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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东临碣石

台州城东南,沿着海滩走七里半,有一条长长的、剑鞘一样的礁石岛,礁岛一路伸进东海里,风一起、浪一掀,轰隆隆扬起十几丈浪花。

因为这条礁岛的缘故,这一带的海滩一边的碎石比别处多些,另一边海滩的淤泥比别处厚些,都不是能够正经停船上岸的地方。

海滩边,荒无人烟,只有一座破船板搭成的小木屋,挂了个脏兮兮的、哗啦啦一直响的酒招子——这是一家酒肆,但好像已经荒芜十年以上了。

木屋后面,有一圈用旧船板和装了沙子的酒坛子筑起来的围墙,围墙围着一片空地——空地原先应当是屠宰用的,有很大的青石砧板,砂砾地上有洗不掉的陈年血迹。

如今,这里搭了个架子——横七竖八十几根木杆子,架着一匹高头大马,那匹马脚上系着绊子,头上带着笼头和嚼子,长长短短的杆子拘束得动弹不得,还在奋力扯着缰绳,挣着,咬着,踢着。

一个四十出头的矮壮男人,大冷天的,光着手臂,赤着脚,拿一把刷子,在给那匹马上染料——那是一种棕中带黄、脏兮兮的颜色,平凡、普通、不起眼。

地上,散落着一地剪下来的长鬃毛——那是纯黑的长鬃、阳光一照,映出一种饱满的、乌金才有的光泽。


“二姑娘!”那汉子做完活了,刷子扔进桶里,后退几步,端详自己的成果——他干得不错,那种脏乎乎的颜色一换,一匹万里挑一的神驹变成了一匹普普通通的高头大马,扔到人群里,根本看不出扎眼来。他先提嗓子招呼一声,之后向小屋走了几步,掀开一面咯吱咯吱响的旧木窗,探头向里面问,“二姑娘,你出来看看,还要再刷一遍不要?”

屋里正在讨论着什么,讨论声中断了。


沈南枝的声音明快清脆,“吴师傅,你说了算!这能顶多久?”

“那可不一定,要看沾不沾水、下不下雨。要是既没下雨,也不沾水,差不多能顶到过年,要是你整天刷马,那五六天就没了。”

沈南枝跟人商量几句,“行了,这就够了。”

“成,二姑娘。我这里没有存粮,刚我叫人去村子里头准备饭菜了,正做着呢,一会儿就行。你们呢,在这儿吃点儿、喝点儿,吃差不多了,这个染料也就干透了。”

“好,吴师傅考虑得周全!”

“菜呢,我已经安排着做了,反正小渔村,有什么做什么,捡好的拿过来,你们也将就将就。对了,二姑娘,你们喝点什么?我这好菜没有,好酒可不少,都是我的私藏哪,有三十年的花雕,有二十年的梨花白,有小周府的桂花酒,还有我大前年特地托人带过来的杜陵不老春——”

吴师傅报一个酒名,屋子里就有人小声嘀咕着“不错不错,可以可以,这个好,这个也行”,自说自话,很高兴的样子。

然后,一个声音冷冷地打断了:“喝汤。”


木屋里,临窗的大木桌边,丁桀正襟危坐,面如寒冰,一点通融的余地也没有。

苏旷讪讪地笑,他刚才已经很殷勤地给大家挨个摆好了杯子,这会儿又一个一个收起来。


他们围坐的那张桌子,是一条大船的龙骨锯出来的,光滑、细腻、坚固,有玉石一样的纹理。

这种船木,售价上不亚于任何一种名贵木材。

桌子上还没有酒菜,只有杯盘碗盏,两个点心碟子,两个干果碟子,一包蜜渍杨梅,一包盐渍葡萄干,一小碗吃了一半的碎蟹肉拌面——看起来是特地为小朋友预备的。


“吴师傅”是沈南枝的朋友——很多年前,吴师傅曾经是沽义山庄里的家丁,后来做了三等的机关师,再后来领了一笔银子,回老家来了。

他老家就在附近的渔村里,他毕竟是沽义山庄出来的,慢慢的做一点道上生意。

他眼皮子溜,手底下稳当,又从来不显山漏水,只做老客人生意,谨慎小心,风生水起。


风筝吃一半不肯吃了,扒在窗户上面,目不转睛地远处的“海”——她是藏中大雪山出生的孩子,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大海,激动到不住捂嘴巴。

其实,这里的海景是很糟糕的,放眼望过去,全是青黑色的滩涂地,淤泥里是黄褐色的礁石,远处的一小片“海”也显得浑浊,蓝中透出一种灰碧色。

饭菜陆续端上来了,看起来是很有章法的一桌子,四个凉菜,四个热菜,凉菜是拌海蜇,腌蚕豆,蟹黄油拌豆腐和卤水鹅脯,热菜是炒小海螃蟹,小鲍鱼炖肘子,烤海鲈鱼,干贝海米蟹肉碎蒸年糕。

这很显然是一桌子很适合喝酒的菜,吴师傅没料到这一桌人不喝酒,临时现抓,弄了锅紫菜蛋花汤。

“二姑娘和几位尊友慢用,荒郊野岭的,能凑合就凑合。”吴师傅这样胡乱客气着,“酒是不好啊,酒是伤身哪!啊,我听这几位客人是北方来的,应该没都有吃过紫菜吧,紫菜好东西啊,既是山珍又是海味,都是拿去进贡的,只长在海边的山上,活血化瘀,通塞散热,多吃一点,身轻体健,长命百岁的!”

吴师傅是眼里很有轻重的人,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谁是人群之中的领军人物。


丁桀一边慢条斯理吃他的饭,一边细细思忖。

他显然已经有了计划,而且已经在脑海中推演过一遍了,才问——

“苏旷,如果他们发现我这个人是假的,令牌也是假的,通报到朝廷,再发令回来拿人——最快要多久?”

“这样的大事,没人敢擅自做主,非禀告皇上不可——就算是当场被人发现,立即飞鸽传书,最快也要四天。”

“好,夜哭兄。如果银沙教发现我们,要调拨人手,一网打尽,最快要多久?”

“这除非说,有一大群高手,连同好几只血精卫,正好全在台州城,那我们也只能认倒霉,无话可说了——如果不是,按照平常的调度,他们通风报信,集齐人手,要连你也能拿下来……”

“不用连我也拿下,杀了苏旷就可以了,或者抓住风筝也行,总之无所不用其极,赢了就好。”

“那就麻烦多了,考虑到血精卫,明天早上吧,对,最快也要明天早上。”

“好,凡事速战速决——今天后半夜,最迟明天凌晨,总之是太阳升起以前,我们离开台州。”

“真要尽快离开,我们吃完饭就可以走。”

“诶,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第一次出手是最没章法的,下一回,他们说不定就有预备了。来都来了,今晚我还想再去国清寺一趟,我总觉得,那个棺材铺既然是银沙教的一个银庄,就藏那么点银子说不过去,应该还有其他的线索可查。而且,那天我追的那个人,身手相当了得,不会是个无名之辈,他十有八九落脚就在国清寺里,我想,趁着今天晚上海舟莲花灯下海,特别是到了后半夜,人也散了,国清寺里连着忙了几天办完法事,该睡的睡了,有防备也必然懈怠了,我摸进去看一看。到时候麻烦夜哭兄陪我走一趟——沈姑娘,你和苏旷带着风筝,先到城外驿道边上等我们。一旦有个风吹草动,或者天亮了我们还没回来,你们就直接去沽义山庄,到时候我们找你们汇合。”

“丁帮主真是谨慎。”

“吃完饭,你们先在这儿坐着,我自己去一趟国清寺,快去快回。我得先在外头走走,转转,看看地形,建筑构造——晚上天黑,我眼神不好,怕有不测。”

“这倒是不用,我的马车里,有国清寺的营造图册。”

“沈姑娘为什么会随身带这种东西?”

“有名的楼台寺宇,营造图册我都是随身带着。”

“那实在是太好了——不过,国清寺二十年前遭过大火,或许已经改造过了,为保万无一失,营造图我要看,待会儿还是要先去走一遍。”

“这样也好,万无一失。”

“大家想一想,还有要什么补充吗?”

“没有。”

苏旷揉了揉额头。

和丁桀这种人做朋友,很少有人是没有压力的。


“大师兄大师兄!”风筝手向窗外一指,“快看!小船上岸了!”

苏旷转头看,几个人也都转头看——在那条长长的、剑鞘一样的礁石尽头,真有一条小船,拢边上了岸。那条船式样很怪,中间宽,两头翘,似乎是南方海边独木舟的样式,船上两个人,都打了赤膊,外衣系在腰上,裤管卷到膝盖上,扛着那船往这边走。他们走过了礁石地,要趟过滩涂地,后面那个人招呼一声,放下船,弯腰绑紧了鞋子——就那么一低头、一抬头的工夫,他的脸露了出来,苏旷大吃一惊,缓缓按着桌子站起来,拨开风筝,凑到窗前细看。

那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身材虽然也算健壮,但看起来细皮白肉,不像经常打赤膊的那种人,他系在腰上的外衣,垂下两条袖子,也是文士的样式。

不过,他前面那个人,三十五六岁,皮肤黑里透红,结实精壮,肩膀极宽,手很长腿也很长,腰上两条腱子肉一步一动,看起来是那种常年在烈日下奔波,也时常下水的人。

三个人都往苏旷脸上看——苏旷的表情奇怪得要命,除了看得出惊讶,完全无法判断是敌是友。他摆了摆手,离席,向门而去。


两个人走得很快,是向着这间小酒肆来的。

吴师傅听见响动,迎出去了,他伸开手,拦了拦,向着那个年轻人微笑着客气,“慕容总镖头,二位跟我后门走吧,今天有客人,不方便进去。”

“哪家的客人啊?”年轻人依言站住了,但略有狐疑,“请问吴师傅,哪家的客人,是我们不方便打照面的?”

“诶,不是你想的那回事——是我的朋友。”吴师傅抢着去扛那个船。

“吴师傅,就算是不方便打照面,你的尊友,报个名号也未尝不可吧?”年轻人不好硬闯,跟着吴师傅绕道后门,但还是眼角瞟着门。

“诶,慕容总镖头,你放一百二十个心,真是我朋友——”


苏旷推开门,走了出去。

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没有错,是那个文弱、胆小,差点死在他手里,也差点要了他命的慕容止。

慕容止也在吃惊地望着他,用一种颤巍巍的声音喊:“苏……苏?”

“你们认识?这就好办了。”吴师傅松了口气。

“进来说话。”苏旷搭着慕容止的肩膀往里带,余光扫了眼另一个人,“这位是?”

“他在后面等我们就行了,吴师傅会为他准备酒菜的——”慕容止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你知道,云家船帮的海刺,不会跟外人坐下喝酒的。”

苏旷胸中,砰砰跳了两下。


众目所向,等着苏旷介绍新朋友。


“我给各位引荐一下——这位是慕容止,泉州海天镖局的总捕头。这位是沽义山庄的沈南枝沈姑娘——”苏旷眼睛在夜哭郎君脸上一扫,看他低头吃饭不说话,就跳过他,看了看丁桀。

丁桀直截了当地问:“你朋友?”

苏旷点点头。

丁桀就伸了伸手:“丁桀。”

慕容止没反应过来:“哪个丁桀?”

然后他立即就反应过来了,人的名树的影,他立刻就有些张口结舌的激动:“丁,丁帮主侠驾重出江湖了?这可真是件大事!我居然……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听过!久仰丁帮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能得一见,真是不虚此行啊。哎呀,吴师傅,快拿——”

“坐坐坐,瞎拿什么呀?”苏旷按着他坐下,“你快吃口紫菜吧,这个紫菜啊,吴师傅都说了,皇上也吃不着几回,妃子都是跟皇上睡过才赏一碗的。是长在山海缥缈处,天青化紫,灵秀所钟,活血化瘀,通塞散热,多吃一口,身轻体健,长命百岁。

慕容止有点不知该说什么,呐呐:“唉,我以前真不知道台州居然这么……唉,我们泉州人……唉,算了,好吧……”


五个人闷闷地喝了一会儿汤,慕容止把碗放下,坚决不再喝了,大口扒拉饭菜,一抹嘴:“对了苏旷,鲨头儿九月回来了,你知道吗?”

苏旷捧着碗愣了愣,紫菜没洗干净,有粒沙子在牙缝里碎了,脑袋深处格愣愣一声响。

他摇了摇头。

“我当时知道这件事也很突然。说起来,前两年,海天镖局的生意不好做,我爹不在了,我又不成器,老客人、老朋友散了一多半,再加上云家船帮一走,我们最大的一条财路就断了,真要说往内陆走,我们不擅长,要说改行,我也不知道能干什么,这几年可真是,唉,奔波徒劳,捉襟见肘,坐吃山空。可就在我山穷水尽的时候,鲨头儿回来了,她是一回来,直奔我们镖局找我,找我就三个事——第一,是她带回来了二十船的珠宝,要找地方出手;第二,她有几十个兄弟,这趟回来就准备洗手不干了,想弄两条船——弄条普通点的船,找个地方,颐养天年;第三,就是打听你,说你跟她有约,但是没去。”

苏旷慢悠悠喝汤。

“说实在的,你的事,大江南北风风雨雨,我多少也听说了一点——可怎么讲呢,这两年,毕竟我自己也是焦头烂额,一家老小等着吃喝。而且扪心自问哪,我是真没这个能耐插手你的事情,凡事也就是听一耳朵罢了。但鲨头儿既然要打探,我就五湖四海,仔细派人打探——问了一圈,大概是知道你究竟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可也是奇怪,整个江湖居然没人知道你在哪儿。我呢,就老老实实,跟鲨头儿说了,她问我意见,我说你这个状况,可能已经不在了。”

苏旷继续喝他的汤。

“整个九月,我就在一直料理云家船帮那些珠宝——鲨头儿带回来的货,都是顶尖的,尤其是宝石,一个个这么大,看得我气都喘不过来。我就想,这么大的量,肯定不能一批出手啊,那样的话,到处都压价,我就跟她说,她要信得过我,交给我,我慢慢出手,有个一年半载,保证整个云家船帮下半辈子不用忙乎了,她二话不说就同意了,而且告诉我,不管什么价格,分我一成。哎呀,我就那个高兴啊!老天爷算是把我救了!”

汤喝完了。

“但是到了十月呢,她又来我们镖局跟我说,叫我从里面立马分两成出来——她那几十个兄弟呢,不想等了,就想走,马上走。而且呢,态度都很坚决,想带两条船走。说以后坐吃山空也不好,海上跑惯了,也不想买田置地什么的,估计还是得做船上生意,自己的船,自己熟悉。”慕容止四下扫了一眼,“苏兄,都是自己人,我也就不避讳、直接说了——说实在的,鲨头儿这次回来,状况不算好,是,她是带了二十船珠宝回来,可我听她说,她本来呢,是带了六十船金银珠宝回来的,路上先染了一场瘟疫,又遇到大风暴,船沉了六成啊,人也折了一大半,九死一生一言难尽。没办法,剩下的船也坏损得厉害,她只能一路走一路扔,最后连金子都扔完了,只留最值钱的。这个俗话说得好啊,家和万事兴,家衰嘴不停,云家船帮本来一直是忠心耿耿的,可到那种状况,她那几个兄弟呢,就埋怨她,说都是她的错,她也就跟他们保证,说不许打什么歪心眼,不然她不客气。放心,无论如何,一定会带他们回家,也一定能带他们回家,到时候要什么拿什么走。所以,回是回来了……人家开口要船了,也就只能给。”

苏旷本来一直闷头听,听到这里,抬了头,眼里微微不悦:“他们说她什么错?”

“他们不是带了一张海图出海的吗?这你应该知道?”

“知道。”

那张海图,是一场血战的战利品,也是新世界的钥匙。

“那张海图呢,本来就够新的了,风险也够大的了,可无论如何,只要有海图,云家船帮就不怕。他们顺着海图一路走,到了尽头,可我们云姑娘不知餍足啊,接着下命令,一路把船驶过了那张图,也就是说,去了一个从来没有人去过的地方。”慕容止叹口气,很惋惜,“她去了一个没人去过的地方,也拿到了这些没人见过的珠宝,可是,她的人,也染上了那场没人见过的瘟疫——那种病,也不知道是不是瘟疫,反正是没人知道怎么办,他们云家船帮几百年传下来,本来有很多对付海上疾病的方子,那个时候根本没有用,一船一船的死人。那可是在大海上,茫茫无际,每天都有同伴的尸体往海里扔,后面跟着一群鲨鱼——没多久,人很快就崩溃了。”

除了风筝,大家都叹了口气——于情于理,这确实是一个足以哗变的理由。

只有风筝,她似乎对这个故事不太满意,正在用劲踮起脚尖往上看,想多看见一小片大海。


苏旷轻轻闭了闭眼睛。

他记得当年云小鲨的样子。

那时候她像一个海里的妖怪。

那时候她的长发浓而密,皮肤像是闪闪发光的缎子,额头像珍珠一样光洁,眼睛里有不可一世的光芒。她年轻,明媚,张狂,仿佛真是大海的女儿,她醉酒的时候满眼都是妩媚,拿着那张海图的时候,手向天边指——海天交界的地方本是天的尽头,但世界似乎在她的指尖下熊熊展开了。

和丁桀一样,她也是没有输过的人。

只要在海上,就没有人能杀得了她。

可她确实不知餍足,像个不知宠爱、妄图弑母的女儿,她要去的那个地方,对手是大海本身。

当大海露出真面目的时候,她也就露出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的本相了。

她赢不了的。

可她也和自己的命运搏斗过了。


苏旷点了点头,“所以,云小鲨就把船给他们了?”

“一开始没有,一开始鲨头儿劝他们,说海上地盘都是划好了的,即使是她自己,这个时候带着船帮北上,也占不到什么便宜——如果他们真想做海上生意,再过个一两年,她准备准备,还会再走,这次走了就不回来了,到时候,泉州那片海面就是他们的了。”

“什么!她还要去哪儿?”

“这我不知道。”

“那些人没听?”

“是没敢听——他们就说,鲨头儿,我们真不想、也不敢接云家人的地盘。他们就说了,只要鲨头儿信守承诺,把船、珠宝给他们就完事了,剩下的责任,他们自负。”

“呵,后来呢?”

“后来,说出去的话要算话啊,只能给了。他们到了台州海面,被人全抄了——这里,喏,从我上岸的地方往东南三十里,有个岛,叫龙蛇岛,是整个东海海盗的大本营。两船人,加在一起四十八条人命,连人带船带珠宝,全落到人家埋伏圈里了。你得知道啊——珠宝也就算了,多少人想要云家的船哪!那个船,只要到了手,研究透了,就能纵横四海。可是呢,这四十八个人,也硬气,直接把船给凿沉了,船沉了,人没死,大部分给生擒了,龙蛇岛的那个龙头老大,叫周五,他一怒攻心,就把他们的人头,全砍了下来。”

那是一场可以想见的海战。

“这事儿哪能瞒得住呢?鲨头儿没多久就知道了。她就来找我,问我的意见。其实你说吧,我的意见呢,都是特别稳妥的意见,她又不会真的听,对吧,还每次都问。不过既然问了,我就老老实实告诉她,这次,别逞能了,刚回来,船也少人也病的,算了,再说那些人也说了,责任自负,对不对?真不甘心,非要报仇不可,至少过了冬,明年开春、或者干脆夏天的再去。”慕容止边说边摇头,“她是真不适合上来,你们不跟海上的人打交道,搞不清楚状况——这个海上的船呢,跟河里的船,天差地别。长江的船挪到黄河去,一样用,无非就是大一点小一点的区别。可海船不行啊,云家船帮的船,当年为了出远洋,从龙骨到桅杆全都改过,底下有空舱,吃水深,船舷也硬,船头那是专为大风大浪准备的,船底也是专为了那种暖和的、昼夜万变的水流准备的——这样的船,往东海深处走,那没问题啊,可台州是个什么地方呢?你算算,这么长的海岸哪,加在一起就一个稍微深一点的海湾,剩下的,激流暗流,水深水浅,除了本地人谁都不知道。一共多少岛?五六百个岛,一个岛一个水面。这边的海盗,全是蒙冲斗舰改的中等小船,渔船改的小快船,吃水浅,好调头。你这么跑过来,那是要送死的!”

慕容止边吃边说,他吃得相当多,远远超过看起来的饭量,“但你看,我也说过了,我的意见呢,她是肯定不听的。她琢磨了一晚上,跟我说准备硬干一场——她说的也有道理,说真要过了冬,这边也有准备了,如今时机最好,趁着这边以为她肯定不敢去,速战速决。我当时!嘿!头也嗡嗡响,实不相瞒哪,我真不想来,我说了,这两年生意不好做,焦头烂额,而且呢,家里也多了个小孩子,老老小小的真没法走。可我想来想去呢,也没法不来,云海之盟嘛对不对,我跟云小鲨结过盟,再说她对我也厚道——珠宝走我手上过,直接给我分一成,我帮她就是帮自己。哎呀,没办法,当时我本来是去她船上劝她的,她立马就要走了,我只能要么下船要么一起走。我就牙一咬啊,要死只能认倒霉了,就当是当年死你手里了。”

苏旷笑了声痛快,两个人拿空饭碗举了举。

“我们来这儿是半个月前——那天白天我们到了,围着那个龙蛇岛先转了一圈,那个岛呢,就不是一个能硬攻的岛,你想想看,三面都是峭壁,一面全是礁石,出海就一条海路,封死了就是封死了。那个岛,到如今千把年了,海盗就没绝过,就这么几十里路,连朝廷都没办法,何况我们?而且那个岛主呢,他也精明,云小鲨带着杀气来的,他才不愿意出来硬碰硬呢,就见天的叫手下人喝酒吃肉弹琴唱歌,抱着女人浪。那几天风又冷,船在海上也没个靠岸的地方,又不好来这边补给,鲨头儿问我什么意见,你说晦气不晦气,这没事儿问我干嘛呢?我就跟她说——我的主张,你也知道,就是不贸贸然来,既然贸贸然来了又没办法,那就走吧,报不了仇,兄弟都知道那是不能也非不为也,不丢人。可如大家所料,她才不理我呢,就在第五天晚上,忽然就有了转机——我们发现了一个女人的尸体,之后又发现了三具,那都是那个岛主的手下,抱着浪过的,不知道怎么搞的,手太重,把人家搞死了,扔出来了。可是那个尸体啊,是在两个峭壁的犄角旮旯,这个纯靠比划我说不清楚,你要是去看见就知道了——这可了不得,一来是他们从上往下扔尸体,动静不小,我们不可能听不见,二来,那附近的海流,我们虽然不熟,可也不傻,如果是扔下来的,到不了那个犄角旮旯。”

“于是呢,鲨头儿就高兴坏了,说有水道能扔尸体出来,她就能进去——我们就不太信,说有水道也找不着,这惊涛骇浪的!她说先别吵了,她自己找找看,然后当天晚上就下海了,一直游,快到天亮的时候找到了,说起来也是天助一臂之力,那个岛里面是有温泉的,流出来的水虽然已经冷了,毕竟比外面那个冰凉刺骨的海水,还是暖和不少。顺着找,就找到源头。”

四个人都没有说话——这已经是初冬了,云小鲨在海里找了一夜。

“找到之后,鲨头儿就说,行了这事能办了——她就安排了她的手下准备攻岛,自己就从水道摸进去了,到天快亮的时候,我们收到信号,开始攻岛——倒是没费什么劲,那时候树倒猢狲散,里面早就乱成一团,鲨头儿已经拿下人头了。”

说到这里,慕容止又叹了口气,正色了些:“呵……云姑娘这个人呢,怎么说呢,不知道你们怎么看——岛上周五手底下两百多条人命,她也全没放过。一报还一报,也把人头都砍下来了。”

一众无言。

“可是啊,上岛容易下岛难——台州、温州这一带海域,号称是东海三十六岛,三十六岛的岛主,一律听龙蛇岛的调遣。云家船帮来的时候,其他那些岛主,他们不知深浅,也没来助阵,就大老远等消息。鲨头儿上了岛,他们就把海面封锁了——派人带话来,说,也不想斩尽杀绝,也不想和云家船帮太为难。鲨头儿想出去,三条道,第一,凭本事硬闯出去,做得到,以后她到这一带海面上来,见云家船帮的帆,他们退避三舍,绝不冒犯;第二,没这个本事闯出去,就留一半船下来,以后见到东海三十六岛的船帆,退避三舍,绝不冒犯;第三,要是既不服软,也不留船,那就拿赎金赎人——价格,是个天价。”

云小鲨是个脾气很野,手段也很野的人。

她在海上,从没向人认输过。

慕容止已经吃饱了,还在打扫残局,“然后呢,嘿,她就又问我啊,你觉得应该怎么办?我这个烦恼啊,我就说,鲨头儿,虽然我说什么,对你只是一个反向的参考,但我们是盟友,我还是要如实跟你交代——以我的态度,遇上这种事情,就给钱算了,就当你那些珠宝,也落在大海里了,你好我好大家好。果不其然,她说这不可能。”

慕容止敲敲桌子,“不可能?那我们就没办法了——我们才几条船哪?外头,三十五个岛主,一人带三条船来,密密麻麻,海路封得严严实实的。海上又不是地上,你向往哪儿走,大老远一眼看得出来。再说,他们有备而来,都知道底细,龙蛇岛上那是金山银海珠宝成湖,可根本就没有多少粮食,眼看的就要弹尽粮绝。云家船帮海里扔了一路,我们只有这条小船,小船趁着天黑,上个岸,他们也看不到,可这条船,才能盛多少粮食啊?天天上岸,尽着你敞开运,杯水车薪。而且,前两天,我根本就买不着粮食,附近都是那个什么海灯法会,米面全被国清寺买去了,我是好不容易,才找到吴师傅,让他,给我准备点东西,这几天,我天黑了出来,天黑了弄回去。反正吧,我也不吃亏,每次出来,我都吃顿好的。”

慕容止把那一桌子菜,差不多全都吃光了。

苏旷听明白了,他犹豫着自己的决定:“那她如今,究竟什么打算?”

“她什么打算?苏兄,你看看我呀——”慕容止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看我,我哪有那么大面子知道!我就是一个庸人,每次呢,提供一个庸人的想法,至于咱们鲨头儿,跟我从来想不到一块去。她就跟我说呢,这次出来,是最后一次,带点酒回去,再带点油脂回去,让大家好好吃一顿,咱们明天回家!至于怎么回家——我不知道!反正啊,我到死是个饱死鬼。”

“明天回家?”苏旷听得疑惑,看了看慕容止,又看了看丁桀——这两个人,都选了明天回家,想必都准备晚上趁着海灯法会做点什么。可丁桀是要去国清寺,想做点什么可以理解,云小鲨在孤岛上能干嘛?一起求菩萨保佑吗?

他算了算时间:“慕容兄,你们准备什么时候走?”

“天一黑就走,天一黑,海上就什么都看不清了,我们船小,他们看不见我们——但也不能太晚,太晚了,海上风太大,而且海上太黑了,我们也看不见岛。”

“那就是……只有两个时辰了。”

“是。”

“海灯法会,放那个海舟莲华灯是什么时候?”

“也是天黑了就放啊,早点放,大家伙早点回家。”

“我可能有点明白了,慕容兄,我跟你一起去。”

“你别跟我一起啊,你也看见那条船了,一人蹲船头,一人蹲船尾,再带一点货——再多船就沉了。”慕容止心安理得,出谋划策,“我有个主意,看你听不听——既然你要去,那你自己去好了,我呢,事儿也做完了,鲨头儿往外闯,我也真帮不了什么忙。”

这一回,他的主意终于被人采纳了,苏旷点点头,说,“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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