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传统山水画常把『工』和『拙』联系在一处讲,相关论述如:『惟不欲求工而自出新意,则虽拙亦工,虽工亦拙也。』(明·顾凝远《画引》)『功夫到处,格法同归,妙悟通时,工拙一致。』(清·方薰《山静居画论》)『运斤非巧,规矩独拙。』(清·恽格《南田画跋》)
我们知道,通常情况下,『工』也是和『拙』相对的概念,庄子说『圣人工乎天而拙乎人』。因此,『工』与『巧』既有相通之处也有不同之处。相通之处在于,两者都可以给人以悦目的视觉效果;不同之处在于,『巧』倾向于灵活和变通,而『工』倾向于秩序或规则。虽然『拙』的本意是没有人为痕迹,但中国的画家们仍然认为,『工』所具有的人为性和『拙』也能够相通。也就是说,秩序或规则在特定条件下,可以具有自然、无人为痕迹的特点。
而这种情况的发生需要画家经过长期对规则的了解和应用,当能够不刻意遵循既有规则,却又自然而然地创造出新规则时,那么这种新规则尽管是自然而然的原创结果,但仍然可以看作是一种规则而非任意的涂抹行为。理由是画家的『拙』是从『工』超越而来,是『工』的有机生发,故而能够既保持『工』的规则性又具备『拙』的无斧凿性。进一步说,这里『工』的涵义已经不是指某种视觉效果,而是指一种参照系。
尽管画家已经对既有规则和秩序了然于胸,但却表现出一种与既有规则和秩序所规定的,已经被广为接受和欣赏的审美特征不同的视觉效果,依然给人感觉是一种生疏的、不自然的『拙』。不过这里的『拙』,是以『工』为参照系的,是一种在高度自由的创作行为基础上自然而然产生的原创结果。换言之,『拙』是对『工』的发展,与其仍然是一个有机整体。因此,『拙』并不是不自然,而是真正的意义上的『自然』。所以说
当『工』和『拙』相通时,也表示符合了审美风格具有原创性质的『自然』的特点。
明代董其昌对『拙』『巧』『工』三者的辩证关系有深刻的认识,他在论述绘画的风格特征时说:『画与字各有门庭,字可生,画不可不熟,字须熟后生,画须熟外熟。』董其昌认为,绘画风格的形成必须经过一个『渐熟』的阶段,而这一阶段是对古法、师承的全面接受,也是一个培养『巧』的过程。同时,『拙』也在此过程中酝酿着。
当画家与传统的交汇浸透能够达到『集其大成』,就具备了『自出机杼』的必要前提。一旦达到了『自出机杼』,便意味着有意为『工』『巧』的阶段已经被超越,作品自然而然地具有自我的面目,『拙』也就实现了。董其昌提出的『熟后生』与『熟后熟』从这个角度说,是一个意思。清代郑板桥有一首诗:『四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写夜间思。冗繁削尽留清瘦,画到生时是熟时。』其中『画到生时是熟时』之句和『熟外熟』的内涵也是相通的。
然而需要特别指出的是,由『巧』至『拙』的过程并不是一个必然的过程。这就是说,『集其大成』的画家不代表就一定能够『自出机杼』。因为『巧』是可以『无意』为之的,所谓无意为巧,是指画家的创作技巧『纯熟之极』,使创作过程达到主客不分的高度自由状态。
虽然主客不分的高度自由状态也就是画家的体『道』状态,但如果画家仅仅停留在『无意为巧』,那么即便他可以在创作过程中体『道』,也无法表现出『拙』,原因是缺乏原创性或者说没有个人面貌。顾凝远有一段论述,就蕴涵着这层意思。他说:『画求熟外生,然熟之后,不能复生矣。要之烂熟、圆熟本自有别。如圆熟,则熟又生也。』所谓『烂熟』,就是指创作技巧『纯熟之极』,可以使画家在创作过程体『道』。而『圆熟』,则既有纯熟的创作技巧,同时又『自出机杼』,形成了个人风格。
事实上,只有画家拥有足够的天赋,然后在『工』『巧』的基础上『自出机杼』,『拙』才会作为一种个人化的审美风格呈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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