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只从《论语》看孔子的一生，那必定是不完足的。大概他三十岁前的事都不能知晓，因为那时他还没有收徒讲学，没有门人弟子记录他的言行。
但《论语》让我们了解他的为人、他的性情，却实实在在是第一不可缺少之书。钱穆先生作《孔子传》，就将《论语》置于首要参考之列。
曲阜孔子博物馆藏，明（1368－1644），《孔子燕居图》。
孔子于政途屡屡受挫时曾慨叹过“回去吧！回去吧！那些小子们不知道如何剪裁他们自己啊。”打算返回鲁国去教育留于鲁而未从游的门人，希望未来他们能继己而起，得用于世，为人们做些贡献。
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公冶长》）
那时孔子已六十三岁。然而他对教育的热心却始终保持着，至七十三岁离世亦未曾消熄。
孔子有两个尤其深爱的学生，一是颜回，一是子路，后人常并称他们为“颜路”。
颜回是孔子弟子中最贤的一个，位列孔门四科的德行科，其余三科为：言语、政事、文学。它们虽同属四科，但德行比较特殊，它包括着后面三科，等阶最高。
颜回像，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元至顺元年（1330），《至圣先贤半身像册》。
孔子曾一句而两叹“贤哉，回也。”别处称道颜回的话也很多，如：
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述而》）
话语极平实，但却是不易达到的境界，所以孔子说只有咱们俩能这样吧。苏轼在马上写给他弟弟子由的《沁园春》有“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虽是化用，然与原意不同，有佛老气了。
孔子的另一弟子子贡被称为善述圣人之意者。有一次孔子问他，你和颜回谁更胜一筹，他答到颜回知道一点可以推及全体，我不过从一点推到另一点罢了，我哪敢奢望同颜回比啊。孔子说不如啊，我和你都不如啊。
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公冶长》）
这是一句而两叹“弗如”。孔子此言是自谦，然颜回天资过人，又得孔子教授引导，加以年月，胜过孔子亦未可知。如宋儒言“其于圣人体段已具。”
孔子很少谈天谈命，像子贡说的：
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公冶长》）
但他是懂得天命为何的。
孔子自言“五十而知天命”，并且长久支持他的一大信念就是他深明天是在他这边的，而他是了解天的，他的所作所为都合乎天道。当被困于匡时，他说“周文王死后，文不在我这吗？天若要使斯文丧失，那我就不会有这些了。天若不使斯文丧失，匡人能把我怎样。”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文指文献典籍，礼乐制度，与现在说的文学不同）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述而》）
孔子一行在这里遭遇了公叔戌的叛乱，当地人想扣留孔子，他们之间发生了争斗。
弟子有公良孺者，以私车五乘从，斗甚疾。（《史记·孔子世家》）
公良孺大概有点势力。如果这是战车的话，按标配一乘是四马拉的车上立三甲士，周围步卒七十二人，战斗人员共七十五人，五乘便有375人。这场战斗可能很激烈，所以司马迁称“甚疾”。颜回即在这混乱中失群落单。孔子再见到他时都以为他已经死了，颜回答道“先生还在，我哪里敢死？”
子畏于匡，颜渊后。子曰：“吾以女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先进》）
极平实的对话流露着师生间的真情。孔子的痛惜与哀伤，颜回的忠道与亲师，纵两千五百年后读之，其情景亦历历如见。
不过颜回终究还是未兑现他的话，他先孔子而去了。
颜回死时还很年轻，不过四十一岁，孔子时七十一岁，到了“从心所欲，不逾矩”之年，也就是在这一年，孔子休止了《春秋》的写作。
不消说这对孔子的打击会如何的大。他向来主张悲喜要节制，赞《关雎》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八佾》）
然而他面对着颜回的死，却显然哭得过了度，以至被旁人发觉，说“先生哭得过哀了”，孔子自己好像还未留意到，说“过哀了吗？”随又说“我不为那人过哀，又为哭谁过哀啊！”
颜渊死，子哭之恸（恸，朱熹注：哀过也）。从者曰：“子恸矣。”曰：“有恸乎？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先进》）
孔子认为“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卫灵公》），特别重视人的作用，用心教育，“有教无类”（《卫灵公》）“诲人不倦”（《述而》）也皆由于此。
他把颜回视作道的继承者，同他一样受天所赐。所以对颜回的早逝怀抱莫大的哀痛，竟至悲叹从前深深依仗的天抛弃了他，而我们知道这是在孔子生命至危难时也不曾有过的。
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先进》）
孔子那时大概不会想到，一年后他的另一位爱徒子路也会离他远去，虽然孔子原来开玩笑似地预言过子路会不得好死。
子路位列政事科，善治军。他性格冲动，勇敢刚直。孔子曾评他“兼人”，意为一人如同两人，形容他行事的张大。
另一次孔子问几个学生有什么志向，子路急匆匆就要发言（率尔而对），老师朝他微笑（夫子哂之），这就是有名的侍坐章，为《论语》最长亦极美的一段文字。
子路是《论语》中一个很可爱的人物，可说是一个能本色的英雄，而他的死也带着悲剧英雄的色彩。
当时子路在卫国作大夫孔悝的邑宰，孔悝有难，子路往救，正好碰到同学高柴，劝他不要去，赶快走吧，子路答道：“享受人家的食禄，就不能一走了之。”（食焉不辟其难）最终：
以戈击之（子路），断缨。子路曰：“君子死，冠不免。”结缨而死。（《左传·哀公十五年》）
这大概是孔门诸弟子中死得最具英雄气的吧。
孔子得知子路丧生，哭丧于中庭，一有人来吊念，孔子便回礼作拜。哭后，引进从卫国回来的使者，详问子路的事，使者回答：“他被做成肉酱了。”
子路像，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元至顺元年（1330），《至圣先贤半身像册》。
孔子听到这句话时的心情如何，我们身为外人大概很难知晓，我们能知道的是孔子紧接着就让人倒掉了身边的肉酱，以后恐怕也不会再吃肉酱了。
孔子过去也有过心灰意冷的时候，打算乘坐一个小小的竹木筏漂浮海上，猜想弟子中只有子路会和他同行。子路听了很高兴，他是从不怕危难的，何况与夫子一道。孔子知道了开玩笑说“由（子路字仲由，所以孔子称子路为 由 ）呀！你比我还勇敢，可惜我们没处去弄这些木材啊！”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我所取材。”（《公冶长》）
孔子到底不愿高蹈出尘，如楚狂般绝俗辞世。孔子的回答从来都是坚定的，鸟兽不能同群，而人与人的关系需要匡正，彼此要真诚相待，做事要宽大，不残忍，不暴躁。所谓的仁并非高高在上，《中庸》讲：“仁者，人也”，仁，不过是人与人关系的和睦罢了。
子路虽能义无反顾地追随夫子入海，羽翼着夫子，但也有不能理解夫子的时候。
在从陈国到楚国的途中，孔子一行没有饭吃，弟子们饿得连站都站不起来。子路很气愤，气的大概是君子竟然有道穷的时候，更气的是圣如孔子之道竟也有穷时。
所以他说：“君子也有如此这般穷的吗？”孔子说：“是呀。君子固亦有穷时。但小人穷，就肆无忌惮，忘却初心了。”
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 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卫灵公》）
子路当时或许还不能明白天命意味着什么，但在九年后，在救孔悝而知必死无疑却依然奔赴的途中，在给出“食焉不辟其难”的回答后，他大概会想起九年前的这一幕，想起夫子讲的“君子固穷”，而他用生命为之作了自己的注解。
人的修养与努力是一方面，客观的环境是另一方面，另一面就是所谓的天命之诚难测。孔子“五十而知天命”，他的知便是“道之不行”和“君子固穷”，但他不放弃他的热情，永远葆有对世人的爱。
切·格瓦拉被称为二十世纪最后一个理想主义者，他给出的话却是“让我们面对现实，让我们忠于理想。”
孔子及其弟子让我们永远景慕的，大概也是这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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