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十三年(649年),唐帝国蒸蒸日上,国力与日俱增。
曾经一度使帝国不得不考虑迁都的突厥早已沦落为藩臣,吐蕃、吐谷浑、高昌、焉耆、西突厥、薛延陀、高句丽、龟兹等异域诸国也被先后打得服服帖帖,尊奉唐帝国为“天朝上国”。
然而,与帝国呈现一派繁荣之景相比,一手将大唐帝国带向全盛的太宗李世民的人生却走向了终结,命不久矣。
一时间,唐帝国的上空阴霾笼罩,前朝后朝都陷入极度的不安与阴谋之中,颇有树不动而风欲止的意思,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
此时,太宗皇帝已明确由皇九子李治,也就是后来的高宗皇帝承帝国储君之位。
然,李治虽被确立为帝国储君,未来的帝国皇帝,朝中仍有虎视眈眈或是落井下石者。
水泽之下,谁也不能保证没有使人动荡不得的泥潭,李治在治国、驭臣方面终究是未经大风大浪的雏鸟。
如若太宗驾崩后,没有可靠的托孤之臣一路扶持着,李治恐压制不住那些“异臣”,很有可能被巨浪打翻。
冲龄践祚,李治最缺的就是经验,而当朝柱国之臣最不缺的就是经验,无论是治国,还是驭臣,他们都有着自己的一套丰富的理论。
为了在自己死后,李治能够坐稳皇位,并带着帝国这艘近乎崭新的巨轮继往开来,冲破一层又一层的巨浪,再创高峰,太宗可谓是煞费苦心。
他强撑着即将油尽灯枯的病躯,为他选辅臣,谋未来,只希望他能定国安邦。
彼时,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已所剩无几,除李治舅父长孙无忌外,尤以二朝老臣英国公李勣资历、威望最甚。
李勣早年投身瓦岗军,后随李密降唐。
降唐后,他以卓越的军事、政治才能深得高祖李渊和太宗李世民的信任和重任。
唐初,天下四分五裂,各诸侯自立为帝或王,李勣随太宗平定四方,两击薛延陀,平定碛北。后大破东突厥、高丽,成为唐朝开疆拓土的主要功臣之一。
作为开国功臣,又是两任皇帝倚重的柱国之臣,李勣对帝国朝堂的影响力绝不容被忽视。
若李勣死心塌地辅佐李治,朝堂之上无人可撼动李治,帝国天下必稳如泰山,无人可撼动。
太宗病入膏肓时,为让李勣死心塌地辅佐李治,他特意把李治召到病榻前,对他说:
“汝于李勣无恩,我今将责出之。我死后,汝当授以仆射,即荷汝恩,必致其死力。”
什么意思呢?就是说:
你对李勣没有什么恩惠,我现在准备贬他去外地做官。
我死后,适当之际,你可以下恩旨召他回京,并授予他尚书仆射(尚书省最高长官)之职。
如此,李勣死就蒙了你的恩惠,必为你效死。
那么,李治最后有没有听太宗的话呢?
李勣后来又有没有死心塌地辅佐李治呢?
李勣最后的结局又是如何的呢?
李勣是唐开国时地位最高、名声最响的大将之一,能与之匹敌的唯有被誉为“军神”李靖。
《旧唐书》言:
“近代称为名将者,英、卫二公,诚烟阁之最。”
太宗也曾公开说过:
“李靖、李勣二人,古之韩、白、卫、霍岂能及也。”
太宗所言虽有夸大之嫌,但不可否认的是,李勣的确有与韩信、白起、卫青、霍去病相提并论的资格,绝对是中国古代历史上排得上号的名将。
然李勣与李靖的出身却大不相同。
李靖是世家门阀出身的世家子弟,祖父李崇义是北魏殷州刺史,北周永康县公,而父亲李诠则是隋朝临汾公,绝对的名门。
而李勣不同,《旧唐书》言:
“隋末徙居滑州之卫南……家多僮仆,积粟数千钟。”
就是说李勣出身于庶族地主,也就是土财主,家境虽颇丰,却无甚地位,与平民无二。
出身的不同,使两人功成名就的经历也截然不同。
在那个不是以科举为主要取士方式的隋朝,世家门阀出身的李靖,轻而易举就进入隋朝官场,任隋都大兴(长安)县功曹,后历任殿内直长、驾部员外郎、马邑郡丞等职。
李渊建唐后,李靖借着自己的身份,及在世家的声望(时隋朝吏部尚书牛弘称赞他有“王佐之才”,隋室重臣杨素也抚着坐床对他说:“你终当坐到这个位置(宰相)”),一路平步青云。
庶族出身的李勣却没有李靖这般好运。
李勣家境殷实,但不安于富足安逸的生活,他志向远大,眼见乱世即将来临,期许着能靠自己的努力使整个徐家(李勣原姓徐,后唐皇赐姓李)踏入士族阶级,与国同休。
十多岁时,李勣便用家中钱财结交江湖豪杰,此时李靖在朝堂积攒才名,李勣则在江湖闯下了不小的名气,许多江湖有名的豪杰因其豪爽,与其称兄道弟。
当然,李靖可以用显赫的家世安逸地在朝堂涨资历,升官职,可李勣却不能,他只能靠自己的勇武,甚至是自己的命,才有可能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彼时,大隋朝堂为门阀世家所掌控,李勣这个庶族出身的小人物,入仕渺茫,基本无望。
若是放在隋初盛世,李勣多半只能是“望仕生叹”,郁郁而终。
幸运的是(这个幸运是对李勣而言),隋末乱世,义军四起,天下大乱。
大业七年,翟让在瓦岗寨聚众起义,反抗隋朝暴政。
瓦岗寨距离李勣的老家很近,闻听翟让起兵,不甘人后的李勣看到了功成名就的机会。
与其费尽心机也不一定能加入隋朝阵营,倒不如加入起义军,博一个开国的滔天之功,若成功,整个徐家将晋升为新的世家门阀,凭借着开国之功,与国同休。
当然,若失败则是诛九族的大罪,全族都得陪葬,断无逃脱的可能。
“富贵险中求”,17岁的李勣没有犹豫多久,带着愿意跟着自己造反的兄弟一起投奔翟让。
李勣年纪虽小,也没什么资历,但他的确很有本事,上瓦岗寨没多久,他就帮助翟让壮大了瓦岗军,并使瓦岗军在附近百姓的影响力进一步扩大,可以说是基本俘获了周边民心。
彼时,李勣献策:
“郡于公与勣皆为乡里,人多相识,不宜侵掠。荥阳、梁郡,汴水所经,剽行舟、掠商旅,足以自资。”
什么意思呢?
就是瓦岗寨附近是您与我的家乡,乡里乡亲,不宜侵扰,宋、郑两州的近运河,官船商舶众多,去那里劫掠官私钱物不但方便,且对我们也没什么影响,不会失民心,也能壮大自身。
“得民心者得天下”。
李勣深知民心的重要,也深知起义军的根基是百姓,只要民心在瓦岗军这边,瓦岗寨不但不会被消灭,还能不断壮大,直至成为可以影响天下局势,甚至是一统天下的势力。
李勣极力劝谏翟让不要劫掠附近百姓的谏言,对瓦岗军而言影响巨大,瓦岗军后来能够在隋朝的连续镇压下,依旧稳如泰山,有一大半的原因,是得到了附近百姓的支持。
翟让听从李勣“不劫掠附近百姓,劫掠运河官船商舶”的建议,不但使瓦岗军赢得周边民心,更使瓦岗军财源广进,兵强马壮。
瓦岗军的壮大,也使得引起了隋廷的重视。
为镇压叛乱,最短时间内解决瓦岗军叛乱,避免其危害进一步扩大,隋帝杨广命张须陀领兵两万围剿瓦岗。在这生死存亡关头,李勣再立新功,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挽救了瓦岗军。
翟让此人小门小户出身,目光短浅,不思进取,且颇有些贪生怕死。
这样的人,放在寻常则断不会有啥出息,庸庸碌碌一生罢了,别说在史书上留下名字,恐怕连附近人都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只是他命好,生逢乱世,机缘巧合拉起了一支义军。
然性格使然,翟让根本不具备一个合格的领导人的素质和条件,即使命好,也没有那个能力领导瓦岗军走向辉煌。但不得不说,翟让不但命好,运气也很好,他碰到了李勣。
李勣数次助他力挽狂澜,使瓦岗军的实力一步步走到了几十路义军的最前列。
当时,听到隋将张须陀领兵两万气势汹汹来讨伐自己,翟让吓得三魂丢了七魄,惶恐不已,全然没有瓦岗军首领该有的威严。
张须陀还没到,翟让连半点抵抗的心思都没有,就想着带着全部财产,领着一帮亲信弃守瓦岗寨,往别处逃去。
这时,李勣得知翟让想弃守瓦岗寨,赶紧站出来劝阻翟让绝对不能跑,便献计诱敌深入、伏兵袭击的计策,利用瓦岗寨在当地的百姓优势和周边地形优势,将张须陀及二万隋军引入事先设好的伏击圈,并最终将隋军全歼,一代名将张须陀也战死沙场。
此战,瓦岗军大获全胜,一举在中原站稳了脚跟,兵威大振,实力迅速增强。
而瓦岗军能发展如此迅速,李勣居功至伟。
然是人就有私心,李勣为何会成为“反贼”?不就是想要光宗耀祖,名垂青史吗?
刚才我们也说,翟让此人鼠目寸光,贪生怕死,绝非是能一统天下的主。对此,李勣很清楚,故而李密一来,他就立刻转投李密,拥戴他取翟代之,为瓦岗军新一任首领。
李密也感念李勣的拥戴之功,“命徐世勣(李勣)、单雄信、王伯当分统其众”。
此时,瓦岗军一分为三:
一部由李密心腹王伯当率领,一部由瓦岗大将单雄信率领,一部则由李勣率领。
由此,李勣成为瓦岗军的头号人物,地位仅次于李密。
天下大势,绝非一人一军可以改变。
以我们后来人的上帝视角来看,隋朝末年,天命在唐而不在李密、王世充、窦建德这些起义军首领身上。
李密自称魏王后,渐渐变得骄傲自大起来,听不进去任何人的谏言,盲目与实力远超自身的王世充争斗。
李密最终也为自己的独断专行、骄傲自大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武德元年(618年),与王世充之战,使李密嫡系部队损失惨重,基本丧失了对瓦岗反隋集团的控制,鉴于此,李密为自保也为再谋条出路,聚集余众归顺唐朝。
李渊对李密的归降很重视,当时唐朝只是一个占据关中和河东一带的比较大的割据政权,因此李密的归降,使李渊大喜,拜李密为光禄卿(十二卿之一,掌宫殿门户及部分宫廷供御事务),封邢国公,还将自己的表妹独孤氏嫁给了他,称呼李密为弟,可谓是皇恩浩荡。
首领降唐,使曾经盛极一时的瓦岗军走向末路,分崩离析。
王伯当随李密降唐,单雄信投降王世充,李勣则率剩余瓦岗军驻守黎阳,接收了瓦岗军的剩余疆域:“东至于海,南至于江,西至汝州,北至魏郡”,带着瓦岗军“苟延残喘”。
李勣虽有野心,但却也有着自己的底线,谨守臣子本分。
李密降唐,接收了瓦岗剩余所有力量的李勣,他没有借机自立为王,仍奉李密为主,并公开表示他手中的土地和军队都是李密的,李密想要怎么处理,他都无条件服从。
李密降唐消息传到李勣耳中时,他就对长史郭孝恪说:
“魏公既归大唐,今此人众土地,魏公所有也。吾若上表献之,即是利主之败,自为己功,以邀富贵,吾所耻也。今宜具录州县名数及军人户口,总启魏公,听公自献,此则魏公之功也。”
什么意思呢?
意思就是李密虽然已归降大唐,但是我是李密的臣子,我手中的人口、土地、部众都是李密的,我不能自已决定他们的归属,更不能自作主张献地邀功,用本属于李密的东西去为自己谋取荣华富贵,这是非常耻辱的事情。
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记录辖地的名称数量和军民户口,然后上报李密,让李密自己献给唐廷,如此这就是李密立下的大功了。
之后,李勣就让郭孝恪带着亲笔信和治下土地、军民的名单册子赶忙唐都长安,交给李密,让李密自己献给唐帝李渊。
李渊听说李勣派使者来长安,但是却不是来朝见自己,而是去见李密,内心十分疑惑,当即叫人召郭孝恪晋见。
当郭孝恪把李勣说的话,及事情原委悉数告知后,李渊赞赏道:
“徐世勣感德推功,实纯臣也。”
说他不背德、不邀功,实在是一个纯臣。
得唐帝李渊重视,李勣的政治前途自然是鱼跃龙门,一帆风顺。
见罢,李渊即下诏授李勣为黎州总管,封莱国公。
李勣入朝后,其卓越的军事才能使李渊更为重视。
不久,李渊再次下诏加授李勣为右武候大将军,改封曹国公,并赐国姓“李”,自此徐世勣改名李世勣(后李世民登基,为避免其名讳,改名“李勣”)。
成为唐臣后,李勣深得李渊、李世民和李治三位帝王的恩宠,无论政局如何变幻,他的地位始终未受半点撼动,可谓是朝堂不倒翁是也。
李勣能深得三代帝王的恩宠而不落,与其卓越的军事才能和深远的政治眼光是分不开的。
降唐后,李勣就跟随李世民南征北战,两击薛延陀,平定碛北。
后又大破东突厥、高丽。唐朝能统一全国,李勣功不可没。
李家三代帝王都没有辜负李勣对唐朝的绝对忠诚。
李渊在位时,李勣不但被赐予国姓,其地位也是顶尖的,仅次于李渊、李建成、李世民、李靖之后;
李世民在位时,李勣因在储君之争时站在太子李建成这边,并不得李世民的信任,始终游离在政治权力中心之外。
然而,李世民终非可共患难却不可共富贵的皇帝,李勣对唐朝的贡献,他还是知道的,也没有辜负李勣的舍命付出,该给的荣华富贵毫不吝啬就给了。
李世民即位后,大封群臣,李勣位列五等,在43人的名单中排列第14。
李勣终究是一位文武双全的大将,对唐廷而言举重若轻,李世民纵使对他颇有意见,也没有杀他,而是想把他交给自己的儿子李治,让他辅佐李治治理大唐天下。
如此,这便就有了开头所说的李世民与李治的那段临终之语。
李治也的确听从了李世民的话,把他视为国之柱石,肱股之臣。
李世民驾崩后,李治登基不久,即召他入朝拜洛州刺史。
接着又加封开府仪同三司,命李勣任同中书门下,参与执掌机要事务。
同年,册拜为尚书左仆射。
对于李治的恩宠,李勣心中也万分感动,但他也深知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
彼时,以长孙无忌为核心的关陇军事贵族集团正是风头正盛之时,他与长孙无忌又颇为不对付,此时身居要职,不但帮助不了李治,反而会引火烧身。
于是,第二年李勣便给李治上表请求免除自己尚书左仆射的官职,从而保全自己,也保全自己的家族。
李治也明白李勣的顾虑,但他要想摆脱长孙无忌的控制,真正成为一个皇帝,他就必须依靠军界大佬李勣的辅佐。
由此,李治虽因朝堂形势所困,不得不答应李勣的辞职,但仍命他以开府仪同三司之职执掌政事。
永徽四年(653年),朝堂局势稍稳后,李治又立刻拜李勣为司空。
除此,李治为以示对李勣的恩宠,还命宫中画师为他画像,并亲自为画像作序。
李治又下诏,特许李勣乘小马出入三省,每日由一名小官奉命迎送。
李勣也没有辜负李治的恩宠。
李治在位,无论他做出何种决定,只要与国无害,李勣都会坚定拥护。
永徽六年(655年),李治欲废王皇后,立武则天为皇后,为取得李勣的支持,他亲自跑去问李勣。
李勣对此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说了一句话:
“这是陛下的家事,何必更问外人!”
言外之意,就是李治是废是立,他李勣都会站在他的身后。
总章二年(669年)12月31日,李勣病逝,享年七十六岁。
李勣病逝消息传来,李治为之悲哭,下令辍朝七日,追封李勣为太尉、扬州大都督,赐谥号“贞武”,又赐给棺木,允其陪葬于昭陵。
李治对李的礼遇,是历代君臣关系中极为少见的。
高宗朝,李勣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在上之人也对他礼遇有加,其家的显赫,古今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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