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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第一回叙述这部小说，其中有一个书名为《风月宝鉴》。“风月宝鉴”表面是跛足道人送给贾瑞的一面镜子，跛足道人告诉贾瑞“这物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所以带他到世上，单与那些聪明杰俊，风雅王孙等看照。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要紧，要紧！”但是贾瑞色迷心窍，并没有遵照跛足道人的告诫只照它的背面，反而只照正面结果纵欲而亡。贾瑞死后他的家人归罪于“风月宝鉴”用火烧它，只听镜内哭道：“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来烧我？”
这里我们能够觉察到薛宝钗服用的“冷香丸”与跛足道人送给贾瑞的“风月宝鉴”，两者皆来自神灵形象（“冷香丸”是依据癞头和尚给的方子配制的，“风月宝鉴”为警幻仙子所制），二者的功能同为通过消减世俗欲望“济世保生”。冯文楼先生在《?红楼梦?：“家园”的寻找》一文中颇有见地地指出：“‘风月宝鉴’在小说中具有认识论、方法论、知识论、真理（去蔽）论，是深栖于小说叙事之中的意义编码，是小说叙事的聚焦点和辐射源，是判别真/假、无/有、空/色、真谛/俗谛、澄亮/毁蔽、理性/感性、超越/沉沦、自由/桎梏”等等的基准或坐标。”诚哉斯言，“风月宝鉴”对揭示《红楼梦》的构思、主旨、哲学、以及释读贾宝玉、秦可卿、王熙凤、薛宝钗等主要人物亦甚为关键。吊诡的是我们不难发现薛宝钗认识外界的价值观念，以及他人对薛宝钗生命伦理价值的释读，皆普遍存在“不照正面”（本源）偏“照”背面的荒谬。
旧红学家哈斯宝在第三十八回回批中论及曹雪芹多用“曲笔”臧否人物，指出曹雪芹对薛宝钗的呈现：“乍看全好，再看就好坏参半，又再看好处不及坏处多，反复看去全是坏，压根没有什么好。一再反复，看出她全坏，一无好处。”（朱一玄《红楼梦资料汇编》）哈斯宝对薛宝钗的评论的确异常荒谬，但是他启迪我们评价薛宝钗不能只停留在表面，我们必须要像照“风月宝鉴”一样，透过对表面假象“正照”洞察它“背照”的深层本质，其方法途径有合理深刻之处。钗黛之争由来已久，至今尚无定论，围绕她们孰优孰劣的争议恐怕以后会永远持续下去。人们对薛宝钗本身的评价也是差异很大，诋毁薛宝钗的说她是无耻小人、“女曹操”、类似当代武侠小说家金庸《笑傲江湖》中虚伪、奸诈、残忍的华山派掌门人岳不群；肯定薛宝钗的人，又推崇她是近乎完美无缺的女性，发出“娶妻当如薛宝钗”（罗盘《红楼梦的文学文本》）的感叹。人们对薛宝钗评价的差异性亦如“风月宝鉴”，有人反照有人正照，而没有看到薛宝钗呈现出真假一体、美丑泯绝、情色循环、冷热相济等多重伦理化生命观念对立统一的价值体系。
第三十七回薛宝钗对贾宝玉道：“还得我送你个号罢。有最俗的一个号，却于你最当。天下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的是闲散，这两样再不能兼有，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贵闲人’也罢了。”“富贵闲人”是薛宝钗对贾宝玉的评价，又蕴含着薛宝钗所追求的是儒释道贯通、大隐隐于市、物质富贵与精神自由“兼美”的伦理化生命价值境界。第八回曹雪芹叙述薛宝钗：“罕言寡语，人谓装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第五十六回“时宝钗小惠全大体”（庚辰本用“时”字、曹雪芹在宝钗名前冠一“时”字，比有正本用一“识”字、程乙本用一“贤”字都更符合薛宝钗“安分随时”性格品质。
薛宝钗伦理化生命价值观念，使她的文化性格表现出他人评判是“装愚”和自我认知是“守拙”之间的对立统一。第二十三回上元节元妃从宫里传出的灯谜她本来很容易知道谜底，但却有意装出颇费周折方猜出谜底，这既可以看出她的城府老成，又表现出她表里不一的伪饰性格心理。第二十二回贾母给她过生日，她知道老年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食，便总依贾母往日素喜者说了出来，贾母更加喜欢”，这既可以看出她工于心计专门讨好贾母，又可以视为禀赋孝敬老人的中华民族传统伦理美德。第三十七回薛宝钗对史湘云说：“虽说是玩意儿，也要瞻前顾后，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人，然后方大家有趣。”薛宝钗恪守中庸之道，竭力调和她情性的“冷”与“热”、语言的的“藏”与“露”、审美的“淡”与“雅”（淡极始知花更艳）等多重矛盾范畴，追求圆融自在的生命佳境。
因此我们认为薛宝钗的伦理化生命存在，不仅寓示家国群体价值利益对个人个性尊严的扭曲摧残，同时突出表现在中国传统伦理的美与丑、自然与荒谬、正面与负面价值等，如同色空一体的“风月宝鉴”。薛宝钗有儒家的“仁者爱人”、墨家的“兼爱”、释家的菩萨心肠，她对贾宝玉、林黛玉、史湘云、邢岫烟等多有帮助关照，甚至对众人嫌弃的赵姨娘也记着送她薛蟠从老家带回的礼物，让赵姨娘对她“会做人”格外感动。薛宝钗对林黛玉嘲讽刘姥姥为“母蝗虫”的应和，对白金钏跳井身亡（尤三姐拔剑自刎、柳湘莲皈依道门）表现出令人可怕的冷漠，既有儒家的“知天命”、佛家的随缘自适、老庄生存哲学的“道法自然”等儒释道杂糅的生命伦理观念，又深刻揭示出中国传统伦理价值体系，规训人们以“天理”（天道、佛法）为永远不可怀疑、冒犯、改变、具有终极价值的“天条”，唯独对个体生命存在本身蔑视。第三十二回薛宝钗对金钏之死，她百般劝慰王夫人减轻其愧疚心理，李希凡先生认为：“就不免露出了这位‘冷美人’的冷面冷心，令人齿寒！在她这位‘高士’小姐的心里，丫头就是丫头，被打、被逐、死了，是不值得理会的。”（李希凡、李萌《传神文笔足千秋：红楼梦人物论》）薛宝钗遵循主奴有别的封建等级伦理秩序，她本人并无什么过错，反而是封建统治者标榜的一种“美德”。但是如果我们对这种腐朽冷酷的“美德”像对待“风月宝鉴”一样去照它的背面，我们会震惊这种表面上“美德”假象，实质上是一种毁灭生命的“恶德”本真存在。
曹雪芹对人物生日的设计也颇具匠心，薛宝钗的生日是正月二十一日，这一天正是中国传统民间的的穿天节，它源于春秋时郑国大夫郑交甫出使楚国时在万山遇汉水二神女，赠佩珠定情的美丽传说。曹立波教授分析道：“‘穿天节’的习俗从夏朝一直流传到宋朝，影响至今。从宋人的记载来看，包含了定情、求子、祈福方面的内容。《红楼梦》中作者让薛宝钗这个女子生在穿天节，为她的婚姻生活增添了祈求夫妻美满、母以子贵的传统色彩。”（《红楼十二钗评传》）薛宝钗出身富贵、身体健康（婚后有利于生育为贾家传宗接代）、举止得体，贾元春、贾母和王夫等按照以家族利益为核心的封建社会婚姻制度规定，旨在以贾薛两家结成政治与经济联盟，贾家以此为基点为贾宝玉选择理想婚配对象，薛宝钗自然成为最佳人选。贾母、王夫人、甚或赵姨娘等对薛宝钗“会做人”的多次赞美，意在表明贾宝玉与薛宝钗之间金玉良姻在贾府最终实现的必然性。贾宝玉与林黛玉之间的木石前盟是天缘，薛宝钗的锁是癞头和尚给的，金玉良姻亦带有神谕因子，因此我们看到，正如王达敏先生分析道：“木石前盟是天意，金玉之姻也是天意，天意与天意战斗，战场摆在人间，因而合人意者胜。金玉之姻符合人间传统和现实的规范，而木石前盟则否。所以金玉胜，而木石败。”（《何处是归程：从红楼梦〉看曹雪芹对生命家园的探寻》）金玉良姻虽然符合家族核心利益，但贾宝玉倍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俺只念世外仙姝寂寞林”、“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最终选择了出家。这样的结局反映出，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三者之间的生命存在都被封建社会伦理毁灭，家族悲剧与个体悲剧互为一体，这样的家族社会伦理与个人生命价值相互摧毁着对方、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的怪圈。高鹗续书暗示薛宝钗在贾宝玉出家以后守护着贾宝玉的遗腹子，过着类似李纨寡妇失业的孤苦生活，即使母以子贵“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曹雪芹或正或侧、或虚或实、贯通天地古今，摄取了汉水神女、警幻仙姑妹妹等第一组神话形象，李夫人、乐羊子妻、杨贵妃等第二组历史人物形象，贾元春、林黛玉、秦可卿、袭人、白金钏、薛宝琴等大观园第三组“影子”形象、多层面衬托生成薛宝钗形象谱系符号的立体开放场域。薛宝钗的自然性别是女性，但是她的文化性别（“山中高士”、“蘅芜君”、“一字师”）又具有男性化因子，薛宝钗生命伦理表现出“雌雄同体”特质。
薛宝钗主观想兼有两性之美，一方面她是比一般男性品德高尚，又比一般女性才学渊博，似乎兼有两性之美。但是另一方面，封建伦理却最终使她被男性与女性都抛弃，贾宝玉厌弃她好好的一个清洁女儿 竟然“入了国贼禄鬼之流”；第52回,薛宝钗邀社作诗, 她首先拟了四个诗题,其中第一个诗题便是《咏?太极图?》。对这种缺乏生趣, 创造力几乎没有, 似乎只有道学家才专心作的诗题, 薛宝琴当即表示了强烈的不满: “可知是姐姐不是真心起社了, 这分明难人。若论起来, 也强扭的出来, 不过颠来倒去弄些《易经》上的话生填, 究竟有何趣味。”薛宝琴的话直中宝钗诗题的要害, 揭示出她客观上以枯燥道学扼杀自己和她人生命诗趣的陈腐思想。客观上造成薛宝钗处在男性与女性双边遗弃的之间，生命伦理化存在表现出性别角色的尴尬。
薛宝钗进贾府时贾宝玉约七八岁，薛宝钗比他约大两岁即十岁，第一百二十回贾宝玉出家时是十九岁，我们推断薛宝钗约二十一岁。《红楼梦》主要叙述薛宝钗由十岁到二十一岁这十余年的生命历程，反映了封建专制伦理文化, 如何让压抑薛宝钗等红楼“女儿”生命存在的主体性, 她们的身体、精神皆惨遭男权社会伦理的禁锢，她们独立思考能力被剥夺“反认他乡作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她们心甘情愿被男性奴役，最终浑然不觉“快乐死亡”。薛宝钗生命伦理化存在的“美”与“悲”，与林黛玉“质本洁来还洁去”的悲患风流、王熙凤“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悲悼反讽，以及其他红楼女儿的不幸命运，共同演出“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的女性生命存在的大悲剧！
本文选自李祝喜《红楼梦生命叙事论》，陕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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