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我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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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父亲，王克能知道多少；从事实看，他是唯一的儿子；母亲常把一些话说给他听，母亲的那些话，都是关于他父亲的；而他的父亲，凡和自己有关的话，向来不和儿子说；这是王克父亲少言寡语的个性；什么个性？他自己也不知道。一旦他在心里把自己拿掉，他就没有什么话可说了。而所有的人，听别人说话时，都想听到说话的人在说他自己，所以，一些人避讳说自己，这是更深地在表达自己。王克的父亲不是，他拿掉的是和人相处的自己，即使对家人，他也如此。所以，他把与人相处的自己，用行为放在那儿，他连自己的行为也无所想。没有人能知道他的如此不说话，少言寡语。所以，母亲把丈夫的所作所为告诉儿子，她在无意这样做，并不是在替丈夫说话，但不可否认的是，只有她，对于丈夫，有着一定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她想对儿子说这样的话，当然，她也知道，这些话，只能和儿子说，连爷爷奶奶也没有办法说。
从另一个方面看，王克的父亲并非没有话，他一边犁地，一边和地说话，那样的窃窃私语，真的是滔滔不绝。不论是站在地边，还是躬身在地里干活，或者坐在地里手抓泥土抽烟，他都会和土地说话。那时候，他感觉心里没有自己，就是说，他和泥土说话时，不用说自己如何。但和人说话，每一句话，他都感觉是在说自己。除了和泥土，他愿意和牛在一起：他为牛刮身子，站在牛槽边上看着牛吃草，为牛拌草料，洗刷牛槽，牵着牛饮水，赶着牛去地里干活，这时候，他感觉是另一头牛，就是说，在心里，他彻底没有了自己，这时候，他对牛有说不尽的话。他不知道，这是他真正的话语，就像牛和土地一样，土地给它雨水，它就湿润，给它阳光，它就松软或者干燥，把种子丢进去，它就供种子发芽生长；牛也一样，从来不言不语，它们的听话，并非是驯化的结果，当然，与此有关系，更重要的是，它们生性如此。他喜欢牛，因为，他和牛一样，习惯于不言不语。
一个人，面对土地，或者面对牛一类的生物久了，就会默默无语。王克最后一场高考考试下课铃声响过之后，交了卷子，回宿舍背上他的包裹，直接回了家。然后，他把自己埋进田地里，躬身于每一天的农活里，和他父亲一样，很少说话，只想着活怎么干，一样活一样活地干下去。
我能不能说，这是王克对他父亲的理解，我多么想，通过王克来理解，或者说，描写他父亲，描写他父亲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可我发现，不论王克怎么像他父亲，但他在很多方面，并不理解他父亲。王克面对田地，面对他所干的活，不言不语，从本质上说，有和他父亲一样的地方，一当站在泥土上面，你就会感觉没有了自己，不像站在人群里。站在人群里怎么了？站在人群里，一个共同的意识是人人一样的，保护自己，不管是说话，还是行为，首先是不能伤着人，因为最终伤的是自己，或者相反，在人群里就是为了攻击和报复；但在泥土这儿，这一切都不存在了，因为，土地不会伤人，你不须保护自己。没有人去想这些，人也不觉得站在土地上，是在和泥土相处，人的相处，只有与人相处这一个感觉。这是因为，人太在乎自己了。对于他父亲对自己的不在乎，王克还理解不到，那是一种真正的彻底不在乎。
在与泥土的相处里，并非是一相的情愿，当你把汗水或者辛苦投给土地时，它的回报是无声的，并且是必然的，土地对于人的回报，构成了它与人的关系，这种关系，从时间看，土地对于人的回报，历时更久，当你把一颗种子埋进泥土里后，土地给予你所认为的回报，经经过几个月，甚至许多年。土地永远不停地回报你埋种子给它的那一瞬间；另一方面，土地对于人给予它的一点一滴，它永记不忘。当你忘记它的时候，它就会用自己的荒芜提醒你。
他不知道他过去所做的一切，其实就是一种等待，他用自己的所做，等待着他的希望。他想不到这一切会变。
他过去的老实，老好人，如今，被一扫而没了。没有人再记得他，很多人离开了村子，离开了自己的家，离开了土地，离开了这里的山山水水。谁还能记得他，他也差不多忘了那些人。他的老实，不能对人老实了，过去犁过的很多地，他知道哪些地该深耕，哪些地该细耕，可如今那些地有的荒芜了，有的被雨水冲得七零八落没有了地形，这些地，和他没有了有关系。这些荒芜的地和谁有关系？和那些承包的人有关系吗？这种关系，他是知道的，不种它，就不赔，种它，就赔，种得多就赔得多。可那些地，还是和人有关系的。
如今，他也没有土地的感情了。他想做一些，在土地上面做一些不赔的事情，种桃树，建牛场养牛，和土地真正有关系的人出现了，他被罚了款，并且被关了局子。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过去，他可以和土地说话，可以和牛说话，可现在，他和土地，没有了什么可说的，牛没有了，他有话，但不是过去的话，他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话，所以，他越来越不肯说话了。
然而，只要一个人活着，不管他有话还是没有，不管他说还是不说，哪怕他什么也不知道，但让他活着的，就是等待，没有话说，不知道说什么，这样的活着，依然有等待，那样的等待是空等待。王克哪里明白他父亲的如此等待。
可我不得不说，在他父亲的空等待里，还有着一种东西，那是王克没有了，或者说是王克这一代人没有的。凭着这一点，他父亲，依然精心种着那些地，明明是赔，可他还要种。妻子有时候说，那地咱不种了，还不如花钱买粮食吃，那么多人都这样，你还要往地里投着力气，老了，你也歇歇身子吧。可他不听，妻子明白，这话说过一遍再不说了，除了做饭，每天一样跟着他下地。
王克在那个夏天里，也如此跟着父母在一块一块地里干着赔本的农活，他不知道，他爹只是在种地，像样的等待，是空等的等待，王克等待着他能理解父亲，理解土地。可从如今看，王克那个夏天里的等待，结果和他父亲是一样，正是那样的空等待，让他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决定还是去上学。
2024-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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