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向来是偏重实际的，看见一个东西，我们首先想到的是这东西可以吃吗？如果不可以吃，那就问“有什么用？”如果既不能吃，有没有什么切实的用处，我们便马上会觉得索然无味很没意思。
但世界上的事情多半既没有小葱拌豆腐样一清二白，也没有黄河入海般的一目了然。教哲学的夏从亚包括许多哲学家就最头疼人家问“哲学有什么用？”之类并不过分的问题。
“无用”的东西果真就“无用”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不唯如此，表面上看“无用”的东西其实恰恰可能有“大用”。比如水泊梁山上的“吴用”，若论舞刀弄枪杀人越货，“吴用”真“无用”之人也，但若论处事谨慎机巧聪明视野开阔脑筋灵活，则十个八个李逵都未必是个儿。如此说来，“吴用”倒也未必全然“无用”。这当然是开个玩笑。
对于“无用之用”论述最为到家的是梦蝴蝶的庄周。庄周与惠子二人曾经就此问题有过精彩的议论，但可惜说的不是白话文。翻译成今天的白话就是，惠子对庄子说：“你的言论没有用处。”庄子说：“懂得没有用处方才能够跟他谈论有用。大地不能不说是既广且大了，人所用的只是脚能踩踏的一小块罢了。既然如此，那么只留下脚踩踏的一小块其余全都挖掉，一直挖到黄泉，大地对人来说还有用吗？”惠子说：“当然没有用处。”庄子说：“如此说来，没有用处的用处也就很明白了。”我觉得这说法够绝——“一个人的容足之地以外的地面有用吗？”另外庄周也讲过，树无用而免遭斤斧，叫做无用之用，并叹息“世人皆知有用之用却不知无用之用也”。
现在如日中天的易中天在其《易中天谈美学》一书中，也曾对此有过类似的论述。他认为，许多表面上看起来没有用的东西，其实往往是最有用的。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就曾说过，画出来的鞋子不能穿，画出来的苹果不能吃，诗人绘声绘色地描写骑术，自己却不会骑马。但我们能因此否认艺术的价值、意义与有用吗？当然不能。所以易中天先生认为，教育的本来目的是人的全面自由发展。只有既学有用的东西，又学看起来没用的东西，才全面，才丰富，也才自由。光学“有用”的东西，不学“没用”的东西，将来就是一个畸形的人，一个工具。
龚鹏程先生在其才情四溢的《文学散步》一书中曾经说过，在生活里，还是要听听音乐，屋子里还是要挂几幅画、插一盆花，为什么？你当然可以说这都只不过是一些装饰，但人生为什么需要这些装饰呢？装饰又何以要用花、用音乐？墙壁上挂点儿钞票不也是很好的装饰吗？他认为，只有在这“无用”的世界里，人才能解除有关目的与机械的功利反应，让自己从工具人的身份中解放出来，不再是一架机器里的螺丝钉，而是他自己。
湖南师范大学校长张楚廷在《教育哲学》一书中谈及这个问题时也说，音乐家谱写那一首“茉莉花”有什么用？帕瓦罗蒂唱那首《我的太阳》有什么用？徐悲鸿画那些马有什么用？齐白石画那些虾有什么用？能吃吗？他进而用一个例子来说明这样一个问题。许多年以前，一位俄罗斯人搞出一个三角形内角之和不是1800的几何来，许许多多的人嘲讽他，怎么弄出这么个怪物，当然也就这么没用的东西出来了。过了一些年，一个德国人又搞出另一种“怪”几何来，也真地不知有用还是无用。但爱因斯坦搞相对论的时候，用上了那种“怪”几何，这下子没用的东西有用了，然而，这已经是那种“没用”的“怪”几何出现后几十年了，而且那种“怪”几何的创立者也绝不是专为爱因斯坦而搞出那个东西来的，不是为了爱因斯坦“用”的。书中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比如牛顿在300多年前就说万物之间存在着引力，就说一个变量在积分之后再微分就是它自己了，他说的既不是种粮食，又不是修房子，他都只是在说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话语。张校长的结论是，一旦我们陷入了“有用”“无用”的思维陷阱之中，当“有用”铺天盖地而来的时候，大师便静悄悄走了。那些划时代的理论成果往往出自那些不太问“有什么用”的地方，而不断地急切地问“有什么用”的地方却没有生长出划时代的伟大成果。
所谓的“用”，既有经济之用也有道德之用政治之用美感之用，既有今日之用也有明日之用后日之用当代之用子孙后代之用，既有直接之用也有间接之用，既有大用也有小用，又或者压根儿就看不清对谁有用到底有用无用。所以大学必须从功利的思维中解放出来，要教“无用”的东西，大学生要学“无用”的东西，大学生要读“无用”的东西。正如爱因斯坦老师说的，“用专业知识教育人是不够的。通过专业教育，他可以成为一种有用的机器，但是不能成为一个和谐发展的人。要使学生对价值有所理解并且产生热烈的感情，那时最基本的。他必须获得对美和道德上的善恶鲜明的辨别力。否则，他——连同他的专业知识——就更像一只受过很好训练的狗，而不像一个和谐发展的人。”
要想成为一个和谐发展的人，读书便是一条捷径。而眼下当红的学者于丹主张，“读书不问有用无用”。她认为读书是一种境界，山坡上开满鲜花，但是在牛羊的眼中只是饲料。饲料有价值，可以吃。鲜花是审美，是没有用的。但鲜花自有鲜花的价值。她说，我觉得有用和无用我们都不要以一种纯功利之心去看到极至，把读书当成生活中的一种储备，反刍的时候有东西可拿。于丹认为，读书的最大用处，就是在我们生命困顿的时候能够面无惧色，而在生命从容的时候带有欢心，一个人能更多笑容更多阳光，一辈子有更大的快乐。
是啊，人生是一种跋涉，而且是长途跋涉，也许你真地不知道在未来的某一天什么对你来说是最有用的，所以我们不妨把书当作了干粮当作了储备，学了骆驼的样子，只要是有营养的东西就不妨多吃一些，毕竟你要走的路还太长太长。如此说来，倒也又有了“功利”的嫌疑了。
原载《中国石油大学报》2008年第25期第8版
http://upcnews.hdpu.edu.cn/weekly/show.aspx?id=1539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