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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谁知脂砚是湘云(周汝昌)

自序


  中国人看小说爱看带评点的,这种风气大约是从明代兴起的。明代流行的唱本、戏本和闲书野史(就是那时候的通俗文学作品)盛行于民间,对于初识文字而文化水平并不太高的普通读者来说,带评点的书可以帮助他们很好地理解和欣赏这些作品。此风到清代仍盛行不衰,最为人著称的就是金圣叹的评点本。金圣叹评点了很多名著,而大家最熟悉、最津津乐道的又是《西厢记》和《水浒传》。他那种满腔热肠、笔歌墨舞的批点文体感染力异常之大,读起来让人兴高采烈、赞不绝口。他的见解未必有多高明,但他能与读者平等而尽情地交流,从而把读者吸引住,不忍释卷,这就够了。记得到清代评点界又出了一件新闻,就是有一位文士平生三次娶妻都是才女,而且都特爱《牡丹亭》,三位贤妻一个接一个地相继评点这部名剧,世人因而称之为"三妇评本",并且出版了刊本,成为文学史上一段佳话。我举这些例子目的何在?就是为了说明《红楼梦》本来的定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这种体例之来源,特别是"三妇评"和"脂砚评"两者之间有着人未尽知而内情美妙的联系。

  不过,上举评点家金圣叹、三妇也好,毛宗岗、李卓吾、张竹坡等也罢,他们都是后来人评古人之作。尽管他们是评点家,但都是与作品无关的后世读者。唯独我们这里的主题人物脂砚斋大大不同。不同在什么地方?第一,她不是后世读者,而是与作者曹雪芹同时并世。第二,她不仅是读者,而且是曹雪芹的通力合作者。她承担了抄稿、编整、偶然代为添补细微的脱漏等辅助工作。第三,她在抄整的同时又作了大量的评点,数量达二千多条。第四,依照拙考,她与雪芹又不是一般亲戚朋友的关系,而是孤标傲世、志同道合的生活伴侣,有夫妻之情、骨肉之恩。还不止此,这位脂砚斋还是书中一位特别重要的女主角即史湘云的原型。

  读者诸君,你同意我上列的诸点看法吗?且慢说同意二字,即便你并不立刻表示难以相信,我就大大高兴了。所谓并不立刻表示难以相信,就等于你已然看出这其中有它的某些道理,应该对它思索检验一番,看看有没有合理的成分在内。这本小书就是为读者你提供这么一个奇特的主题来思索玩味,进而得出你自己的见解。这样,就不再是少数几个人在"闭门造车",而逐步变成大家共同关注、寻求确解的一个重要文学课题了。

  以上聊做小引,下面五章,做我一点献曝献芹的敬意,谢谢!

  周汝昌记于戊子七夕

 

 

一言不和几挥老拳

 



  有朋友问我,你当了大半辈子考证派,你自己觉得哪条考证是你平生最为得意的?我没有直接回答,却反问了他一句:据您看我那些考证哪条才是最精彩的呢?他说:大家都认为你考出曹寅的弟弟不是曹宜而是另一位叫曹宣的,连那些反对、讽刺、辱骂你的人也不能不承认这条考证,尽管他们无可奈何地还要加上几句贬低的话。我听了就对他说:这条考证不是不精彩,它确实别开生面、人所未能;但我自己心里却没有把它列为我考证中的第一流成绩。朋友就问了:那你自列为第一流的考证又是什么呢?我说:当仁不让,不做假谦虚,我最得意、最精彩的考证是考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中的脂砚斋即史湘云。朋友听了哈哈大笑,说:你这种考证可不像考曹宣那样,连反对你的人也只得承认;你说脂砚即湘云,人家笑骂交加,有人说你这是"匪夷所思"。我答:你说的只是一面的情况,另一面是我拥有大量的同情者,甚至也有"粉丝",都非常赞同这一出色的考证。他们对此兴趣浓厚、深信不疑,这些同情者中有名家、有专家、有学者,但是你也许想不到还有不少却是在校读书的学生。朋友又说:名家学者我不敢妄评;若说到学生,那无非是你喜欢林黛玉、他喜欢薛宝钗、我喜欢史湘云等等这类的看小说评人物的闲谈意见,你还拿这个作为自己的支持者,岂不惹人议论和见笑?我说:这回你可真错了,那些同学见解比你高明得太多了。我说的这些例子你如果不爱听那就罢了;若想听的话等我后文再略举一二,此刻我想说的即是你所说的那种谁喜欢林黛玉、谁喜欢薛宝钗那个层次的争论并非学术,只能算茶余酒后的闲谈戏语,但是我想就连这个也有它的历史根源,你必然还记得从清末起就有左钗右黛、扬薛抑林的争议,两位好朋友就因这个意见不合"几挥老拳",大家引为笑谈。可见这个等级的见解也是一种文化现象的表现。如果把我的考证--"脂砚即湘云"也归属于这类酒后茶余的闲谈,那可就失之千里了。

 

书稿待续告别燕园 

  谈到此事,真是说来话长。简单说罢:第一,我把《红楼梦新证》(以下简称《新证》)自评为一部未定稿和半成稿,这是什么意思呢?原来,我一经考明曹、李两家至亲都惨遭雍正的政治迫害之后,便立刻悟到:曹雪芹的《红楼梦》不仅仅是个自传性小说,更是曹、李两家的自传或合传(此所谓"传"者,实际就是今日所谓的有素材、有原型的小说写作)。还不止此,我考明了李煦是雍正夺位后第二年就被投入刑部大狱,抄家苦治,把一位百姓平民都称之为"李佛"的七十高龄的善良人远充到东北极荒之地冻饿而死,所因何故?就是因为李煦是雍正政敌胤禟的"奸党",查出他曾经给胤禟买了几个苏州女子,这下子可就犯了雍正的最不可容忍的大罪,成了万恶之人了。对比来看,李煦的内丈曹寅家却是迟至雍正六年才遭到抄家、逮问、治罪的。所以,我那时很快悟知《红楼梦》的后半部的主角已然不再是黛、钗俩人,而是逐步转到史湘云这个重要人物的身上,并且,由此而牵连到小说的素材及情节内容必然包含了相当部分的李家的遭遇及后果。于是我一层又一层地细看曹雪芹写湘云的笔法,才恍然醒悟她的家虽然名称仍然叫做史侯家,却是生计如此艰难,湘云靠做些针线活儿卖一点儿钱度日,每夜忙至三更天。有一次,袭人提起来,湘云便红了眼圈。雪芹的文字寥寥数笔、淡淡落墨,内中却包含着无限难言之痛苦。而一般读者就只能看见那些满纸淋漓痛快的所谓爱情的描写。我的感触是(无论在当年还是今日),想找一个或几个有共同语言的伙伴也都是很不容易的。

  闲言少叙,让我还是接续正文吧。我明白这层道理之后,立即向胡适、邓之诚等前辈探询,有无关涉到李煦家的文献存在?我已忘记了到底是哪位老学者告诉我故宫档案馆存有后来发现的李煦家档案,我听了又是一番巨大震动,心里想这比我研究曹寅家世同等甚至更为重要。我立刻写信给时任北京图书馆善本室主任的赵万里先生,问他可否介绍我到档案馆去查阅这部分文献。赵先生立即写来了回信,并附有一纸向故宫档案馆的介绍信,而且告知我进了故宫走哪条路线就可以到档案馆。这种热情都是我平生难忘的。

  我兴奋地拿了这份介绍函立即前往故宫--有一个细节,如果你不嫌烦我也顺便在此回忆一下,十分有趣:赵先生给我指明的路线是从神武门(即故宫后门)进去,然后左拐,即往东再转南行,如此等等。我走了很长的路,这是故宫东面的一条最宽大的宫内通道,我不知应该怎样称呼,两旁都是很高的大红墙,大红墙上有不止一个大宫门,都是紧闭的,上面一条大铜锁有一尺多长,还刻着细花纹,真是见所未见。我走了很久并未碰上一个人,最后终于寻到了档案馆。我站在那里一望,不觉自己笑了起来:原来这就是东华门内不多几步路往北一点儿的一个小院子,简陋的几间房冷冷落落,这就是当时的故宫档案馆了;我心里奇怪,为何赵先生让我进神武门?若是进东华门不用五分钟就到了。我倒并未因此有走冤枉路的想法,相反,正是当时那都不是开放的路线,我平生只能在此经历那种宫禁森严的特殊感受,我要感谢赵先生给了我这么一个不寻常的机会 
书归正传。那时,档案馆的简陋与冷冷落落的景况让我意想不到,馆内的二三位馆员见我这个青年人来了,不但不嫌烦反而露出了高兴而乐于接待的表情。他们看了赵先生的介绍函后问我想看什么,我直答想看看李煦的档案。很快,我就高兴的看到了这些珍秘文件,同时,我注意到另一张表格,这是给来客洽阅档案的签名簿。我一看吃了一惊:上面清清楚楚有胡适先生的签名,此外并无一人来过,我是第二位了。这是何故?我至今不敢妄言。

  话要简洁,我初步了解了李煦家情况之后,回校立即做出了新的安排,我打定的主意是:我完成了《庚辰本》与《有正大字本》详细的校勘之后,再不能做这种工作了,我得请我四兄把校勘工作接过去,我要投入精力到像考证曹寅家那样重要的工作--从清代所有重要诗文里把有关李煦的一切资料搜集完备,这才是我《红楼梦新证》的全部工作。可惜,由于时间、环境所限,加上我本科西语系论文需要完成,条件已经不允许我像前一阶段那样工作了,我只开了一个头,草草把李士桢、李煦的有关资料粗列了一些,就只好离开燕园奔赴成都了。那时,我手中还有一大把借书单,都是我准备借来考察李煦而再接再厉工作的书刊名称。这段往事内情鲜为人知,我的这一愿望未能实现,至今深抱遗憾(果然若干年后,便有捷足先登者)。

  以上所述,表明我对研究史湘云的重视,理由何在?让我举一个耐人寻味的例子:在《新证》里,史侯的原型就是李煦家。史侯家史鼐、史鼎就是李煦的两个儿子,这本来已无可疑了,可是当年也有人大批"自传说",说我的这些考证都是牵强附会。谁知过了些年,同一位专家忽然改变了看法,他说史家就是李家,而《红楼梦》包含的李家原型超过了曹家。我得知后不免有所感触,我并不想讥笑他、轻薄他;相反,他既然后来看清了问题之所在,这是大好的事情。做学问就应该这样,以真理为至高至上,不要搞那些个人的小政治、小恩怨、小门户党派等等可怜可笑的做法。

  如山白骨公子红妆

  《红楼梦》第八回有一首七律诗,诗云:

  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

  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亲就臭皮囊。

  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多少年来,我每一读它便觉十分奇怪,奇怪不在前六句,而是末后的结联;因为,"白骨如山"如果指的是"人生短暂、终归于尽",那么,人人在劫难逃,怎么会是"无非公子与红妆"呢?从未见过这一道理和类似的诗句。"白骨如山"在我的读书印象中有两大类,一类是:战争规模极大,杀伤往往数以万计,例如,明末派大军四十万出关前往平定努尔哈赤的反明之战,哪知此役各路俱遭惨败,全军四十万覆灭。史书记载当时辽东地区真是骨积如山、血流成河。纵使史家笔下有所夸张,但这种规模的大屠杀确是无可置疑的。另一类则更早:春秋战国之际,七雄五霸、战斗不休。有一次,五十万兵被敌方全部坑杀(活埋)。这种历史大惨剧其白骨如山那更是毫无夸张。然而,不管怎样去寻找史例,却从无如山的白骨都是公子与红妆的尸骸。这种难以解释的怪诗雪芹偏偏把它列入书中正文,用意何在?应有一个合理的答复。后来,有一位知名的文史家周振甫先生撰文揭明:这首诗是一首"政治诗",内涵是不可明言的历史惨剧。这一解释给了我很大启示,其真正内容是雍正夺位后,用残酷的手段把他的政敌和"危险分子"一个一个都铲除罄尽,这还不算,还把这些人的家眷女口也加以苦治。据我读清史的印象,雍正的恶毒手段大致分为如下几种:一是官话里称作"赐自尽"的,就是说女眷用不着、也不便绑到刑场上去砍头,就把她们活治害死。其次是勒令其返回娘家,这就是强迫拆散一个完整的家庭,片刻之间骨肉离散,哭声震地。被遣返的妇女回归娘家,自处无地、困苦万状。第三类,年青能做体力活的,尽数投入"辛者库"为奴,这种奴隶每日从事异常沉重的苦役劳动。还有另一类:就是真正的不是被迫的自杀,最好的例子是雍正朝苏州织造胡凤翚,他本是雍正的亲信人员,不幸他的妻子是年羹尧的妹妹,年羹尧的"年党"获罪以后,年姓的妇女也都成了"罪人"。因此,胡凤翚一家妻妾数口都吓得悬梁自尽。综合而观,这类遭难冤死的青年男女官书史册不敢明文记载的,其数量之大超出我们的想象,而且难以统计;这就是说,"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是清代那个时期特有的一种政治局面和社会气氛。此处略加解说。

  回过头来再看,有一份抄没李煦家产的报告档案,这份清单表明:抄得的家俱、古玩之类平平常常、寥寥无几,大出常人所估量;而抄没的人口包括李煦义务收养的孤儿、孤女数十名之外,加上女眷竟有百余口,雍正命令就地售卖为奴,而苏州人是不敢真买的。--我在此忽然说了这么些旧史遗闻,好像是离题太远了吧?孰不知要想了解和理解小说中的史湘云,就必须从这种史实根源来体会和领悟,因为雪芹的笔法有一大特色,就是有"不写之写""空谷传声""背面敷粉"等诸般手法。你只要看湘云在家的实际处境,她早已不再是什么公侯小姐了,其度日之艰难、生活之窘迫,每日要做活计熬夜到三更……,你就会恍然大悟:她家这时也不过是刚刚从"犯官"之家稍减了罪状,而基本并未脱离"奴籍"的特殊身份罢了。

空谷传声文外有事

  

  清代有一位题咏《红楼梦》的大家,他咏湘云时是这样写的:"湘云不与宫车会,独识南安老太妃。"这位诗家眼明心细,但有一点他自己还无法解释之处,就是元春归省这样的大事,连宝钗也首尾在场,独独不见湘云踪影,为何书中也一字不及、没有交代的言词。但是,比此更重要的、更为奇怪的,诗家并未提及之处,就是史太君奉元春之命带领全家上上下下所有女眷,来到清虚观拈香看戏,而其中偏偏又只缺少湘云的踪影,是为何故?又不见一言半语讲与读者。这两个例子让我时常思量:凡是一涉及元春那里的事情,事无大小也绝口不及湘云一字。例如:元春于节后赏下来的礼物,给宝钗的还有红麝串,而从未听说过娘娘赏了史大姑娘一件什么东西。所有这些现象似乎无人作过较为合理的解说--而我认为,正是在这些地方充分表露出雪芹的笔法是一种独创的新鲜、新奇特例,古往今来,绝无仅有。

连环脱卸剔透玲珑

  

  书到第二十回,史湘云这才出场露面,那回的情景是什么样子呢?妙极了。宝玉正在宝钗屋里晤谈,丫环忽报:"史大姑娘来了"!史大姑娘是谁?她从哪儿来?她为何此时才到?一字不提!好像我们都早已熟悉--不知别人怎么想,我真有这种早已熟悉的鲜明而活跃的感觉,我又联想起京剧名角出场亮相--锣鼓声中绣帘一揭(那不是今天洋式大幕的舞台,是传统的上场门、下场门两个绣帘),一言不发,站在上场门神采奕奕,那气概可以笼罩全局,满园的座客双目凝聚在这个人物的身上,这种艺术力量,你只能感受,却找不到任何形容词来表达你的那种欢欣、欢喜、赞叹之情。丫环报"史大姑娘来了"这一句话,即具有如此神奇的艺术魅力。

  如今且说宝玉此时此刻在哪里?--偏偏是在宝钗房中,这可就妙极了。请你回忆:自从宝钗紧跟林黛玉由南京入贾府后,是到第八回才正式重笔写出宝玉、宝钗二人相聚于一处,并且把通灵宝玉和金锁的故事首次揭明。以后没有写宝玉何时再到梨香院去找宝姐姐闲坐,这并不是说他就没有再去过,我只想表明从第八回到第二十回,这才又见宝玉、宝钗二人再次一起闲谈的场面,而偏偏就在此时,人报"史大姑娘来了",这可就绝非偶然之笔了。然后再看:紧跟着就是林黛玉也赶来,三人交会,间不容髮,马上就引发了三人的"矛盾",这段文字在全书中也属于极为重要的一段笔墨。你看:宝玉正在与宝钗谈心解闷,一听湘云之到来,宝玉"抬身就走",这四个字笔力有千钧之重,宝玉和湘云的真正关系全含在这四个字之中。

  这且按下不表,留待后文再说。单看宝钗的反应:是她叫宝玉"等着,咱们俩个一齐走,瞧瞧他去",这在宝钗来说,本无用意,不过是表明钗、湘二人感情不错而已,无奈黛玉正好看在眼里,这就勾起了全部的难以名状的情感纠纷。请你温习一下黛玉和宝玉的这一番对话:

  黛玉:"你又来作什么?横竖如今有人和你顽,比我又会念,又会作,又会写,又会说笑,又怕你生气,拉了你去,你又作什么来?死活凭我去罢了。"

  宝玉:"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间疏先不僭后,也不知道?我虽糊涂,却明白这两句话,头一件咱们是姑舅姊妹,宝姐姐是两姨姊妹,论亲戚,他比你疏。第二件,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长的这么大了,他是才来的,岂有个为他疏了你的呢!"

  这段情节就是我所谓《红楼梦》有三部曲的结构章法。这三部曲的顺序就是黛玉、宝钗、湘云三人的来龙去脉、相互关联、悲欢离合、辛酸血泪。但这三部曲,却不是机械地明白分割的那样连接法,而是一种连环脱卸的新颖、独特笔法。我曾比喻说曹雪芹的全书结构好比曹子建的文章,波澜壮阔(诗圣杜甫语)。这种波澜总是前波未尽后波已起,此起彼伏,钩连环护,并不是截然分断的。

  此时用最简单的方法来说几句:宝玉和黛玉的姻缘是一个大波澜,这个大波澜早在黛玉和宝玉怄气、一下子把荷包剪断时就已然过了波澜漩涡的中心了,以后的情景都属于余波的部分了。同样,等到薛蟠点破妹妹是要等一个带玉的为婚,那枚金锁是和尚给的,而金锁的黄色已退,要到首饰店里炸一炸,这里先机已被道破,所以宝玉、宝钗的姻缘大波澜也就过了漩涡中心。此后就属于余波的性质了--那么请你细想:在清虚观里,湘云并不在场,张道士国公爷的替身送来了金麒麟,正是林、薛二位姑娘在用不同的感情和语言讨论起这个新来的金麒麟来了。这就是说,林、薛二位在不知自己的姻缘命运之前,这枚重要的金麒麟就已出现了,并且是在娘娘命令打醮之时,出于国公爷替身之手,又经老太太亲口说出:我见谁家哪个姑娘身上有这么一个麒麟。这种特笔极端巧妙而又隐蔽的第三部曲,已正式开始;这所谓的第三部曲就是宝玉、湘云两个的真正姻缘之分了。我这里粗略的叙述,目的仅仅在于说明曹雪芹独创的连环脱卸之法。

  在我看来,这种奇特的现象其关键正在于上节所叙的:李煦家被罪遭难的后果比曹家还要惨痛几倍。如果他家彼时还没有全部获得宽免、他家的子孙男女还没有脱除"奴籍",那么湘云既不能、也不许参加重典盛会。知道这些情况,就一点儿也不奇怪了。

  回过头来让我们看一看,雪芹在开卷不久就表白清楚:他的小说一面是荒唐言,一面是辛酸泪。这本来是一个无可调和的矛盾的两个层面,他却运用了独特的手法把这两者结合且运用得如此美妙感人。我们读到荒唐言时,可以感觉到它新鲜有趣儿,但它却不能令人心弦振动、悲喜交加;其真正感人的部分却又是淡淡落墨、寥寥数语。它与那些有意渲染点缀的文章构成了淡墨与重彩的对比,那种有意渲染的笔墨使你感觉到的是淋漓痛快而不是深思玩味、感叹无穷。简单地说,这种淡墨有时甚至成为古人所说的"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也就是白居易笔下所说的"此时无声胜有声"。

  我们读曹雪芹的《红楼梦》,除了欣赏他的引人入胜的笔墨文章,还要懂得"书外有史""文外有事""言外有意""弦外有音"。宋贤论诗有两句名言:"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要知道,雪芹的小说其笔法之高超美妙,全在擅长运用这种诗笔。

  《红楼梦》第四回护官符列出四个家族:贾、史、王、薛。"假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用的是汉代建章宫的典故。"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用的则是秦代阿房宫的典故,二者明显有所关联。贾家影射曹家不再多说,史家影射李家在此略为补充几句,为的是让仅仅看到这本小说的读者了解起来较为方便。曹家与李家为骨肉至亲,来源久远。曹家上世原籍辽东铁岭满洲(当时已自立为金国),满洲攻打铁岭卫时被俘虏为"包衣"(或此即汉语"仆役"二字的音转)。李家则是山东昌邑的姜姓人家,明末一次由英亲王阿济格(雪芹好友敦家弟兄的祖宗)率领的满兵突破长城关口直入山东,俘虏人口财产马匹,在此战役中,姜家有人被虏做了满洲包衣。但归旗之后,为一李家认做了义子,这才由姜氏本姓改李姓弟子。因小康熙生母佟太后于他降生之后即已亡逝,遂从曹、李两家找了两位保姆(称嫫嫫,负责养育、教导)予以抚养,小康熙自幼把这两位保姆视为真正至亲无比的慈母。曹家的这位保姆孙夫人就是雪芹的曾祖母,而李家的那位保姆文夫人就是书中史湘云的曾祖母。小康熙年方八岁,父皇顺治病亡,他才意外地获得了继承帝位的无上光荣。康熙继位后,因念两位保姆之大恩,照顾其子弟无微不至。等到康熙大帝四次南巡之后,曹李两家在江南接驾,大有功绩。于是,特命曹寅(雪芹祖父)为通政使司通政使,又命李煦为大理寺卿,这两份官职已经升入了"九卿"之列,非同小可。曹寅的女儿又成为王妃,更是皇亲国戚的身份了--李煦就是曹寅的内兄,他的妹妹是曹寅之妻,也就是书中的贾母史太君,曹李两家在康熙一朝享尽了荣华富贵。不幸,康熙死后,其子胤禛以阴谋手段篡夺了帝位,而曹李两家因职务关系与胤禛的政治敌方都有来往事迹,于是,胤禛(夺位后称雍正皇帝)将曹李两家视为奸党,加以陷害,结局奇惨。《红楼梦》一书主题即以这两家遭到事变后家亡人散,困苦不堪为素材。而书中的宝玉、湘云二人的悲欢离合、种种坎坷苦难,正是反映了历史现实中的雪芹与脂砚的真实生活现象。这儿把极其复杂曲折的历史背景简介至此,读者只要了解了这一大纲,再去体会脂砚即湘云这一奇特的因缘故事,就容易接受而增加了无限的感叹、惊奇,对雪芹的文学艺术之伟大创造必然会增添了更多的体会和赞佩。

  又:李煦家本族墓地在京西房山县,规模甚大。李氏族人为数已多,当地百姓直称为织造府家。因此,护官符中特用阿房宫的典故,这"房"字似与房山县的"房"不无艺术联想,此其一。房山又是金代陵墓之所在,所以,明末清初大学者顾炎武即称房山曰"金陵"。此金陵似又与"金陵十二钗之金陵"不无微妙的艺术关系,此其二。其三,阿房宫三百里这个"里",恐怕也就与李姓的那个"李"正是谐音妙用。总之,雪芹笔下其手法之变幻百端,奇趣横生,皆与一般庸常之作大大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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