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难觅彭玉麟
朱熹说：“世道衰微,人欲横流,不是刚毅之人,断立脚不住。”能担当此中流砥柱而无愧者，窍以为，晚清名臣彭玉麟可也。光绪十六年春天，刚由两广总督调任湖广总督的张之洞，得知彭玉麟去世，心中凄然怅惘，写五言长诗以奠：“神州贯长江，其南际涨海。江海幸息浪，砥柱今安在……”是啊，“砥柱今安在”？
一
生于嘉庆二十一年的彭玉麟，直到37岁时还是个潦倒家乡的穷秀才。曾国藩办团练，立志拯救日下的江河。步兵之余，扩充扩充湘军，筹建十营水师。彭玉麟慨然临危受命，“弹铗悲歌休作客，请缨投笔又从军。愧予胸少阴符术，惟尽丹忱夙夜勤。”很快便统领整个水师，并同曾氏等中兴名臣一道，打下南京城。同治三年，受赏一等轻车都尉世职，加太子少保衔。大功告成，湘军解散，唯独水军编入朝廷，成为一支重要的海军力量。彭玉麟继续执掌水军，亲自制定长江水师章程，并依此章程重建水师，中国的海军史上应当写下彭玉麟的名字。1883年中法之战，主持两广军事，募兵阻击法军，所部大将冯子材镇南关大捷、谅山大捷，打退法军入侵。
二
彭玉麟神貌清癯,如闲云野鹤,出语声微细,至不可辨,然每盛怒,则见之者不寒而栗。巡阅长江水师至合肥,这里是李鸿章的地盘，李氏家族正盛，官民皆侧目。当时李鸿章位居相国，他的侄子纨绔坏法，时出夺人财物妻女,官不敢问，人不敢言。一日,夺乡民妻去。乡民告到了彭玉麟那里,彭玉麟把这个人叫到衙门，问道：“乡民告若夺其妻,有之乎?”这厮以自己的本家哥哥位列朝堂，有恃无恐，竟然挺着脖子悍然应道：“然。”彭玉麟大怒,叫手下鞭刑伺候。这时求饶的不只是这个纨绔子弟，府县官也“悚息哀求,公不之许。”彭玉麟说到：“此害不除，江淮不宁”。随后巡抚奉李鸿章的旨意求见，彭玉麟这边磨蹭着时间，那边悄悄地嘱手下：“趣斫之。”等到巡抚登舟,彭玉麟手下已经手持头复命。彭玉麟也不失手段，移书李鸿章：“令侄坏公家声,想亦公所憾也。吾已为公处置讫矣。”至此，即使李鸿章一万个不愿意，也只有打牙往肚子里咽，而且还复信称赞。
同治十一年到光绪九年这段时期，彭玉麟六次巡阅长江水师。他以病躯奔波于江风海涛之中，督察长江水师的军风军纪，查访长江两岸地方的社情民意。从提督、总兵等高级武官到低级员弁，彭先后参劾其中的平庸恶劣者一百多人，并就地处决淫恶藐法杀友杀妻的副将两员，还参劾江南军需局道员赵继元、江苏候补道朱麟成等八人，又奏请革除道员王诗正、知县柳葆元等。长江水师岳州镇总兵彭昌禧年近七旬，精力衰颓，不能胜任职守。彭玉麟奏请将他开缺。彭昌禧以老部属的身份请他关照，他断然拒绝。长江水面及两岸的文武官场为之敬畏颤栗，“彭公一出，江湖肃然。”。
三
彭玉麟不慕荣华，纵观其一生，他曾经先后辞谢过六项肥缺任命。
第一次，咸丰十一年，彭玉麟当时的官职是布政使衔水师统领，朝廷拟任安徽巡抚。彭却一连三次辞谢，其理由是已习于军营而疏于民政，请朝廷勿弃长用短。改任彭为兵部侍郎，依旧留在前线督带水师。彭这才坦然接受。一边是水师统领成天住颠簸逼仄的船舱，一边是巡抚则住都市宽敞舒适的衙门，他选择了前者。
第二次，同治四年二月，朝廷任命彭玉麟署理漕运总督。这是一个实权极大的正省级官员，乃众人垂涎的天下一等肥缺。但彭又两次谢绝，理由除不懂漕政外，又加上性情褊急、见识迂愚，不会与各方圆通相处。朝廷只得作罢。
第三次，同治七年六月，彭上疏请辞已当了六七年的兵部侍郎。原因是当年从军时，三年母丧只守了一年，现在国家安定，他理应解甲归田，将剩下的两年补满。
第四次，彭离职休养三四年后，朝廷又任命他为署理兵部侍郎兼同治帝大婚庆典宫门弹压大臣。待到庆典一结束，彭立即上疏请辞署理兵部侍郎。朝廷接受后，又交给他一项差使，即每年巡视长江水师一次。
第五次，光绪七年七月，朝廷任命彭为署理两江总督兼南洋通商大臣。两江辖地既广，又兼物产丰茂，南洋通商大臣一缺更是权大责重。中兴名臣曾国藩兄弟、李鸿章、刘坤一等人都曾任过此职。让66岁的彭玉麟出任江督，说明朝廷对彭的倚重，但彭不领这个情，接旨后即上疏请辞，隔日后又再次上辞疏。朝廷无奈，只得把此要缺交给左宗棠。
第六次，光绪八年，朝廷任命接连辞去五个崇职的彭玉麟为兵部尚书。与过去一样，彭接旨后即请辞，朝廷未准。不久，中法战争爆发，朝廷命彭率领旧部将士并增募新军，迅速前往广东部署海防。彭认为此时不宜再辞，便以衰病之躯奉旨赴粤，带领所部驻扎南海前线。光绪十一年三月，中法战争刚结束，便上疏请开兵部尚书缺，朝廷未予接受。彭又于这年八月、十二年八月、十三年七月、十四年六月接连四次上疏请求开缺。鉴于彭的执着，朝廷只得接受。光绪十六年三月，彭玉麟以平民之身病逝于衡阳城内退省庵，终年75岁。四
彭玉麟敢于啸立官场，出于本人强大的人格力量。同治七年六月，彭玉麟在一份奏折中写道：“臣素无声色之好、室家之乐，性尤不耽安逸，治军十余年，未尝营一瓦之覆一亩之殖，以庇妻子。身受重伤，积劳多疾，未尝请一日之假回籍调治。终年风涛矢石之中，虽甚病未尝一日移居岸上。”听其言当观其行，就在一年多前，彭还将历年所得养廉费全部上缴国库，作为发展水军的军费。并拒绝接受任何奖叙。曾国藩为此上奏，说彭“淡于荣利，退让为怀，自带水师以来，身居小舟十有五年，从未谋及家室，此次捐助养廉，力辞奖叙，出于至诚。”
彭在同治十二年的一份奏折中说：“臣以寒士始，愿以寒士归。”
好一个“臣以寒士始，愿以寒士归。”此语当为所有为官者记取。君不见，多少衮衮诸公，富可敌国，一朝败落，人财两空。还是白居易说得好：“只见火光烧润屋，不闻风浪覆虚舟。名为公器无多取，利是身灾合少求。”
易宗夔的《新世说》载有彭玉麟的逸事。他曾微服出访,“如村夫子”。巡阅长江时,视察营房，将官知其力戒奢华，会急将厅事陈设之古玩及华焕之铺陈,一律撤去,始敢迎入。有一次，他在友人处吃饭,见满盘珍馔,立即面露不悦,“终席不下箸,惟嗜辣椒豆腐”。有人曾到他的西湖“退省庵”作客,但见“公衣茧绸袍,加羊毛外褂,已裂数处,冠缨作黄色。室中除笔砚外,惟竹簏二事。久之,命饭,园蔬数种,中置肉一盘而已。”
五
彭玉麟不喜俗世奢华，但作为一介书生，自有书生本色，他以诗画艺术构筑自己的精神世界。他好吟诗，岳麓书社最近出版的《彭玉麟集》收有诗词五百多首，传说彭仅咏梅诗便有一万首，而这一万首咏梅诗又都是题在他的梅画上的。
彭玉麟一生喜梅画梅，近于痴狂。传闻他早年深爱的一位梅姓女子，因种种原故而不能结合。梅女因此抱憾早逝，彭发下愿心：此生要为她“乱写梅花十万枝”，“平生最薄封侯愿，愿与梅花过一生”。他画了整整半个世纪!彭玉麟眉目峻厉，性格刚硬，不料这个冷面汉子的内心里竟有着如此丰富而绵长的热肠柔情，算得上天地间一个真正的汉子!彭的梅画品位高远。王闿运挽道：“诗酒自名家，更勋业烂然，长增画苑梅花价；楼船欲渡海，叹英雄老矣，忍说江南血战功。”
古人称大人君子者，当以“三不朽”为指归，所谓立德、立功、立言是也。彭玉麟，操守不下海刚峰；事功可与范仲淹、曾国藩者相侔；若论才情，不下苏东坡；至于诗书画，用情高山流水，堪比郑板桥。智仁勇三德，忠孝节义四美，集于一身，可谓千古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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