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是时候重看贾樟柯的这部巅峰代表作 | 刘起专栏



故乡三部曲之后,贾樟柯的方向改变了。

《任逍遥》(2002)


他不再以个体经验的书写来呈现社会现实,而是以一个外部他者的目光来观察审视,由此找到了另一种视角——更宏大、更抽离、更客观。虽然,他再也没有写出过像小武一样深刻的人物,但从个体性进入社会性,就获得了一种结构性的力量,对社会的总体性有了某种把握——「社会的总体性是可以被感知的,但似乎要从外部」(詹姆逊)。


《小武》(1998)


故乡三部曲是从个体记忆与生命经验出发的作品,他无需选择视角,就可以自然而然的将故事讲述出来。但当他离开故乡汾阳,去呈现一个全然陌生的三峡,又应该选择何种视角?


《三峡好人》(2006)


贾樟柯没有选择奉节当地人作为故事主体。这一方面来自于创作者自身的局限——对于奉节,贾樟柯是一个外部的他者,在某种程度上他是无力把握这一现实的。而正在拆迁中、急速变化的小城也带来一种时间上的紧迫感,让他没有充足的时间来获得一种深度的理解。


《三峡好人》(2006)


另一方面,对于当地人而言,三峡变迁固然更有切肤之感,但这变化过于猛烈迅疾,几乎让人丧失了反应的能力,只能以麻木被动回应这一现实。在那个新与旧交替的时刻,这些人们,被历史的风暴推着向前走,流离仓惶地走向全然未知的未来,无暇回头,更顾不上感伤或怀旧。所以,身处变化之中的奉节人,不见得是一个合适的选择,因为太近了。


而一个外地经过的游客,也不可能与这个消失中的小城,发生任何情感上的关联,只能是一个事不关己的他者。


《三峡好人》(2006)


贾樟柯找到了一个特别巧妙的切入角度。


《三峡好人》是两个关于寻找的故事。一个男人,从山西来寻找16年未见的妻子。一个女人,寻找两年失去联系的丈夫。韩三明和赵涛是异乡人,但他们的妻子/丈夫生活在这里,于是,便建立起他们与这一空间某种紧密的情感关联。影片通过这两个外来者的眼睛,来审视正在发生天翻地覆变化的三峡,以及三峡工程中迁徙的人。



三峡工程是现代性的绝好文本,新与旧交替的现实以及由这个现实所引发的现代性问题,在三峡改建工程中被强烈地凸现出来。


西方影评人Shelly Kraicer认为,「《站台》是关于迷失在时间中的中国,而《世界》是迷失在空间中的中国。」从这个角度来看,《三峡好人》更宏大,捕捉到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历史时刻——进步的风暴刮来,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了。


在这异常紧张的节点,地理成为历史,历史成为地理,时间与空间前所未有的成为一体。



贾樟柯记录下这一惊心动魄、一去不复返的时刻与地点,镜头中的废墟、汉代古墓、巨大的「拆」字、霓虹灯大桥、江面中央长草的小土。有了《三峡好人》,我们有幸亲眼目睹一次沧海桑田。



这座消失中的小城,叠映着过去与现在的重重痕迹,青石街5号早已成为被淹在水里长草的土包,让人来不及生发出「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的喟叹,就被汹涌的时代潮流裹挟着,像本雅明笔下的新天使,是背向,而非面向,未来——被名为进步的风暴吹得一步步退向未来。


人们曾经在这里存在过的证据,变成了一条条存储在电脑中的冰冷数据。这台经常死机的电脑,像是一个带有讽刺性的隐喻,预示了那些流落四方的人们终将茫然不知所终。



一切人与人的情感联结、一切关于往昔的记忆、一切个体的生命经验,都会在这种剧烈的社会变革中,被粉碎、被摧毁、被遗忘。就像本雅明所说,「并没有什么恒常之物」。


两个异乡人穿街入巷,游走寻觅,行行复行行,在废墟上寻找自己的过去,韩三明固执地寻找一段遗失了的感情,赵涛则心不在焉地寻找一段消逝了的感情。



他们是作者的替身,作为外来者,他们对周围的物质现实不会有一种习以为常的目光,这种习以为常会让人丧失敏感性。贾樟柯借助两个外来者陌生而新鲜目光,重新审视这一历史性时刻中所包含的恒常之物。


这些景观,在奉节人眼中只是最普通不过的日常切片,但在两个异乡人眼中,就变成了一种惊心动魄的奇观——新与旧、毁灭与重生。



影片有着异常工整的双线结构。这两种寻找,虽然有着不一样的前因后果,却都是在寻找旧日的感情,也同样迷失在新旧更迭的三峡。


韩三明与赵涛代表旧,他们对过去有一种不舍,一种不愿意放手的留恋,所以他们千里迢迢,来到这座即将消失的城市,凭着一丝并不确凿的、情感曾经存在的证据,试图挽留旧日的情感。



在这一新旧交替的奇特空间中,两个游荡者,连同他们想要找的人,一起迷失了。三峡工程所带来的空间、时间的巨大断裂,使韩三明与赵涛的寻找旅程,变得扑朔迷离,充满了错位与无奈。


面对着江心中留下的那块杂草丛生的小小土坡,面对那台经常死机的记录麻幺妹地址的电脑,面对麻老大漂浮在江上的船,韩三明是无能为力的。走过丈夫工作过的工厂的废墟,走过那个存在了几千年的汉代古墓,进入丈夫经常出入的十几层的现代酒店,却始终寻而不得,赵涛也同样无可奈何。



两个人仿佛站在了现代性的十字路口,想要伸手抓住一点什么,但时代的风暴过于猛烈,个人在其中不免太过渺小无力,终于迷失了。


与此相对,麻幺妹和斌斌,则代表一种新。他们跟随时代浪潮,走入了新世界。但需要区分的是,作为社会底层的麻幺妹,是被动变化,在社会时代变迁中,被动的推着向前走,却不见得进入一个更好的世界(麻幺妹说,我过得不好)。而沈红(赵涛饰)的老公斌斌,则是主动变化的个体,在商业大潮中顺势而为,是社会变迁的既得利益者,是全身心拥抱这一变化的人。



两段情感的最终结果也有一种对照:韩三明十六年未见妻子,却依然苦苦坚守。赵涛两年未见丈夫,却决定放弃了。一种是前现代的情感模式,有着尾生抱柱的死守;一种则是现代的情感模式,是淡了即弃的茶叶。贾樟柯用十六年与两年的强烈对照与反差,来表达人们对于新与旧的不同态度。



所以,《三峡好人》选择这样的故事,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曾经看到一种质疑:「为什么这个寻找妻子的故事必然要发生在此时此地?人物内心情感世界和这个外部现实空间有没有必然的关联?」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这两段情感史,与三峡变迁这一社会现实,并不是割裂的、脱离的,而是有着一种内在的情感关联。贾樟柯将社会变迁史抽象为个人情感史,韩三明与赵涛对旧日情感的留恋,投射为他们对这一地点的怀旧。



而贾樟柯剑走偏锋的表达,在于《三峡好人》中,奉节当地处于变迁中的人们,与韩三明和赵涛形成一种鲜明的对比。


我们在影片呈现的情节中,几乎看不到太多当地人对于故乡的留恋与不舍,那些拆迁办、旧工厂中争吵的人们,那些韩三明周围的底层奉节百姓,他们被迫背井离乡,但在那个瞬间,在这一刻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的节点,他们也顾不上伤感,只能跟随时代浪潮,在这一不可逆的社会变迁中,寻找他们的安身立命之处。



那个从事色情服务的中年女性,在离开奉节前往广州的时刻,带着一种漠然的表情,没有不舍,甚至没有不安,只是平静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作为一部带有严肃社会思考的作品,《三峡好人》却在写实中穿插了大量隐喻性的符号,从空中飞过的UFO,忽然升空的纪念塔,彩虹一样的大桥,走钢丝的人等等。


这些隐喻性的符号,因为承载了作者的创作理念,看起来似乎有些刻意。



但我却特别迷恋这几个暧昧含混的符号,我觉得,它们是如此真切的属于影片所呈现的物质现实,属于人物的内在情感。对于韩三明与赵涛而言,飞碟如同某种神启,而他们在无望中寻找旧日的情感,不正像是在等待某种奇迹降临吗?



或者,我们也可以把飞碟当成一种暴力性的侵入日常现实的异质之物,这与强制性的改变了人们几千年生活的三峡工程,不也有着某种微妙的联系?



于是,这些超现实的符号,就具备了某种现实的情感依据,这些隐喻性,就成为从现实中生长出来的,而不是杜撰出来的。


那个如火箭般升入天空的「華」字型纪念塔,总让我想起那则关于枣红马的小故事。饥饿的农夫第一天杀了瘦鸡,第二天杀了瘸猪,接着,轮到枣红马了。枣红马可不想等到故事结尾。它逃走了,跑进了另一个故事。



那座纪念塔,我想,它也是等不到被拆掉,直接跑进了另一个故事吧。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三峡好人》影评(转)
看贾樟柯电影前,打卡《三峡好人》:贾科长的魔幻现实主义高峰
《三峡好人》hold不住的生命力 伤不起的沉默大多数
贾樟珂:世界真实的样子
戛纳为何选择了贾樟柯
没拿到金棕榈,《江湖儿女》仍是近年最好的一次贾樟柯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