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的大人们》

我妈妈有个朋友，我叫她桦姨，我很讨厌她。

她原本是老师，退休后觉得生活无聊，就跑去卖保险和拉民间投资，充实生活又贴补家用。这种工作做得时间久了，人的气质就会变得越来越油滑，再加上年纪渐大和长时间在外奔波，她的肤色变黑，肤质变差，脸上永远挂着卑琐的微笑。每次见到我，她都一成不变地夸我又长高了，问我什么时候会出书，出了一定要送她一本，云云。

语气中带着浑然天成的讨好。

我讨厌她，就是因为她身上这些我最为厌恶的过分市井的气息，让人觉得她出生时一定也在捏着两根手指数钱。

昨天妈妈突然跟我聊起她，起因是她供职的保险公司财务出了状况，她正焦头烂额地应付着她的客户们。

妈妈叹了口气，充满对她的怜惜与感慨。

桦姨年轻时最开始是做民办教师的。民办教师和公办教师的区别就在于：民办教师是没有编制的，是随时可以被辞退替换的；而公办教师则是有编制的，属于国家工作人员，是不能被轻易辞退的，在那个年代，就相当于铁饭碗。

在当时，要成为公办教师，你需要有一个师范学校毕业的文凭，即便只是中专师范学校，也是可以的。

而桦姨没有这样的文凭，她当时的男朋友也没有，所以他们俩就一起做着苦哈哈的民办教师。

她跟男朋友从读书时开始恋爱，在一起很多年，后来工作了也依然在一起，每天一起上班下班，日子过得格外甜蜜。

直到有一天，桦姨怀孕了。

既然已经怀孕，他们就打算结婚，男朋友很负责任地这么表示。

可没料到的是，男朋友的妈妈无论如何都不肯同意。

放到现在，奉子成婚算不得什么新闻，但这件事情发生在我们父母一辈都还很年轻的那个年代，我的家乡又是个所有人都互相认识的北方小镇，在这样一个小镇上，未婚先孕是一件很大的事情，不管是当时你有没有男朋友，不管你男朋友是谁，只要女孩子未婚先孕，基本上就等于这个女孩子是名声不好的，是作风不正的，说明她不是好人家的女儿。

于是男朋友的妈妈就以这个在当时看来非常充足的理由，无论如何就是不肯点头同意他们结婚，最后以死相逼，有她没我。

男朋友是个有点懦弱又没什么主见的男人，从小被妈妈保护得很好，不敢反抗妈妈的话，现在被妈妈一闹，他也有些退缩，但又真的舍不得已经怀孕的女朋友。左右为难的他，决定蒙上脑袋当鸵鸟，不去面对，两边都不再理，日子照过，能拖一天是一天。

就这么拖了四五个月，眼看桦姨的肚子大了起来，再也无法继续拖延，他才跟桦姨开口，劝她还是先去把孩子打掉吧。

他说他们还太年轻，又都只是民办教师，工作还不稳定，等以后工作稳定了，再结婚不是更好吗，孩子还会再有的。

桦姨相信了他的话。

他陪她去的医院，怀孕四五个月肚子已经很大，手术过程有多痛苦，我们这些旁观者自然是无法知晓的。手术做完后，医生告诉她，那是一对已经成型的双胞胎男孩。

我根本无法想象这件事情到底对她造成了多么重的伤害，身体上的，心灵上的。

但就这样，未婚先孕、计划结婚和母亲反对，这一切事件都算是暂时平息了。

然后她男朋友终于考上师范学校，要去外地读书了。

在那个年代，只要你从师范学校顺利毕业，学校就一定会给你分配工作，而且读师范不仅不用付学费，每个月国家还会发一些补助，可以说是当时的最佳选择。

男朋友就这样意气风发地离开了家乡，而桦姨则仍旧一个人在家乡做着民办教师。

当时的民办教师每个月工资不过五六块钱而已。

现在的我们已经很难想象，在每个月工资只有五六块钱的年代，人们都是怎么生活的。

她每个月拿到那点微薄的工资，自己从来没有留下过一分，全都寄给了在外地读书的男朋友，生怕他在外面独自生活委屈了自己。而她自己已经因为未婚先孕在家乡有了不好的名声，家人不再与她来往，她自己又只是个工资低微的民办教师，常常被男朋友的妈妈追上门来咒骂，说她不要脸，让她不要再缠着她家儿子。

没人知道她那段时间到底经历着怎么样的艰苦，但她从没觉得辛苦，因为那时的她心里怀抱着满满的期待。

她期待着男朋友学成归来的那一天，期待着男朋友坚定地走到她面前来兑现“等我们工作稳定了就结婚”的承诺。

带着这样的期待，她熬过了那两年最艰难的时光。

然后男朋友毕业回来了。

回来后，立刻就分配工作，成了正式的公办教师，工资高了，有编制了，一切都好了。

终于要结婚了吧。

这个时候男朋友的妈妈又跳了出来，她觉她家儿子现在这么有出息，条件这么好，更加不需要娶这么一个名声不好的女人了，他们完全可以挑更好的姑娘，于是开始一轮更加激烈的反对。

但这一次，男朋友没有再软弱，而是坚定地选择与她结婚。

她当时觉得很感动，毕竟男朋友下了这么大的决心来违抗妈妈以及妈妈身后的整个家庭，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但至少他是站在自己这边的，所以不管再怎么艰难，她也觉得有信心走下去。

可事实证明，男朋友所有的勇敢在这一次就已经全部用光了。

他们结婚后，她男朋友，哦不，现在是丈夫了，她丈夫的妈妈带上从小将他带大的嫂子，两个人每天找上门来指着她的鼻子骂，说她下贱，说她攀高枝，说她配不上他这么好的男人。

我无法想象这样的生活。

每天被两个女人堵在家门口，指着你的鼻子骂，而且在当时这两个女人还是你必须尊敬的人，是你必须忍受的人，是你必须与之成为亲人的人。

更糟糕的是，她那个懦弱的丈夫再也没有站出来为她说过话、为她反抗过，他只会让她忍让妥协，而婆婆与嫂子的咒骂则一日比一日更难听。

我说过了，他所有的勇敢在决定跟她结婚的那一刻，就已经全部用光了。

这样混乱的日子自然是过不下去的。

他们的婚姻只维持了四十天，桦姨就提出了离婚。

没错，是桦姨提出的。

桦姨并不是没文化的女人，她念过书，也懂得自尊自爱，如果以前所有牺牲和忍让都是因为爱他，那么现在，她开始觉得这个男人或许没那么值得她爱了。桦姨觉得心寒了，自己想要与之共度余生的男人，自己把所有工资省下来全都寄给他用的男人，自己因为他的懦弱而失去了一对双胞胎的男人，最后却没能站出来为自己说上一句话，只知道懦弱地躲在背后，不敢言语。

她带着最好的盼望和最重的决心，长途跋涉了那么久，最后到达终点时，却发现终点的风景不过如此。

她努力过了，但有些事情，仅仅只靠努力是无法达成的。

她终究，是心寒了。

那个年代的人，尤其是像她丈夫这样的公职人员，想要离婚是不容易的，要分居时间满三年，才可以递交离婚申请。

于是他们就分居了。

已经走到这一步，他的妈妈和嫂子依然不放心，她们害怕他们会在分居期间复合，于是每隔几天，就会去桦姨住处骂她一次，时时提醒着她，这个家依然是不欢迎她的。

我们现在已经很难理解那时候这两个女人的脑回路究竟是怎么生长的，为什么能这么持久地要用自己狭隘的偏见去拆散他们。

但也正是她们两个充满鄙夷的咒骂，让桦姨燃起了好胜心。

凭什么自己要被这样嫌弃，凭什么自己要遭受这样的对待。

她想要成为一个很棒的不再被瞧不起的女孩子，于是她也开始复习，准备考师范学校。

我说过了，在那个年代，这是最好的选择。

就在这个时候，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四十天的婚姻，又给她带来了一个孩子。

更为不堪的是，她丈夫的妈妈根本就不打算承认这个孩子是他的，她们说她本来就是作风不好的女孩子，一定是她偷偷跟其他男人有了孩子，想要赖在他们家儿子头上。

她懒得再去辩解，反正她已经决定要生下来，即便只有自己一个人。

她就这样一边怀着孕，一边复习考试，一边还要应付他妈妈和嫂子的无理取闹。

就在这样困苦的环境里，她考上了师范学校，然后带着女儿去念师范了，毕业后，也当了老师。

再然后，三年分居期满，他们顺利离了婚。

迅速地，他妈妈和嫂子就给他介绍了她们觉得更好更清白的女人，她前夫也默然接受了，很快就开始筹备婚礼。

她则带着女儿嫁给了同一个学校工作的男老师，男老师对她和女儿都很好，知冷知热、贴心挂念。

她终于过上了安稳幸福的生活，只不过不是跟她原本想要的人。

就这样，他们的人生彻底成了相交又分离的两条线，朝着完全不同方向疾驰而去，再无回头。

再后来，她经历了所有人都会经历的人生，努力工作、相夫教子、柴米油盐、慢慢老去，成为了我认识她时那副让我格外讨厌的样子。

在妈妈给我讲完桦姨年轻时的故事后，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因为我这才发觉，原来那些讨厌的大人，并非像我们以为的那样，原本就是这么油滑、这么卑琐、这么不浪漫的人。

他们都曾经像现在的我们一样，在属于自己的战场上拼尽全力。

他们也都曾经像现在的我们一样，满腔自信地以为自己一定会是得胜归来的那一个。

他们中真的有人凯旋而归，余生都活在自己曾经为之奋战过的理想中，幸福终老。

但还有另一些人，他们付出了所有能付出的，牺牲了所有能牺牲的，燃烧了所有能燃烧的，却发现自己依然难逃一败，依然无法到达那个自己豁出性命都想要去看上一眼的远方。

那便只能解甲归田了，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胆量战死沙场。

那些讨厌的大人，并不是从一开始就这么讨厌的。

他们也都年轻过。

他们也都勇敢过。

他们也都为了爱情、为了理想、为了满怀期待的生活而奋不顾身过。

只是奇迹终究不会降临在每一个用力活过的人身上。

“但我真高兴我们都努力过了。”

（文字：梅骁 图：盲桃 来源：《最小说》4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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