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黄国学
今天，郭老师讲《水浒传》的第二重寓意：“替天行道”。这个口号，喜欢《水浒传》的人都能津津乐道。但是，你知道这个口号背后的政治信号和历史隐情吗？小小的口号，大有文章！
“魔君三部曲”之“替天行道”
文/郭英德
当一百单八个“魔君”降临世间，纠集在梁山泊的时候，他们一方面扰乱了“大宋天下”，“兀自要和大宋皇帝做个对头”（第三十九回）；一方面又成为“宋朝忠良”，力图以违背现实政治秩序的叛逆行为来达到整顿伦理纲纪的最终目的。这一行为方式，实际上隐寓着“替天行道”思想的复杂内涵。
梁山泊的杏黄旗上大书着一个鼓舞人心的口号——“替天行道”，这是《水浒传》的作者、读者和梁山泊所有好汉都认同的一个口号。但是，这个口号之所以可以人人认同，正因为它是一个含意模糊的口号。
“替天行道”可以是一个造反的口号。孔子说“天无二日，民无二王”（《孟子·万章上》引）。用自然现象比喻社会现象，这是典型的中国式思维。就跟天上只能有一个太阳一样，人间也只能有一位皇帝，这是不可移易的，这是规律。所以，“代天行道”（魏校《庄渠遗书》卷一），这原本只能是皇帝的专利，比如明朝嘉靖年间便尊谥太祖朱元璋为“开天行道肇纪立极大圣至神仁文义武俊德成功高皇帝”（《明史》卷三《太祖本纪三》）。而现在居然有人擅自出来“替天”，这便说明原来的皇帝（也就是“天子”）已经不能代表“天”了，必须取而代之，取代皇帝的权利，这不就是“造反”吗？所以，如果不是已经揭竿而起的反叛者，是绝不会用“替天行道”这种口号的。据瞿九思《万历武功录》卷一记载，万历十四年（1586）山东有人组织起义，所写的檄文就有“群英聚会，代天行道”的句子。在清代，造反的天地会、义和团也都用过“替天行道”这个口号，这绝不是偶然的。
但是，“替天行道”也可以是一个妥协的口号，在古代社会里，反叛政府的武装力量不敢“擅改年号”，不愿像李逵那样公然宣称夺取皇帝的“鸟位”的时候（第四十二回），便可以用这个口号，把“天”说成是当今皇帝，把自己的反叛行为说成是代替皇帝单杀赃官污吏谗佞之人，就像《水浒传》小说所说的：“酷吏赃官都杀尽，忠心报答赵官家”（第十九回）。这样一来，反叛政府的武装力量就可以给自己留下回旋的馀地。
而且，“替天行道”的“天”还有另一个含义，可以代表百姓的意愿，这就是《尚书·泰誓》所说的“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所以“替天行道”也可以是替老百姓行道。
“替天行道”既包含“忠心报答赵官家”的含义，也包含忠心报答老百姓的含义。在《水浒传》小说中，九天玄女把这两者统一起来，对宋江说：“汝可替天行道，为主全忠仗义，为臣辅国安民，去邪归正。”（第四十二回）宋江之所以将“替天行道”作为梁山好汉的政治旗号，正是因为它具有双重含义，既可能引向“辅国”的一面，也可能引向“安民”的一面；既可能引向“邪”的一面，也可能引向“正”的一面。
小说第七十一回从天而降的镌有天书的石碣，侧首一边写着“替天行道”，另一边写着“忠义双全”；梁山英雄的“誓盟”是：“但愿共存忠义于心，同著功勋于国，替天行道，保境安民”；——从这些描写我们可以看出，在《水浒传》小说里，“忠”、“义”二者是相辅相成的。
“忠”是效忠，是上下关系，要求下服从上，这是中国古代等级制度的行为准则。“义”是结义，是左右关系，是梁山好汉之间平等的、相互约束的行为准则。“忠义”成为《水浒传》小说一个相当重要的主题，一百二十回本《水浒传》第五十五回说：“忠为君王恨贼臣，义连兄弟且藏身。不因忠义心如一，安得团圆百八人。”
正因为如此，《水浒传》小说在明代时的许多版本被题名为《忠义传》、《忠义水浒传》，被称赞为：“水浒之众，皆大力大贤有忠有义之人”（李贽《忠义水浒传序》）；“《水浒》而忠义也，忠义而《水浒》也”（杨定见《忠义水浒全书小引》）；“其人忠义”，“其言忠义”，“所杀奸贪淫秽，皆不忠不义也”（《刻忠义水浒传缘起》）；“若宋江等，其诸忠者乎！其诸义者乎！……不知者曰：此民之贼也，国之蠹也。噫！不然也。”（《水浒传志传评林·题水浒传序》）
由此可见，“替天行道”这个口号本身，就显现出《水浒传》小说中所写的宋江起义性质的双重组合。明白了这一点，你才能解释，像《水浒传》这样反政府的故事为什么在明清时期一直流传，这种“诲盗”之作居然能被老百姓、甚至被文人津津乐道。因为这里包含着很深的政治思考。
郭英德，1954年生，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当代著名古典文学研究家。在古代戏曲小说研究、散文史研究、古典文献学、古代学术史诸方面都有卓越建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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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琰，文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章黄国学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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