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大舅的秘密
曾颖
我妈妈最喜欢和她的弟弟妹妹吃饭，可能是幼年时代她们一起挨饿留下过太多的阴影，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姐妹们围着各色美食，聊着往事，或嘻嘻哈哈，或泪目相望，都是一件幸福开心的事，虽然，这个时段，她们加起来已经好几百岁了，一个个高脂高压高糖，好多东西都只能看不能吃了，但那种聚会的仪式感，却令人感动。
妈妈喜欢的，自然是我愿意干的。在老家中档餐厅摆半桌菜，也就一两百块钱的事，花这么点钱，就能让一群老人快乐半天，并且个个都夸孝顺，哪里去找这么划算的事情？因此，每次回老家，我都让妈妈帮我请姨妈和舅舅们，我喜欢看着她一脸笑容地拿出电话，报喜一般给弟妹们吆喝：“曾颖回来了，出来吃饭！”这时候，七十几岁的脸上竟有童年时做好了饭让大家回来吃的欣喜表情。
不一会儿，姨妈、舅舅，甚至离异多年的前舅母，都高高兴兴地来了。大家欢快地相互打着招呼，跟来的孙儿孙女们跳进跳出，一派和乐安好的样子，大家对多日不见的亲人和满桌暖香的食物，都投以幸福而满足的表情。这是妈妈最快乐的时光，也是我最感幸福的时光，我的许多文章中的故事，就是在这欢快的饭桌上听来的。我很享受这种浸泡在蜜糖水般的感受里，酒香、菜香，以及亲人们其乐融融的笑语，都是我所期待和喜欢的。
从1998年离开老家出外打工，到现在差不多24年了，每隔一段时间的这样一次小聚，于我都像是给生活打上个小小标点，让我的记忆变得鲜活明快，无论在外漂荡，多劳累多悲催，一回老家，与长辈们一顿小酒，陈垢一样的不愉快，就像被雨刮器刮扫一般，心境重新变得快快敞亮，浑身就重新涨满了知道为什么而忙活的力量。
酒桌上也并不总是顺利而欢快的，偶尔也有小小的不爽，当然不是大家吐槽的那些亲人之间传统意义上的“催婚、炫儿、问收入”之类烦人亲戚三件套，但有时给人不爽的感觉，也很明显。比如，老前辈们总想抢着埋单，并且关切地说一句：“你们在外面打拼也不容易。”就曾让年轻气壮时的我感到消费能力被轻视的不爽，但年纪稍大之后，生活的碰撞，已让我心中有了悲悯，于是再听这句话，就有了嗓子一哽眼里一热的暖意……
而另有一件，却没有那么容易化解，因为它本身并不算一个事，但却能给人带来一种小小的不舒服感，这种不舒服感很真切，就像内衣上挂个小毛刺，不伤人不震撼，却让人不自在。
这就是我妈妈的大弟弟也即是我的大舅的捻菜方式。您别误会他是拿着筷子满碗掀或反复挟起又放下或舔筷子之类令人公愤的大动作。他不仅没有，而且相反，他每次捻菜，都轻柔而文雅，但令我不舒服的，也许就是这份文雅——每次吃饭，每道菜上桌，他都会用公筷或公勺，捻一块放到自己的盘子里，这在“非典”和“新冠”之前，显得很特别甚至异类。这都不是重点，重点的是，他捻完之后，就不再与其他菜有交集，一副楚河汉界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让人感觉这是硬生生地在搞“独立”，活活地把自己从酒席中掰了出来，虽然大家依旧觥筹交错笑语往来，但隐隐然，却多少感觉有点生分。让同桌者有一种被嫌弃和疏离的感觉。
为此，我们常半开玩笑地拿大舅打趣，说他有洁癖，他只是捂碗笑笑，并不解释，有时被大家说急了，也至多端起酒杯，大咂一口，笑说：“酒精杀下菌！”也不多做争辩和纠结。
这样一来二去十几年，大家已习惯于他的这一举动，每次开捻之前，总会提醒他先捻些菜来囤起。大家已将他与邻家那个别人从她洗过的衣服下过一趟也要重新再洗一次的洁癖大婶等同而论，凡遇有洁癖笑话的，也要拿他打个趣，他依如从前，不仅跟着笑说，有时还会奉献两个段子凑趣。
若不是大表叔的到来，此事就会成为历史性的迷题。
我有几个乡下表叔，那天来的是我母亲她们的大哥哥，时年已近80，大家都称他大老表，我称大表叔。我母亲一直记着1960年大表叔背着一背篓萝卜步行60多公里从彭县乡下赶到什邡，解了一大家子半个月的断炊之急的恩情，自然是好酒好菜款待。大表叔平时少出远门，这回自感年事已高，想来看看亲人们，兄弟姐弟姐妹们汇聚一堂，忆古叹今，好一番悲欢唏嘘。
大表叔敏感，发现了我们早已熟视无睹的舅舅捻菜动作。几次欲言又止，最后鼓足气力对大舅说：“老弟，你是不是嫌弃哥哥是乡下来的？”
这可是很严重的疑惑，大家顿时屏住了呼吸。
舅舅这回不敢打哈哈了，他沉吟半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像一个准备交代出惊天秘密的囚犯，说：“看来，不说不行了！我在很多年前就查出是乙肝病毒携带者，那时就害怕传染给大家，所以就自动和你们分餐，之所以不给你们说，是怕你们不再和我吃饭，我很喜欢和你们一起吃饭。后来，搞明白那玩意儿是通过血液传播，而不是通过唾液和餐具传播，但因为已养成习惯，也为了自己心理安稳，所以继续隔离，不想今天引起大老表的疑惑，实在罪过罪过，我自己认罚，今天桌上所有鸡鸭屁股，我全包了！”
他以惯常的无厘头方式收尾，大家哄笑一场，大老表也释怀端杯，向他道歉。我心中膈应多年的小小疑惑，也在意外之间，烟消云散。
但很快，我又为自己看人看事只站在自己的角度，想当然地恶意揣度别人，而深深地羞愧了一把。其实，世间上有些不好，是我们欠缺美好的心，想象出来的。
本文发表于2023年第9期《时代邮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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