或者世界纹理的陌生层面,省察时间与空间的不断流逝和销蚀,使他感受某种疼痛,如同新生的皮肤受到强力搓揉一样。

对于生活中陌生内涵的发现成就了诗歌,发现的门径则是多样的。胡弦既然希望从日常生活中发现深在的东西,就很自然地采取了观照生活的别样方式,避开喧哗,沉入传说,或者登上山岚,默对溪树。登越山的最初目的大概是寻幽探胜,感喟古人,当《登越山记》形成时,“上山”和“下山”就凸显为“我”和“某人”的对话,中间弹跳跃动着“历史”与“生命”的丰富韵味。“庙”、“坟”应该喻指生命结束后不同的评价方式,“种花,饮茶,消磨戏文”则代表了不得志者生时的聊以寄托,由此联想开去,便浸淫着“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的深沉,以至于看出“某块顽石的孤愤”。象由心生,孤愤来自诗人的心灵,就像他能够从日常生活中的一道裂纹陡然想到肌肤被刀锋划开的疼痛。

登越山记

我上山,想看看某人的庙,某人的坟,

某人赋闲后,怎样种花,饮茶,消磨戏文……

某块顽石无名的孤愤。

在山顶,我想看看那曾在此远眺的人。

想我,也是这人间隐名

埋姓的王。而你曾是小妖,救国救民也祸国殃民。

一夜风吹,松针落,花雕和老圃安静。

——且把棘手的前生放在一旁,

我下山来:你已梳妆毕,正在山脚下等我。

还必须注意到的是,人作为精神主体,拥有探访、追问、追思一切的能力,已经被探访过的自然和人文遗迹融入历史,引发更后来人的探访、追问、追思冲动。就此而言,山上的坟或庙其实都在等待“我”的到访,我的到访留下的是文字,更多的到访可能已经湮灭,就像不知何朝何代“那曾在此远眺的人”。远眺是观察世界的方式,后来的登山者揣想前人也是一种远眺的姿态,诗歌于是成为诗人的一种远眺姿态。“等待”是更深一层的寓意,包含了吁求知音或解人的意味,只不过逝者已矣,其等待难以确切实现。凡此种种,“我”就成为世界的主体,经由眼光有所见,心里有所感触,文字有所捕捉,从更高的意义上说,诗歌就是历史的中间物,而诗人不过是这中间物的一部分,明乎此,也就能明白鲁迅那首绝句中的悲凉:“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胡弦未必想到了鲁迅,却肯定在这首《登越山》中寄寓了对于历史和人生的苦涩感受,这种苦涩感受其实就是觉察到自己既属于这个世界,同时又悬置于此世界与意象世界之间的痛苦。有的论者已经指出:“他是一位在迷惘与坚定之间痛苦的诗美探索者。”(7)

短诗《梯子》应该是这种痛苦的一个隐喻吧:

我不能描摹的痛苦是一架梯子

我不能描摹的痛苦是梯子上的扶手

我不能描摹的痛苦是响彻脑海的脚步声

我不能描摹的痛苦从地面开始

上升十五米

悬置于空气中

消解疼痛的方式便是从陌生回归熟悉,这不是逃避,而是彻悟之后的淡然或坦然,熟悉的生活因为有过一次发现之旅的光照,变得厚重而温暖,甚至有一种愉悦,就如同从空白处发现的丰富意味一样,此时已经“见山即是山”。从对“某人”的遥遥观望到对“你”的亲切期待,意味着咂摸宏大世界、宏远历史的复杂思绪有了切实的归宿。“我”是诗人,也是每一个人;“你”是诗人的期待,也是每一个人在世间的期待。尤其值得品味的是“你”等待的姿态,洗去古典诗歌的幽怨之色:“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代之以彼此相知相守的愉悦。“你”对于“我”的等待是可期的,因而充满愉悦;我的愉悦来自对“山上”往事的发现与超越,更来自一个明确无误的“你”在山下等待。“上山”与“下山”蕴蓄着人生的几个基本要素:对他人生命轨迹的玩索,对他人寄托自我生命内涵方式的咂摸,自己的情感与生命寄托。这样就构成了流转自如的生命圆环,

物理碰撞产生的疼痛也会使人产生对现实世界的陌生感,并从陌生感的体验中生发崭新的思想,《水龙头》碰撞出了胡弦的现实疼痛和思考。

弯腰的时候,不留神,

被它碰到了额头。

很疼。我直起身来,望着

这块铸铁,觉得有些异样。

它坚硬,低垂,悬于半空,

一个虚空的空间,无声环绕

弯曲、倔强的弧。

仿佛是突然出现的,

——这一次,它送来的不是水,

而是它本身。

存在于物理世界中的物(或人),往往如同置于“虚空的空间”,因为它(或他)未被关注。即使诗人认真打量世界,也未必觉察到每一物(或人)的存在,那么被觉察的前提就是凸显于它物(他人),水龙头的被重新认知,不是因为人类设定的送水功能,恰恰相反,是它作为铸铁的能够碰疼人的本然功能。这里形成了颇有趣味的意义缠绕:在正常世界视野中应该出现的特点或功能消隐了,本就属于“它”而早就被人们淡忘的特点或功能得以彰显,并且以疼痛的感觉唤醒人的认知。不妨把这种意义缠绕看做属于诗歌的“启蒙功能”,闭上按照常规观察的眼睛,才能张开灵魂的眼睛。水龙头以物的形式,突兀地现出“它本身”。对于物质世界疼痛感的咂摸,贯穿在胡弦的很多诗篇中,也许这是他本人的一种生存体验,因为年深日久,已经化为条件反射,甚至升华出某种审美快感。对于《造访》的解读也可以发现类似的审美机理:刀锋对于手指的造访产生疼痛,刀锋本身是没有知觉的;伤口愈合之后,疼痛再次消失于“往事”。疼痛本是对于我们所存身的世界最真切也最为深刻的感知方式,却存留的时间过于短暂,以至于人们往往把疼痛或者造成疼痛的原因都迅速忘却;世人容易忘却的普遍事实,使诗人胡弦感到了某种深刻的疼痛,于是他不断揣摩疼痛之由来,甚至从事物的一道裂痕发现曾经有过的生命疼痛,进而品悟出,疼痛的真正根源在于“认出了反对触摸的事物”(《裂纹》)。这样看来,胡弦诉说疼痛感的诗篇,能够促使人们“认出”这个世界的“可以触摸”或者“反对触摸”,具备了唤醒人们内心深处敏感内核的功能。从读者接受的层面稍加留意就可以发现,那些带有疼痛感的篇什,基本上都是读者反响比较强的。这是否说明,喜欢读诗的人更容易感受这个世界的疼痛,或者,因为能够感受到他人的疼痛而使自己的心灵变得敏感些,柔软些?

留在人们视野中的,是某物造成的后果,比如疼痛或疤痕,疼痛被记忆,疤痕留在身体,而造成此后果的最初源头却既不被记忆也未留在身体上。这不能不让人想起柏拉图关于洞穴与火光、物体与摹拟的著名隐喻。人们关注的既是世界本身和自己,又不完全是,最终聚焦在世界与自己发生密切关联的那一部分。这就导致了一种非常奇特的生存图景,世界因为人的感受敏锐、广阔、深刻与否而呈现出不同的弹性。高明的诗人运用的意象,往往为读者的想象力预留了丰富的弹性。

胡弦逐渐在诗歌中趋于宁静,他的宁静与阴影相伴,也就是说他总是在理性省察之后略感忧郁,因为那已被省察的东西不仅很快被世界的喧嚣遮掩,也很可能迅速被自我淡忘。所以他不断书写“宁静”,因为“宁静”与“沉稳”、自知相联,他有时甚至将“宁静”视为黑暗,或者干脆沉浸在黑暗带来的愉悦中,之所以觉得“沉浸在黑暗中,也有不可捉摸的愉悦”(《灯》)。是因为他把星星看作天空的灯光,把山巅遥望的世间灯火看作“不明事物的胎斑”。人所出身的世界褶层逐渐打开:人在世间又在世外,人不过是文明的小小尘埃,人类文明不过是时间中的短暂存在,宇宙浩茫无边而又“浩渺黑暗”;正如思索使诗歌意象凝结,意象使主体意识凸显,主体意识凸显的永远是宇宙中的一粒沙,或者最后归入茫无涯际。姜广平认为,“胡弦在诗的旨趣上作出的努力,是以一种平静乃至沉静的方式表现出来的”,并且用“大波若平”四个字总括胡弦诗歌风格,非常确当。(6)

人震惊的内涵所在。

就像《鸟鸣》的后半部分:

粗大的木梁横于屋顶,沉默,稳定。

漫长一日

由无数一晃而过的瞬间构成。

石栏、水、环绕书橱的宁静,

都是被声音处理过的事物。

——我还是离那只鸟儿最近。

我站在

它用叫声编织的阴影中。

一声鸟鸣勾勒出夏日背景,甚或“幽暗往昔”,思绪驻足于特定的空间中又似乎窥见了时间的飞速闪耀,唤起诸多记忆,感受到“石栏、水、环绕书橱的宁静”,意味着主体与客体的交融,有我之境逐渐进入无我之境。当判定宁静是各种“被声音处理过的事物”,主体自觉已然回归,开启自省,“我还是离那只鸟儿最近”,“宁静”不仅是一种真切的体验,而且将逐渐消失,因为“我”只能站在“它用叫声编织的阴影中”。声音是不可把捉的,声音编织的阴影更是转瞬即逝的心灵体验,但是这一刻体验就洞察了世界,也洞察了自我,心灵的满足是巨大的,巨大满足之后的若有所失则余音袅袅。“诗人凭借对江南文化中独有的精致之美的有力继承,为喧哗时代存留了精微细密的情绪因子,也提示我们对灰飞烟灭的宏大历史,作出必要的警觉和防范。”(8)

广受好评的《寻墨记》,比较典型地体现了胡弦从空白、残损处发现充盈意义,调节自我达致宁静而略含忧郁的心路。墨面对的是白纸,白纸意味着墨的无限书写可能,已有的墨写都不完满,存在着各种裂痕,因为盲者、历史、亡灵以及准备书写的人对墨各有解说,解说不同即意味着世界的裂痕,同时也是发现这个世界丰富褶层的入口,只不过胡弦把这入口设置在“墨”而已。所谓“寻墨”,不过是寻找书写的各种可能,“它护送一个句子从那里通过,/并已知道了什么是无限的。”墨不仅寓示着书写,还因为墨本身和白纸一样本来各是“空白”之物,又是塑造主体形象和呈现主体思想能力的媒介,彼此结合则产生新的意义而各自消失,这一点仍然像主体与客体的遭遇,在主体未遇到(认知)客体之前,主客体均处于类似“浩渺黑暗”状态,一旦遭逢,主体发生新的思想而客体在磨损(被认知即被使用、被消费)中产生新的意义和形体变化,认知必然伴随在熟悉的经验与隐然闪现的真相、意义之间徘徊的茫然、甚至痛苦,随着主体认知的提升而超越茫然与疼痛,达到理性宁静状态。理性宁静之中仍有些许茫然的,因为“由表及里的黑暗中,当我们/偶尔猜到谜底,某种/至关重要的东西又会抽身离去。”或者,人在作画时“突然发现,他变成了自己的陌生人”。无论经过多少次“否定”,人们对墨写的东西只能解释为“某个道理的/替代物”。

胡弦的诗歌基本上呈独语状态,没有多少高声呐喊的东西,“他的笔调是始终平和而舒缓的,它的诗是属于低音部的。”(9)甚至略显忧郁,颇像没去延安之前的何其芳。他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孤独感,对于一些诗人来说,孤独感会使之高居世界的中心和顶端发出激越的声音,激动读者的心;胡弦的孤独感,使他静守一隅用简练的文字和感慨时间流逝所造成的圆满或残损,探究世界的纹理与褶层,咂摸这个世界给予的陌生感和疼痛感,又经由对于这陌生和疼痛的咂摸,逐渐将自我灵魂沉潜入一种宁静的状态,濡染读者的心神达到松弛宁静的境界。对于胡弦诗歌的解读,用《寻墨记》中的一句作为结语,大概是最合适的了:“韵脚和行程,都是缓慢更新的梦境。”

注释:

(1)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20世纪中国作家迁徙对文学生态的影响研究”(13BZW138)阶段性成果。

(2)(德)沃尔夫冈·伊瑟尔著、金元浦等译《阅读活动——审美反应理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11页。

(3)(美)宇文所安著、郑学勤译《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3页。

(4)陈仲义《“凿壁偷光”:现代诗语生成之探幽》,《徐州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5期。

(5)谢君《山水卷轴,家国悲情——胡弦诗歌读评》,《扬子江评论》2015年3期。

(6)姜广平《世界结合部的和弦:胡弦诗歌综论》,《诗歌月刊》2011年5期。

(7)傅元峰《在物与作品之间:胡弦诗歌特征简析》,《诗刊》2009年14期。

(8)张德明《江南的精致与魅惑之美:胡弦诗歌读记》,《中国诗歌》2015年8期。

(9)编者按《胡弦:努力抵达自主写作状态的诗人》,《诗刊》2009年1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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