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董改正
春三月，柳如眉。
眉何如？眉如柳。
清代文人张潮说：“古之美人，以眉著者得四人焉。曰庄姜，曰卓文君，曰张敞妇，曰吴绛仙。”
庄姜的眉毛是蛾眉，“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文君的眉毛是远山眉，《西京杂记》载：“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肌肤柔滑如脂。”魏晋南北朝延续着两汉的眉毛审美，“魏武帝令宫人扫黛眉，连头眉，一画连心细长，谓之仙蛾妆。”吴绛仙是隋炀帝宠姬，所画的应是蛾眉，隋炀帝每每倚帘视之，移时不去，啧啧叹道：“古人言秀色若可餐，如绛仙，真可疗饥矣。”为了让她和一众宫女画眉，从波斯进口“螺子黛”。螺子黛是一种青黑色矿物颜料，很贵，“每颗直十金”。
张敞的爱人很幸福。张敞人品好，官品也好，最好的是他爱妻子，“为妇画眉”，因此长安城内盛传“张京兆眉怃”。有司以为有失官家体面，便将此事上奏，皇帝问话，张敞从容答道：“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这个回答太妙了。皇帝一定会哈哈大笑的。
“眉怃”意即“眉样妩媚可爱”，说他画眉毛水平高，比“眉妩”蕴藉。初看时，以为是“眉抚”，以画眉闻名的巡抚，如“石痴”“诗魔”之类，可惜不是，一叹。
以上四者，眉形归纳起来只有两种，蛾眉和远山眉，但自古眉形远远不止两种。明代杨慎的《丹铅续录》里就有《十眉图》：“一曰鸳鸯眉，又名八字眉；二曰小山眉，又名远山眉；三曰五岳眉；四曰三峰眉；五曰垂珠眉；六曰月稜眉，又名却月眉；七曰分梢眉；八曰涵烟眉；九曰拂云眉，又名横烟眉；十曰倒晕眉。”其实收录还不够完备，周舫《簪花仕女图》中，还有著名的“桂叶眉”。到文化极为发达的宋，眉形更是诸体皆备了。《清异录》中提到一个名叫“莹姐”的女子，“玉净花明，尤善梳掠，画眉日作一样”，有人惊叹道：“汝眉癖若是，可作百眉图。”
这些眉形都是什么样？有人作《十眉谣》：“一鸳鸯：鸳鸯飞，荡涟漪；鸳鸯集，戢左翼。年几二八尚无良，愁杀阿侬，眉际两鸳鸯；二小山：春山虽小，能起云头；双眉如许，能载闲愁，山若欲雨，眉亦应语……”太写意了，大致看个念想罢了。
令我十分讶异的是，居然没有“柳眉”在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评书里都这么说，而且柳眉难道不比桂叶眉更美吗？不比蛾眉更自然吗？不比小山眉更修长吗？且看凤姐，“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再看黛玉，“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罥，缠绕也。什么绕烟最美？一定是杨柳了。“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曹雪芹好友郭敏《晓雨即事》云：“遥看丝丝罥烟柳。”可见黛玉也有一弯柳叶眉，只是它不是吊梢，而是细柔微蹙，令人怜惜。脂砚斋看到此处，忍不住批道：“奇眉妙眉，奇想妙想！”
初如豆，渐细长，线条柔和，是造物的刹那心跳，是自然的诗意乍吐。连春风都醉了啊！你看，一湖的风，都吹着那万千如丝如发、如弦的柳条，都梳着那令人柔软的律动，那让人怜爱的一抹柔情，那让人心醉神迷的一笔眉弯。且执眉笔——最初的眉笔，据说是细柳条烧焦成炭制成——画一弯春水波柔，画一抹春山远黛，衬双瞳剪水，映琼鼻如玉，那便是眉如柳，柳如眉。
柳如眉，一泓春水如双目。眉如柳，眉间韵致待春风。比夸张更有表现力的是留白，“贪与萧郎眉语，不知舞错伊州。”好一个“眉语”！眉语如何？待君自悟。品出来的，没品出来的，都在那一弯柳眉蹙动中。
还有比柳更适宜形容女子的吗？还有比柳眉更适宜女子的吗？还有比为伊人画眉更缱绻更温柔的吗？那个做事果决的赵敏，所要求的不是江山，不是权力，不是财富，而是“我的眉毛太淡，你给我画一画”。
妙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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