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这个李健吾译本《包法利夫人》是1984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计361页，定价1.25元。1986年第一次读它时，我正而立之年，读后在书的扉页上标注阅读日期。再读这部法国文学大师福楼拜的小说已经相隔了28年。再读之下，震惊于它的场景美妙和意蕴丰富，当年怎么没有感受到它的魔力？我无可抵抗、无可救药地崇拜上了《包法利夫人》。
《包法利夫人》是法国十九世纪外省生活的百科全书，小说刻画出的众多人物历久弥新，而不朽，其对人性的剖析至今散发着醒世影响。成功的小说的首要，在于鲜活地创造出人物形象。成功的文学形象，比现实中的人物更鲜明，即所谓典型的力量。
深受浪漫主义文艺的影响，又养成强烈虚荣心的包法利夫人爱玛，迷失于罗道耳弗编制的爱情梦幻中。书中这样描绘——爱玛要情人带她离开这里，罗道耳弗假意应承。约定私奔日期的前一晚，爱玛充满期待，“你在普罗旺斯旅馆等我，对不对？······正午？”他点了点头。爱玛最后吻了他一回道：“好，明天见！”她望着他走开。他不回头。她追过去，站在乱草当中，身子弯在水边，喊道“明天见！”他已经来到对岸，快步走进草原。
爱玛对理想生活的全部希望寄托于私奔，罗道耳弗却想全身而退。一个是全心全意，一个是逢场作戏，戏剧性情节发展扣人心弦，镜头感十足。对于爱玛的种种“任性”，福楼拜表面上是批判，然而我相信，万千读者对爱玛满怀怜爱之意。
这是一部禁得起细读的译本。小说中卷开头，爱玛举家迁往永镇，在那里首次亮相让人惊艳。福楼拜先是通过金狮饭店老板娘的眼睛，描绘了在饭店搭伙的客人药剂师赫麦、税务官毕耐、教士布尔贤尼等人的不同性格和思想。接着，包法利先生的搬家包车到了饭店门口。“爱玛头一个下车，全福、勒乐先生，还有一个奶妈，跟着也下了车；天一黑，查理就在他的角落里睡着了，临到下车，不得不喊醒他。”这个细节，点出了爱玛和查理（包法利先生）这对夫妇的迥异的性格和态度。紧接着，作家充满感情地描绘了他心目的女神风采：“包法利夫人一进厨房，就走到壁炉前，伸出两个手指，在膝盖地方，把袍子提到踝骨上，露出一只穿黑靴子的脚，跨过烤来烤去的羊腿，伸向火焰。火光照亮整个身子。一道强光射透袍料纬线，白净皮肤的细寒毛孔，甚至于时时眨动的眼皮。门开了一半，风吹进来，一大片红颜色罩住她的身子。”
多么动人的画面啊！饭店里另一位客人、年轻的实习生赖昂对她一见钟情。爱玛的悲剧劫数悄然运转。
大师福楼拜凭借着栩栩如生的人物传达出深刻的思想底蕴。作家必须是思想家，不然只能称为作者。小说的历史背景共九年，即从1837年1月到1846年3月。作家写出了科学思潮与宗教传统的对立，药剂师赫麦与教士布尔贤尼多个场合下针锋相对的争辩，反映出经过“百科全书派”民主、科学思想的启蒙，长期统治法国社会的天主教思想道德基础已经摇摇欲坠，作家在小说中不时以嘲讽的口吻剥下宗教虚伪和软弱的外衣。福楼拜还思考了文艺与道德的关系。文艺会诲淫诲盗吗？福楼拜似乎对文艺的社会功能作用表示了担忧。爱玛喜欢读当时流行的浪漫小说，无疑对导致她与人偷情起了鼓动作用。作家写道，在与罗道耳弗森林幽会，第一次投入对方怀抱后，爱玛醉心于“我有一个情人！”想到这上头，就心花怒放，好像刹那之间，返老还童了一样。爱玛在里昂看戏过程中再次触发对浪漫爱情的遐想，而赖昂正巧在剧场和她邂逅重逢，引发了爱玛的不幸结局。同时，福楼拜对资产阶级的冷酷本质的揭露在小说中鞭辟入里。爱玛向商人勒乐百般央求暂缓债务，勒乐一改先前售货时的巴结，美丽的夫人失望至极地说，“你这是把我朝死路上逼。”“关我屁事。”勒乐冷漠回应。为缓解八千法郎债务危机，爱玛先后向正在厮混的年轻情人、镇里首富的公证人、模样严谨的税务官、已经分手的旧情人借钱，然而事关个人利益，有钱人的自私本性顿时暴露无遗，温情脉脉的表情立马消失殆尽。
好马配好鞍。优秀国外著作须由高明的翻译家来传达演绎。这个译本的语言丰富、生动、细腻，而出神入化。李健吾的文学语言有着浓郁中国风味，俗语、古文语、书面语色彩丰富，使得这个发生在法兰西的故事，仿佛就在我们周围上演。比如“好生纳罕”、“受宠若惊”、“曲意奉承”之类词语。比如，“赫麦听这篇演讲，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过心里尽管七上八下，照应笑眯眯，一脸佞相。”善良愚钝的查理写信给罗道耳弗，希望对方来陪爱玛骑马（简直就是把自己老婆往浪荡子怀里推），信中的语言，李健吾用了文言文，“盛意可感，拙荆待命，不胜翘企。”点染出书面语之别样色彩。
高明的翻译家在忠实原著的基础上，对原著进行再创造，好像是自己写下的作品，从而彰显个人的艺术风格，流露独特的语言特色。这是翻译家长年修为所得以形成，是对原著文学大师惺惺相惜的心愿所引导。
人类各民族的语言如同生命，随着社会生活的不断进化而演变。以现今的眼光，这个版本中的一些语言有着陈旧感，会让一些年轻人感到不习惯。然而，我以为，李健吾的《包法利夫人》可以作为一部中国作家的原创作品来欣赏，此中精粹而丰富的语言可以作为经典著作来品味。李健吾本就是剧作家、小说家。优秀的翻译家必然是作家，其对语言精雕细刻的创造精神必须传承和发扬。
《包法利夫人》如陈年佳酿，令人百读不厌。此外，这个译本的一大好处是，附了诸多注释，对我们了解小说反映的时代背景和社会特点有很大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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