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的雪

雪成于天地间，一夜北风，不管是侯府王庭，还是穷门鄙巷，满世界都是一样的银装透彻，所以雪才是兼济天下的君子……

《红楼梦》里说“山中高士晶莹雪，世外仙姝寂寞林”，林总是未必寂寞。我有一个同学，为自己取个笔名叫“一林”，独木成林才是真正的千古寂寞。不过雪却真是山中高士，只可远观，不可亵玩，一捧晶莹雪，本就该在山林野处，一旦付之人手，顷刻间就要化作流水东去也。

雪缘于水，但在诗人的眼里，就不仅仅是水，还有花的意义。汉朝的韩婴说“凡草木花多五出，雪花独六出”，但为什么是六出，却没有解释。一直到宋朝的朱熹，才有解释，他说“雪花所以必六出者，盖只是霰，下被猛风拍开，故成六出。六者阴数，太阴玄精石亦六棱，盖天地自然之数。”《易经》里说“地六生水”，雪本是水，所以才是六瓣。

冰本是水，却寒于水，所以冰是水中的隐士，只肯洁身自好，是不肯接近人的。雪却不然，雪成于天地间，一夜北风，不管是侯府王庭，还是穷门鄙巷，满世界都是一样的银装透彻，所以雪才是兼济天下的君子，非自了汉也。所以晋时的铁脚道人愿意和雪嚼梅，“吾欲寒香沁入筋骨”。

王羲之的儿子王子猷本是一代名士，本居山阴县，一夜大雪，忽然想起住在剡溪的戴安道，一时兴起，遂泛舟载酒，夜访老友，可是到了戴家，却不进门，转身就回来了，人问其故，他说“乘兴而去，尽兴而返，何必见戴。”这是文人的雅兴。宋朝的陶榖有一次得了一个婢女，此婢女原先的主人姓党，本是粗人。一天下雪，陶榖让婢女用雪水煮茶，问：“你在党家的时候也这样么？”，婢女说：“但知于锦帐中饮羊羔酒”，陶榖于是就很满意。这是文人的骄傲。

雪能成就文人的高雅，有时候还能看出一个人的诚心，程门立雪的事情大家都知道，说的是宋朝的杨时、游酢拜访程颐的事情。但就在宋朝，还有一个立雪的故事，不过这回的主角是宋太祖赵匡胤和宰相赵普，赵匡胤喜欢半夜微服私访，特别是对于大臣的家里，更是常常突然袭击，弄的大家每天晚上都人心惶惶。有一天晚上大雪，宰相赵普家忽然敲门声响，赵普觉得这么大的雪，皇上是一定不会出来的，结果开门一看，却正是赵匡胤站在雪里。

赵匡胤立风雪中，自然天下惊恐，老臣拜服，这只能叫威，而不能叫美。孟浩然踏雪寻梅，于灞桥风雪中翩然来去，最多是旷达，也不能算美。真正美的，是东晋人王恭，王恭曾于风雪中披一袭鹤氅，徐徐而行，孟旭见了，惊叹“此真神仙中人也”，这一段后来被曹雪芹草船借箭，遂成了贾宝玉雪中折梅一段。

不过这都是文人的雪，对于家徒四壁贫病交加的匹夫匹妇来说，也许并不仅仅是这样。虽然孙康可以映雪读书，省下灯油钱，但倘若是那南山伐薪的老翁，一觉醒来忽然发现“夜来城外一尺雪”，恰好又衣裳单薄，腹中饥饿，实在很难堪的处境。此中况味，唯东汉袁安最能体谅。袁安住洛阳，一次大雪过后，洛阳令命老百姓扫雪清道，唯袁安不动，洛阳令见袁安门前没人，以为他冻死了，结果进来一看，却发现袁安正在睡觉，问其缘故，他说：“大雪连天，大家都饿着肚子，不宜命令他们劳动”。袁安实在是天下老百姓的知音。（别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